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寫正楷字的看守所少年

訊問很快就結束了,獄警終於解開禁錮著小立的不鏽鋼椅。小立站起身來,接過中性筆,在柵欄下的瓷磚臺上簽字。


深度|寫正楷字的看守所少年

“走,跟我去市看守所提審去!”梅檢察官一邊說著,一邊拎起專用黑皮行李箱,風風火火地拉開公訴處辦公室的大門。

那是我作為區檢察院實習生的第二個月,經驗尚淺,生澀有餘,許多事情都還勞煩梅檢察官指導。她頗懂心理學,辦案經驗又豐富,由此便承辦著檢察院大大小小的未成年人犯罪案件。而那天我們要提審的對象,正是兩個未成年嫌疑犯——小立和小匡。

他們分別出生於00年和99年。十六七歲的年紀,卻已是六次連環搶劫案的參與者。

車輛駛離城區,左彎右拐之後,來到一片塵土紛飛的城鄉結合部,一排排矮舊的樓房和豔俗的大紅招牌幾乎霸佔了整個街道,招牌上多為:某某律師事務所。再往右拐,便來到警衛森嚴的市看守所大門,門口綠化帶旁站著一高一矮兩個婦女,面色凝重得如霜漆過的松柏。

我們一下車,梅檢察官就與門口的兩位婦女打起招呼來。那時我才知道,這兩位便是孩子們的母親(法律規定,提訊未成年犯罪嫌疑人需要有其法定代理人到場)。

從她們的寒暄中,我瞭解到,那位身高較矮,體型微胖的女士是嫌疑人小立的媽媽,她揹著一個粉色的單肩包,脖子上墜了一條天鵝造型的金項鍊,衣著打扮皆不顯俗。而那位個頭較高,身材魁梧的女人則是嫌疑人小匡的媽媽,她穿著普通湖藍色的長衣,手中僅拿著一個掛著卡通玩偶的鑰匙。她們一路上都寡言少語,似乎各自揣著心事。

重重關卡之後,我們隨即來到工作區二層,一間間提訊室在二樓密集有序地排列著,宛如兩面鏡子之間虛空延長的幻境。

第一個從柵欄後方走來的是小立。

看到這個少年,皮膚白淨,眉清目秀,生得一副好皮囊,他的身上穿著深藍色的囚服背心。

還沒開口,小立媽媽的眼眶已經紅了。

“你長高了嗎?”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長高了,我現在都一米八了呢!”小立的言語中帶著自豪,他盯著媽媽,眼裡卻流露出迷惘和擔憂。

“天天放風嗎?”

“以前是,現在放風的時間越來越少了。”

“天天在裡面?”

“嗯,就是有點憋得慌。”他舉起戴著手銬的雙手,撓了撓頭。

“能洗澡嗎?”

“天天都洗。”

小立媽媽點了點頭,沒有接著問下去,她倏忽俯下身子,掩面啜泣起來。小立依舊是那般迷茫的神情,他呆呆地看著哭泣的母親,沒有說話。

梅檢察官開始逐一詢問六起搶劫案的始末。

小立說,學校寒假期間,他通過朋友結識了20歲的阿程。在網吧一起玩了幾天之後,阿程說有個好工作要介紹給他。因為閒來無事,小立正好想找份兼職,權當是玩玩兒,而阿程口中的工作,聽起來高端大氣——幫助交通局釣魚執法,他們冒充所謂的乘客。

小立想也沒想就答應了。

事實上,當他搬出家去開始兼職生涯之後,他連交通局的門都沒見過。一連幾天,他和阿程一幫人都在網吧渾渾度日。終於有一天,阿程對他說,要召集這幫人,乾點賺錢的事。

小立就這樣走上了搶劫的道路,不是因為貧窮,也不是因為被迫。

他們在天橋上,在隧道里,在綠化帶旁,一哄而上,搶走“獵物”的錢包和手機,再靠著那點分量不多的贓物過活。沒幾天,那些錢就被揮霍一空,而他們總能在那之後物色好最新的“獵物”。

