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玲:油墨的馨香與聲光電的對決 馬爾克斯與大小銀幕的恩怨

就在加西亞·馬爾克斯如果還活著就將滿92歲生日的那天,美國網飛公司(Netflix)宣佈已經買下《百年孤獨》的版權,並宣佈準備將小說改編成西班牙語電視劇,而馬爾克斯的兒子羅德里戈·加西亞將擔任製片人。此消息一出立即引起轟動,叫好聲和鞭撻聲同時而來,支持自然是因為期待這部偉大的作品自1967年問世以來將第一次呈現在屏幕上,反對則是擔憂影視無論如何都不可能拍出原著的精髓。

羅德里戈稱,父親很早以前就接到過這樣的請求,但一直沒有同意,因為他認為很難忠實地再現整個故事,更何況是在不用西班牙語的情況下。而此次他接受網飛公司的提議,是因為這一團隊在這個領域是先驅,併成功地證明了人們比任何時候都更願意看帶字幕的外語影視劇,語言問題也迎刃而解。羅德里戈的結語也同樣既有期待又不無遺憾:這個舉動意味著翻開了一個新的篇章,同時也意味著合上了一個章節。

那麼,我們自然會聯想到作家本人的意願,倘若老馬還活著,他真的會願意合上那寫滿文字的意味雋永的一頁,翻開這由聲光電組成的活色生香的一頁嗎?

馬爾克斯與電影緣分頗深。他從小就對電影膠片十分著迷,後來不僅在意大利羅馬電影實驗中心學習過,還成為古巴聖安東尼奧·德洛斯巴諾斯國際電影電視學院的創始人之一,更不用說他曾多次作為演員或客串嘉賓出現在銀幕上,甚至還直接或間接地參與過50多個電影腳本的編寫。尤其是《百年孤獨》獲得認可後,馬爾克斯的劇本也隨之受到關注,很多被搬上了銀幕,例如他與墨西哥導演阿爾科利薩·路易斯合著、由後者執導的《預兆》(1974),被譽為一部馬爾克斯式的魔幻現實主義電影,一舉獲得了西班牙第22屆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評委特別獎和哥倫比亞卡塔赫納國際電影節最佳影片獎;又如墨西哥導演海梅·溫貝託·埃爾莫西利奧拍攝的《我心中的瑪利亞》(1979),其劇本是馬爾克斯根據發生在巴塞羅那的一段奇聞異事創作的;再如1983年在墨西哥上映的《埃倫蒂拉》(導演為葡萄牙的魯伊·古雷拉),其腳本是馬爾克斯根據自己的短篇小說《純真的埃倫蒂拉和殘忍的祖母》改編而成的。

馬爾克斯曾經允許過自己的多部小說呈現在銀幕上:《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1987,意大利導演弗朗西斯科·羅西執導)、《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1999,墨西哥導演阿圖羅·瑞普斯坦執導)、《惡時辰》(2004,古巴導演魯伊·古雷拉執導)、《霍亂時期的愛情》(2007,英國導演邁克·內威爾執導)、《愛情和其他魔鬼》(2009,哥斯達黎加導演伊爾達·伊達爾戈執導)和《苦妓回憶錄》(2011,丹麥導演卡爾森·亨寧執導)等。但馬爾克斯對電影既愛又恨的感情是很明顯的。羅西當初請求拍攝《一樁事先張揚的兇殺案》時,馬爾克斯雖然同意了,但條件卻是“不要讓我看劇本,否則將會導致它的流產,因為我們會因為不同的藝術立場而爭論不休”。顯然,馬爾克斯明白自己對藝術的理解與導演幾乎是水火不容的。《霍亂時期的愛情》的改編可謂轟動一時,編劇為曾憑藉《鋼琴師》斬獲奧斯卡最佳改編劇本獎的羅納德·哈伍德,參演者包括西班牙國寶級演員哈維爾·巴登等。但豪華的陣容和精美的包裝並沒有讓電影斬獲任何有分量的獎項,而依舊受到了評論界和觀眾的無情批判。

就像福克納之於戲劇,比起其在小說方面的成就,馬爾克斯在電影方面始終是個蹩腳的參與者,儘管他曾把電影比作情人,把小說比作妻子。早在1964年,他就獨自創作過一部名為《死亡時刻》的電影腳本,在富恩特斯的幫助下得以發表,卻沒有得到任何導演的青睞。同年,他還曾和富恩特斯以及墨西哥導演羅伯特·加巴爾頓合作改編過胡安·魯爾福的《金雞》,但馬爾克斯最初的想法被加巴爾頓完全推翻,因為前者設計的大量描述和冗長對白對於電影而言是無法接受的。那個時期,馬爾克斯還創作過幾個劇本,最終都逃不過束之高閣的命運,直到《百年孤獨》獲得成功,才在其光環下得到一些認可。

至於《百年孤獨》,對影視並不陌生的馬爾克斯,50年都不曾讓它出現在銀幕上是有原因的,因為他明白《百年孤獨》的恢宏和內涵是依靠無限的文字和想象達成的,僅僅依靠一幀幀的畫面難以企及。曾經有那麼多好萊塢和歐美的大導演趨之若鶩煞費苦心,卻都沒有說服馬爾克斯,包括黑澤明。馬爾克斯對其作品的創造力是認可的,但也只是討論過《族長的沒落》拍攝的可能性而已。事實上,也不乏對《百年孤獨》“斷章取義”的嘗試。例如,就在《百年孤獨》出版兩年後,日本導演寺山修司就曾把小說的故事情節搬到過銀幕上,只不過把背景移植到了日本。當然,這是沒有得到馬爾克斯授權的,而且如此大幅度的改編自然會失掉原著的精髓,想必一向重視自己作品版權的老馬一定是有怨言的。又如好萊塢還拍過一部《俏姑娘》,截取了《百年孤獨》中從俏姑娘出生到她披著床單飛上天去的一段故事。先不說銀幕是否能夠真實還原出小說中馬孔多那魔幻現實主義的氛圍以及縈繞在布恩迪亞家族七代人身上的孤獨,即便是原著中的環形敘事結構、複雜的人物關係、巴洛克式的描寫等等,這些都很難通過銀幕呈現。

馬爾克斯曾這樣形容自己與電影之間的矛盾感情:“我和電影的關係……就如同一對不睦的夫妻。也就是說,沒有電影,我無法生活,可有了電影,我簡直又活不下去。”如果說文學原著的魅力在於文字與想象的不斷交織轉換,那麼影視則勝在畫面對視覺的衝擊;如果說文字是雋永的,銀幕則是“電光火石”之間。它們本就是截然不同的兩種藝術。《百年孤獨》中的一個關於電影的情節十分具有諷刺意味:“花了兩分錢來跟人物共命運的觀眾,受不了這聞所未聞的欺騙,把電影院砸了個稀巴爛。”銀幕如何能呈現“多年以後,面對行刑隊,奧雷里亞諾·布恩迪亞上校將會想起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如何能講述這段囊括了人類的歷史、今天與未來的寓言?真正的讀者恐怕永遠不會允許銀幕中的畫面代替自己在書中讀到的那個封閉、孤獨而又神奇的馬孔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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