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西萬年，我遇見一粒神奇的種子，一隻粗糲的陶罐。看見一個個秀美鄉村的靚麗轉身，和稻作文化的源遠流長。
1.2萬年前，先民幽居萬年大源仙人洞，洞穴空曠幽深。女人一邊用骨針縫製獸皮，一邊在魚骨上劃下刻痕，用神秘符號記事。腳邊燃起篝火，陶罐裡水汽沸騰米粒翻滾，泛出植物和土地的清香。洞外，河水清澈怪石嶙峋，捕魚狩獵的男人，滿載一天的收穫，循香飛奔而歸。
“野稻馴化起於是，燒土成器始於斯，刻符記事源於此，物食易換髮於茲”。萬年的萬年，是怎樣一片神奇的土地？
我在天下第一陶博物館，對著黏合過的圜底夾砂陶罐長久注視。它出土於萬年仙人洞，用25塊夾砂紅陶片修復而成，是目前世界上發現最早的原始陶器，被譽為“天下第一陶”。
儘管它的真品已被國家博物館收藏，我還是從它粗糲拙樸的憨態中，接收到了人類最早的智慧密語。那是先民越過山崗、潛入洞穴，從漫長的遷徙，神秘的隱遁和深邃時光篝火裡，第一次淬鍊出的成型陶器，是最原始家園發出的文明訊息。
“一根線，搭過河，河邊嵬仂會栽禾。栽一棵，望一棵，望得禾黃娶老婆。”
被譽為“世界稻作之源”的萬年，人們一邊唱著農謠“打春”、“開秧門”、“祭谷王”， 一邊“懵裡懵懂，嵌社浸種”，打樁排泉、扎草人。萬年之間，他們如何沿襲古老信仰，維繫農耕社會流變的文明與秩序？我無數次懷揣深情和想象，在民歌裡傾聽，在農諺裡尋找。
萬年貢米，百姓餐桌上的稀罕物，顆顆芒似針、形若梭、白如玉。民間傳說，萬年貢米被縣令送入宮中，煮之軟而不黏、柔糯可口。明太祖朱元璋食後龍顏大悅，傳旨“萬年貢米，代代耕作，歲歲納貢”。我家裡為數不多的貢米，只捨得用來熬粥。鮮香的米粒，是被先民馴化的遺存，歷經上萬個春秋世代培育的優質米品，是萬年大地農耕鉅著的又一輝煌篇章。
在銥人的《地下江西》一書裡，我第一次讀到仙人洞、吊桶環。筆者用深邃的思考，不懈追溯遠古文明曙光。“仙人洞人來自哪裡又去往何處？是什麼機緣使他們栽種了世界上第一顆水稻？是什麼機緣使他們發明了世界上第一個陶罐？”對於那些亙古未解之謎，銥人的追問，也是我的質疑。
萬年，珠溪河畔一座小縣城。縣城東北部位大源盆地的仙人洞、吊桶環，遠古先民捕魚狩獵，採食野果。他們披頭散髮，手持利器與入侵者搏殺，勝利了卻再無野果充飢，偶然食用了長在溪邊、溝谷中的野稻，馴化成了最早的水稻。
90年代初期，一位美國老人，享譽世界的考古學家馬尼士博士斷言，人類初始是在山洞，然後才走向平原，最早的稻作應到洞穴裡尋找。
1993年和1995年，馬尼士、嚴文明率領中美考古隊，兩次來到了因文革而中斷考古發掘的大源盆地，出土了刻有大量記事符號的魚骨鏢，有可能是中國最早的文字萌芽。更為驚喜的是，發現了1.7萬年前的夾粗砂圜底陶罐，人類已知最早的陶器；發現了1.2萬年前人工栽培稻遺存，宣佈世界水稻生產史前推4、5千年，震驚了世界農業考古學界。
數年後，“雜交水稻之父”袁隆平院士來到萬年激動不已，親筆題寫了“野稻馴化、萬年之源”。
春天，沿途桃花與杜鵑編織起花轎，想抬出山路十八彎裡的仙人洞、吊桶環。車窗外群山緘默，眾鳥按捺歡鳴，風兒掀起大地之書。我和萬物從冬天的衰敗中返回，去尋找一顆可以長滿穀粒的種子。
我在大源盆地神農宮前努力眺望，仙人洞就在10幾公里外。群山逶迤林木遮蔽，我看不到仰慕已久的影子。雨水浸泡著山路，不夠充裕的時間，打破了去往仙人洞的可能。
一萬年太久，只等這一天。一步之遙卻無緣相見，帶著幾分遺憾，和對萬年稻作文明的強烈探究欲，潛入當年同樣屬於考古區域的神農宮，聽神農河潺潺流水，一遍遍衝涮著熔岩，也衝涮著我心中陶與稻的故事。
這是一條中國最美的地下河，可惜她太過幽深，在朦朧駁雜的燈影裡，我看不見她靈動身姿的完美部分。
嘀嗒，嘩嘩，幽靜而充滿幻象的溶洞，充斥各種水聲的響動，暗藏沖蝕、潛蝕，以及坍陷。面對數十萬年的溶蝕，沉積，才得以形成的“亞洲最年輕溶洞”，誰還敢說一萬年太久？從天而降的水簾，固執堅持在岩石中央滴坑為證。
漫步珠溪溼地簇擁的細港村，萬年時空交錯，河流春潮湧動，村莊恬靜素樸，一幅清新淡雅的江南水墨。村邊珠溪河裸泳的男人，讓踏青女子羞紅了臉頰，驚兔般逃離。。
不甘凋謝的桃花，混跡油菜花的江湖，枯坐在三月的珠溪河畔，看壩上水瀉聽歲月狂奔。年輕的村莊，把並不太老的爬犁、打穀機，藏在了農耕民俗館。青草和著泥土的潮溼，泛起魚米之鄉遠古的氣息。
細港、坑邊、白雲村；青蓬、蕎頭、野薺菜；桃花、梨花、油菜花。春之萬年，我在不同的村莊，在從前一樣的春天裡，看奼紫嫣紅，尋找萌芽和將老的野菜，也試圖找出那顆萬年前被馴化的稻粒。
我躲過了桃花的誘惑，油菜花的痴狂，卻逃不過與一片陶、一粒谷的摯愛深情。
站在浸滿水的田邊，我等待披蓑衣戴斗笠牽牛拉犁的老農，看他如何翻耕又一個春天。等待土地灑滿一粒粒古老的種子，萬年稻花香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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