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國家的總統癱瘓在床,卻想連續統治25年,民眾不答應了

當地時間2019年4月2日,在愈演愈烈的抗議聲中,現年82歲的阿爾及利亞總統阿卜杜勒·阿齊茲·布特弗利卡終於通過阿爾及利亞官方媒體宣佈辭職,結束他長達20年的總統任期。

這位經歷過中風癱瘓,在公眾視野中已許久沒有露面的老年總統,原本決定在4月18日的阿爾及利亞大選中謀求第五個任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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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及利亞總統布特弗利卡 / 視覺中國

而在今年2月11日晚,布特弗利卡謀求連任的消息被阿爾及利亞各大媒體放出後,迅速引發了阿爾及利亞國內的不滿情緒。幾天後,數十萬憤怒的抗議者湧上了首都阿爾及爾和奧蘭、君士坦丁、安納巴等大城市的街頭,開啟了長達數週的示威遊行。

儘管在最初,阿爾及利亞政府禁止任何媒體報道此次抗議,並且命令警察使用催淚彈驅散示威民眾,但這場主要通過社交媒體組織的非暴力社會運動,最後被證明頗有成效。

3月3日,在阿爾及利亞國家電視臺宣讀的公開信中,總統布特弗利卡承諾若再次連任,將在一年內離任並不在未來再次參選。然而此舉並未平息眾怒,反被民眾視為毫無誠意的“緩兵之計”。在又一週的大規模抗議下,3月11日,不堪壓力的布特弗利卡最終宣佈不再參選原定於一個月後舉行的總統大選。

可與此同時,原定4月18日舉行的大選卻被無限期推遲,這引發了民眾的憤怒:“我們想要的是沒有布特弗利卡的選舉,而不是沒有選舉的布特弗利卡!”

面對這場持續數週、和平且堅定的抗議,官方只得一再讓步:4月2日,一向作為布特弗利卡堅定支持者的軍方參謀長薩拉赫忽然轉向,表示將與抗爭者站在一起,敦促總統立即辭職並啟動憲法102條——即在現任總統無法履職的情況下,由議會推選臨時總統並在90天內舉行總統大選;隨後,布特弗利卡正式宣佈辭職;4月9日,阿爾及利亞議會任命上議院議長杜勒卡德爾·本薩利赫為臨時總統。

老年總統的軍政經歷

在總統布特弗利卡的人生經歷中,人們彷彿能將阿爾及利亞的歷史一覽無餘。1956年,年僅19歲的布特弗利卡加入了隸屬於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FLN)的民族解放軍,投身於抵抗法國殖民的阿爾及利亞獨立戰爭,併成為通過政變奪權的阿爾及利亞第二任總統布邁丁的左膀右臂。1962年阿爾及利亞獨立後,晉升多次的布特弗利卡在一年後便成為阿爾及利亞外交部部長,直到1978年布邁丁總統意外去世。

1989年,在阿爾及利亞進行多次收效甚微的改革後,身在海外的布特弗利卡被軍方重新召入民族解放陣線的中央委員會。1992年,在遜尼派伊斯蘭政黨伊斯蘭拯救陣線(FIS)即將在阿爾及利亞首次公開大選中獲勝時,軍方奪取了政權,阿爾及利亞內戰爆發。儘管未擔任公職也鮮少在媒體中露面,布特弗利卡在內戰中一直是軍方的核心人物。

內戰結束後,在1999年的大選中,他憑藉著極強的個人魅力與軍方的支持以74%的支持率成功當選總統,並在隨後的任期內保持著社會穩定,逐步帶領阿爾及利亞走出內戰陰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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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9年,布特弗利卡首次當選總統 / 視覺中國

然而,對於年齡中位數只有28歲阿爾及利亞人民而言,追溯其在獨立戰爭與內戰中的榮耀過往,已不再能增加布特弗利卡政權的合法性。在享受曾身為政治強人的布特弗利卡所帶來的數十年的“穩定”的同時,年輕的阿爾及利亞人開始愈發擔憂,這位逐漸老邁且個人魅力消逝的總統,是否是在借“穩定”之名,行政治“僵化”之實。

這種懷疑在布特弗利卡的第四個任期內愈演愈烈。在2013年中風癱瘓之後,作為總統的布特弗利卡逐漸從公眾視野中消失。他上一次的公開演講還是在2014年勝選後,此後便只偶爾在政府發佈的寥寥數個視頻中出現。2017年後,他因身體原因多次取消了與他國元首的國事訪問,且多次缺席政府會議。

據多位在近年和他有過接觸的人士稱,布特弗利卡在辭職前既無法行動,也無法說話,因此已幾乎完全失去了對政權的控制力。

這個國家的總統癱瘓在床,卻想連續統治25年,民眾不答應了

中風癱瘓後的布特弗利卡行動不便,只能依靠輪椅行動 / 視覺中國

權貴集團掌控的國家

阿爾及利亞目前真正的統治者,是一群被民眾稱為“權貴集團”(le pouvoir)的軍官、政客,與商業寡頭。作為布特弗利卡的統治核心,他們在其病倒後便全面控制了阿爾及利亞的政治與經濟命脈。“權貴集團”在民眾眼中已成為腐敗與經濟犯罪的代名詞。

