“天狂有雨，人狂有禍。”這話用在四百多年前土司制下羅雄州康牛營營長的身上再合適不過。自恃勇武有力、能征善戰的他，根本不把自己的領導——土知州者浚放在眼裡，由此遭來殺身之禍。不僅如此，連他年輕貌美的妻子隆氏也成了者浚的囊中之物。
七個月後，隆氏腹中的孩子出世，取名者繼榮。孩子的生父到底是康牛營營長？還是者浚？這是個有爭議的歷史懸案，但甭管咋說，這個孩子成了者浚名分下的兒子，得到者浚的寵愛，並在二十六歲那年繼任羅雄州末代土司。
據史書記載，者繼榮自小生性殘暴，好勇鬥狠，頑劣不堪，作惡州里。最牛逼的是忤逆，在其14歲那年居然手持利刃脅迫者浚讓位，並將者浚刺傷。軟弱無能又別無他子的者浚只能打掉牙齒往肚裡咽。
更悲慘的事在後頭，者繼榮攫得土司之位後，不但不感恩者浚，反而設牢將其囚禁。明萬曆九年（1581年），在接到朝廷詔命帶兵出征緬甸前，他“恐留浚為難”，乾脆密令手下將者浚殺了。還有更令人髮指的事情，他居然違揹人倫，“遍淫其父妻妾”。生母隆氏看不過去，規勸他幾句，也被他一怒之下在衙所內另設監獄囚禁。
西方有句諺語說，上帝要毀滅一個人，必先令其瘋狂——出征途中，者繼榮抗令延遲不行且一路淫樂，引起朝廷震怒，於是派兵緝拿問罪，不料風聲走漏，他潛逃回羅雄州。可其不思己過，反而在狗頭軍師們的蠱惑聲裡以淑龍山寨為據點，起兵造反。萬曆十三年（1585年）兵敗被殺，時年32歲。
很難想象一個人會這樣，但者繼榮就是這樣。歷史沒有如果，但我還是要去作些矯情的假設。如果康牛營營長不是那般的粗糙性格，就不會作死，那者浚也就不可能奪其妻子。隆氏也不會把孩子降生在土司府，者繼榮也與土司之位無緣。頂多是個淘氣包，絕不會惹出那麼多、那麼大的事來。也不會讓他的生命在32歲這年、正是人生最輝煌威武的時候戛然而止。
還有種假設也可能存在——這是建立在者繼榮真是康牛營營長的遺腹子的前提下——年幼的者繼榮在明白了自己的身世後充滿了仇恨，這種仇恨貫穿其一生。他要報復者浚，報復者浚身邊的人，報復羅雄州的所有州民，報復朝廷甚至報復他身外的整個世界，所以才會有這番瘋狂的舉動。這是一個時代的悲哀，也是一個歷史人物的悲哀。從這個角度說，者繼榮也是有些可憐可嘆的。
“福兮，禍之所伏，禍兮，福之所倚。”四百多年的時光稀里嘩啦地溜走了。者浚、康牛營營長、隆氏、者繼榮、土司制以及改土歸流等等人或事件，早已封存於寂寞的歷史深處。
昔日的康牛營所在地成了今天的康牛村，八十來戶人家，坐落在淑龍山下，或者說被淑龍山懷擁著。上山的古道依然清晰可行，有幾處石上留下了磨滅不去的馬蹄印，在歲月中分外顯眼。
淑龍山是羅平名山。此山的出名與者氏土司有關。當年的土司者浚老謀深算，為了尋求家族的安全與統治，除加固大本營——舟子山麓的土官城外，另派了若干地理先生遍訪羅平，最終尋得淑龍山這樣一座得天獨厚、易守難攻的山，於是開始大興土木於其上。者繼榮曾經被派往此處監工。
可能想到自己的未來野心，他把淑龍山寨打造得堪稱完美，並自稱“龍樓鳳閣”。根據山勢特徵修建了堅固的城防，衙署、糧倉、兵庫、營房、演武場、井泉乃至寺院一樣不缺。還分建兵營圍繞著整座淑龍山。今天的黃家把左村、黎家把左村、王家把左村想必就是當時的兵營所在地。康牛營自比不必說，是出入西門的要塞。他派了自己的心腹任營長，同時指揮著幾個把左的軍事行動。