同時,儘管阿爾及利亞反對黨派眾多,但自從2002年反對派被允許參與政治活動以來,大量黨派被“權貴集團”利用經濟手段收買,其餘反對派也因價值取向及政策上的分歧,無法給執政聯盟帶來實質性的威脅。

然而這一次,阿爾及利亞民眾用遊行的方式表達出了對於現狀的不滿。他們普遍認為,布特弗利卡再次被推選總統僅僅是因為“權貴集團”內部派系鬥爭,無法就符合內部各方利益的接班人的選擇達成一致。最有可能的二位候選者是總統卡特弗利卡現年六十一歲的弟弟賽義德·布特弗利卡,與阿爾及利亞軍隊總參謀長、79歲的艾哈邁德·蓋德·薩拉赫將軍。

隨著前總統布特弗利卡的辭職,抗議者也將目標擴大到“推翻體制(isqat nizam)”,即徹底擺脫託權貴集團腐敗的獨裁統治。因此,儘管其明確表示“需要讓屬於阿爾及利亞人民的選舉儘快舉行”,但大多數人對4月9日依照憲法102條被阿爾及利亞議會推選上臺的臨時總統,上議院議長阿卜杜勒卡德爾·本薩利赫並沒有好感。對於示威者而言,身處“權貴集團”多年、曾是布特弗利卡左膀右臂的本薩利赫只不過是“權貴集團”的代理人。

“當權者要自負繼續推選像本薩利赫這樣的權貴集團成員的後果。我們不會放棄。”學生基拉利接受半島電視臺採訪時說道。在得知本薩利赫成為臨時總統的下午,他與同學便和無數示威者一樣,回到了街頭繼續參加抗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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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議院議長本薩拉赫被任命為臨時總統 / 視覺中國

“當權者正在試圖安撫抗議者,”分析師費邊尼對半島電視臺表示,“但抗議者們希望看到的是真誠且被落到實處的改革。”

而對於反對派而言,情況也十分棘手。在布特弗利卡辭職之前,反對派已試圖建立聯盟以解決反對力量組織鬆散的問題,然而卻因為自由派政黨與伊斯蘭政黨之間難以調和的價值取向分歧,而宣告失敗。

在布特弗利卡辭職之後,許多不信任選舉公正性的反對黨也拒絕了民族解放軍參謀長薩拉赫在90天內舉行選舉的提案。這其中包括文化與民主團結黨(RCD)與正義與發展陣線(FJD)等,它們試圖與執政黨建立聯合政府,暫時管理後卡特弗利卡時代的阿爾及利亞,但最後卻不了了之。

停滯的經濟

阿爾及利亞的抗議還在繼續。在這場沒有領導者、由民眾通過社交媒體自行組織的社會運動中,年輕人扮演了至關重要的角色。在阿爾及利亞4100萬人口中,三分之二年齡都在30歲以下。而在這群30歲以下的年輕人中,大餘四分之一的人口都正處於失業狀態。對於他們而言,缺乏就業機會是最令人困擾的問題,許多人甚至不得不越過地中海隻身來到歐洲以求謀生。

這場抗議背後的深層次原因是阿爾及利亞近乎停滯的經濟。儘管國土面積相對遼闊、擁有狹長的地中海海岸,且是歐洲的第三大天然氣供給國。但作為能源大國,阿爾及利亞的經濟幾乎完全依賴石油與天然氣出口,能源出口佔其出口總收入的95%以上,國民收入總值的30%以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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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及利亞的一處頁岩氣站 / 網絡

此外,和鄰國突尼斯以及摩洛哥不同的是,阿爾及利亞的旅遊資源並不發達,難以吸引外國遊客與投資者。因此自2014年油價暴跌後,阿爾及利亞經濟與財政便陷入困境。自2013年以來,阿爾及利亞的外匯儲備縮水近一半,且去年政府財政赤字高達GDP的9%。據預測,今天的油價將在每桶60美元上下;可阿爾及利亞政府官方的數據表明,若使財政預算平衡,油價必須超過每桶99美元。

阿爾及利亞的經濟主要由國家控制。2014年以來,政府試圖通過一些舉措調整經濟結構,使產業更加多元化。這其中包括私有化國有企業與在能源業外大力吸引國內外投資等,但收效甚微。

在2011年阿拉伯之春的小規模抗議後,彼時因油價高漲而財政預算充足的阿爾及利亞政府增加了23億美金的公共支出。這些資金全部被投入進社會補貼、公共房屋、基建等公共領域,成功地撫平了抗議者的憤怒。基礎設施與其它公共工程的建設也推動了阿爾及利亞國內的經濟需求,使得阿爾及利亞的GDP在2011年後的一段時間內保持著3%左右的增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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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爾及利亞近乎停滯的經濟引發年輕人不滿,走上街頭是為數不多的出路之一 / 視覺中國

然而,好景不長,自2014油價下跌以來,阿爾及利亞經濟也受到了巨大沖擊。2017年開始,阿爾及利亞GDP出現了負增長。財政困難到已難以維持自身運轉的阿爾及利亞政府無法在這一次抗議面前用同樣的方式安撫人心。此外,面對因自2019年2月以來的國內局勢動盪而加劇的資本外流與投資減少,如何高效重振經濟是阿爾及利亞政府在未來持續需要面對的難題。

對於阿爾及利亞人而言,促使他們走上街頭最為重要的原因便是經濟嚴重下行,而腐敗低效的政府卻無法改變現狀。在這場過去30年間都不曾發生的大規模抗議中,參與的年輕人最本質的需求,是一個能過上更好生活的希望。

軍隊與抗議者的博弈

這樣的希望是否能夠實現?在“權貴集團”仍全面掌權,反對派組織鬆散難以與之抗衡,且大選日期將近備選時間過少的情況下,這一切對於阿爾及利亞民眾而言還都是並不樂觀的未知數。在接下來的日子裡,軍方態度將會是影響這場社會運動成敗的關鍵因素。

大量研究表明,軍方態度對於民主化進程至關重要。例如在阿拉伯之春中,突尼斯軍隊因地位邊緣且意識形態受法國影響,沒有發動政變的利益訴求與想法,最終突尼斯的民主化進程得以順利實現;而埃及等國家的軍隊在前威權政權中有諸多政治與經濟利益,並長期認為自身地位高於民選總統,最終發動了政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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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拉赫將軍(右)和總統布特弗利卡在一起,薩拉赫代表的軍方在抗議期間與老總統決裂,推動了卡特弗利卡的下

在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軍(Armée de Libération Nationale)一向與布特弗利卡政權及其“權貴集團”的關係極為密切,有諸多利益聯繫,且在執政黨阿爾及利亞民族解放陣線中地位極高。此外,軍方本身因其在獨立戰爭中的貢獻而在阿爾及利亞有較強的合法性,長期以“統治而不管理”的形象參與政府事務。

在2013年布特弗利卡中風後,軍方高層趁機獲得大量政治與經濟利益,是其持續在位的受益者。且軍方總參謀長薩拉赫也是布特弗利卡的多年忠臣。在如此多的制度與個人利益面前,在幾周前還譴責抗議者正造成另一場內戰的軍方一改此前態度、公開要求布特弗利卡辭職的行為的確令人意外。

而阿爾及利亞軍方反戈一擊的原因,或許是阿爾及利亞軍方成員與抗議者高度相似的身份認同,使得前者難以對後者使用武力。70%的民族解放軍成員是來自社會不同宗教、民族、和階層的短期應徵兵,他們對抗議者的同胞之情往往遠大於對士兵的身份認同。

而抗議者們也很巧妙地利用了這一優勢,高唱“軍人與人民是親兄弟”。此外,他們還在抗議中保持了最大程度的和平,使得軍隊難以找到令人信服的理由來進行武力鎮壓。因此,在顯然不願開火的士兵面前,軍方高層對繼續維護布特弗利卡也有些力不從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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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議民眾與警察對峙 / 視覺中國

此外,對軍方與“權貴集團”而言不幸的是,早前將4月18日大選推遲的決定激怒了抗議者,並擴大了他們的訴求:原本為拒絕布特弗利卡連任的目標現在轉化成了“推翻體制(isqat nizam)”,甚至敦促布特弗利卡辭職的軍方總參謀長薩拉赫,也成為了抗議者們的最大反對目標。

在來勢洶洶的反政權浪潮中,政權內部的各個集團正在盡全力“逃過一劫”:執政黨正試圖為抗議者背書,從而在後布特弗利卡時代最大化自身利益;而軍方也不得不開始討好抗議者,以求在這場革命中得以自保。

當然,這絕不意味著軍方力量正趨於弱勢。

在保持著對於阿爾及利亞的高度控制力外,民族解放軍也有著干涉民主進程的歷史:1992年遜尼派伊斯蘭政黨伊斯蘭拯救陣線(FIS)在阿爾及利亞首次公開大選的初選中獲勝時,軍方便立即奪取政權,取消了隨後的大選並引發了數年的內戰。

因此,隨著阿爾及利亞抗議者的訴求進一步觸及統治階級的利益,甚至將目標直指總參謀長薩拉赫,抗議者與軍方高層間不可調和的矛盾預計也會被進一步激化。軍方高層為維護自身利益而採取武力行動的可能性依舊存在,且不容抗議者們忽視。

“布特弗利卡的辭職是個好開端,但也只是個開端。”對於阿爾及利亞的多數抗議者而言,前總統布特弗利卡的辭職只是開始,而對其執政集團的反對運動,在可預見的未來內,將會一直持續。(責編/苗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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