者繼榮對康牛營的倚重，除了軍事原因，可能還有某些複雜的情感因素——那是他生父的地盤。
我多次去過淑龍山。通往山頂的路很多，但從康牛村上去還是第一次。同行的小沙老家在長底鄉康牛村，現在昆明工作。作為自小生長於淑龍山腳的他，很是熱愛自己的家鄉，一有空就會回來。我加了他微信，經常看到他帶著朋友爬淑龍山的照片。
他總是非常熱情地向人們推介淑龍山，只要有興趣想去登淑龍山的朋友，他就會不辭辛勞地帶著他們去爬，當嚮導也當講解員。小沙的身體有些胖，每次都爬得氣喘吁吁、汗流浹背。帶我們去的頭晚，天下過雨，康牛村通向淑龍山寨西門的古道很溼滑，有幾處還有山水在石頭上汩汩流動。下山時他摔了三跤，還好無大礙。
今天的康牛村已經遠離了金戈鐵馬，遠離了營旗號角，遠離了血火紛爭，甚至遠離了城市，成為滇東一隅的普通小村莊。但它沒有離開淑龍山，或者說淑龍山就是屬於它的天然屏障。整座村莊悠閒地臥在蒼翠的綠色之中。
地勢很高，從河谷裡的公路上來一路全是爬坡。左一彎右一拐的，兩旁種滿了大春作物，長勢最好的是薏米，莖稈粗壯，葉片肥大，半熟的果實綴彎了枝頭。站在盤山公路上眺望，對面是屬於富源縣地界的十八連山，峰嶂高聳，薄雲湧動。山腳下是流淌不息的喜舊溪河，正是雨水季節，河水渾黃洶湧，一路滔滔向東。
還能看到兩條路，一條是象徵著現代文明的高速公路，連接了滇黔兩地，車輛在上面倏然流動，節奏很快。還有條南昆鐵路，偶爾有火車在崇山峻嶺中或伏或出，像個大蟲子樣的匆匆忙忙。
初秋時節，日頭似火，不過村子裡倒是涼爽得很。村口有條小溪潺潺流動，這是從淑龍山腹裡淌下來的泉水，汩汩不絕，水質很好，也很清涼。村民的小院裡有許多綠色植物在競賽般地生長。
有戶坡上人家，院子邊栽著棵蘋果樹，枝葉直接延伸到路上來，低頭彎腰從樹下經過，能聞到滿樹的蘋果芳香。小沙帶著我們去看了他家的老房子，還參觀了他家房後一棵歷經數百年風雨滄桑的銀杏樹。樹上結滿了密密麻麻的果，風吹葉婆娑，毫不掩飾豐收的自信。還篩下一片沙沙聲響，配合著樹上的蟬鳴聲聲。
問及村莊的情況，小沙很熟悉，一路娓娓道來。只是我特別記得他講的一個“有趣情況”——康牛村自古以來“丁壯”——男孩出生率較高，其中有家七個孩子全部是男孩。小沙家這一輩也基本符合這樣的“狀況”，他兄妹四個，三男一女。同去的朋友笑侃說，這裡過去不是淑龍山寨的護衛營麼，當然需要男子來守衛。
還有個很有意思的現象——在今天淑龍山一帶的鄉村裡，包括康牛村，村民們對者繼榮及康牛營營長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倒是普遍流傳說淑龍山上曾經住著個神奇的“龍土司”，其有寶物若干：飛龍馬能騰雲駕霧，日行千里。
趕山鞭能讓巨石讓道、草木移位。龍泉劍能見血封喉，亦能插地湧泉。近些年鄉民們在山頂上建了“淑龍寺”，除供奉著佛教中的菩薩外，還供奉著龍土司，香火很盛。每年都會吸引著附近村寨裡的人們到這裡來敬香供齋，虔誠跪拜，祈求風調雨順，國泰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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