最後一次,他們在微信上約到一個陌生女孩,騙到山上,將其五花大綁,並搜空了她身上所有錢財。

“誰綁的女孩?”梅檢察官問。

“是小匡。”他想了想,確認道。

“你知道女孩後來怎麼樣了嗎?”梅檢察官一面在電腦上敲敲打打,一面看了眼偵查卷宗。

“我......我不知道,我後來聽警察說,說......程哥把她……”他的臉憋得緋紅。

他沒有再說下去,我看到卷宗上清晰地寫著:阿程將女孩帶到酒店,支開了所有人,將女孩殘忍地強姦了。

從酒店離開的小立回到家裡,越想越覺得害怕,在爸爸的協同下去派出所自首,期間將其他同伴和盤托出。

小立媽媽的嘴唇顫巍巍地抽動著,不斷自責道:“都怪我平時對他管得太少,我們家真的不缺錢,他只是結交了不好的朋友……小立從小就特別善良,對什麼都有一顆善心,看見流浪漢都會給點零錢……”

小立聽著媽媽的辯白,愈發茫然無措。良久,他終於開口向梅檢察官請求道:“對了,我能帶張紙條給我媽媽嗎?就在裡面,很快的。”他指了指身後的鐵門。

“這個,”梅檢察官面露為難之色,“這恐怕不行,這裡面有規定。究竟是什麼紙條啊?”

“我在裡面天天練字,現在已經很有進步了,上面只寫了幾個字,我想給我媽媽看看,就幾個字。”他流露出渴求的目光,眼眸像兩條流動的清溪。

“這個確實不行。”梅檢察官委婉地拒絕著,“你要是真想給媽媽看你寫的字,可以在訊問筆錄上簽字時認真發揮,這樣你媽媽看到同樣會高興的。”

小立的嘴唇和喉結微微動了動,點頭同意了。

訊問很快就結束了,獄警終於解開禁錮著小立的不鏽鋼椅。小立站起身來,接過中性筆,在柵欄下的瓷磚臺上簽字。陽光透過高窗直射進來,遒勁的線條被一筆一畫地寫在橙黃的紙張上,我一看,是漂亮的正楷。

小立媽媽看著白紙上寥寥幾個正楷字,捧著訊問筆錄,潸然淚下。小立也眼眶漸紅,他緊抿著嘴唇,抬起頭,試圖讓打轉的眼淚迴流。

走吧,獄警的手從後面搭上小立的肩膀,小立連忙抬起被手銬束縛的雙手,為媽媽拭去臉上的淚水。

他走後,小立媽媽對我說,那是從小立習字以來,她見過他寫得最好看的字。她喋喋不休地念叨著這句話,依依不捨地下樓了。

在她與我擦身而過的那一刻,我看到她臉上露出一絲苦笑。

對面的走廊上,依稀傳來鐐銬叮噹作響的聲音,由遠及近。

不一會兒,小匡推門而入。小匡的長相有些粗野,嘴唇厚厚的,下巴上掛著短粗的鬍鬚,鼻樑上架了副眼鏡。他一進門,眼睛就像小鹿似的好奇地打量著,見到媽媽低聲抽噎,他卻略顯漠然。

“爸爸呢?”他開口就問。

“爸爸,有點忙。”小匡媽媽依舊抽泣著,兩頰泛起紅紅的細血絲。

“下次讓爸爸也來吧。”小匡搓了搓手。

我有些捉摸不透他那副眼鏡下的神情,只在心底胡亂想象著那位爸爸的模樣。

“好,好。”小匡媽媽流著淚笑道,又問起了兒子的近況,“你們可以天天洗澡吧?”

“可以,只不過,”他停頓了一下,“是冷水。”

“冷水?”小匡媽媽一驚,“夏天還好,這要是冬天……”她抹了把眼淚,沒再說下去。

梅檢察官連忙接過話茬:“小匡,你們每天都做些什麼啊?”

“背弟子規、千字文,練字,隔一段時間還會考試,考得好的可以獎勵買東西吃的機會。”他略帶神秘地一笑。

“那你考得怎麼樣?”梅檢察官眼前一亮。

“大家現在在裡面都很努力。”他訕訕地笑著,答非所問。

大家都心知肚明地知道了個大概,沒再問下去。

“你和室友相處得好嗎?”小匡媽媽滿臉擔憂地問。

“挺好的啊。大家天天都一起學習,沒啥矛盾。”小匡的肢體在椅子上不安分地晃動著,看得出他有些好動,但由於提訊椅的束縛,他每次晃動的幅度都很小。

整個提審過程,他都很認真地回答著梅檢察官的問題。

“我這個,三個都算共同搶劫嗎?”小匡問道。他口中的“三個”,是指三起案件,在這六起案件中,他只參與了三起,其中就包括最後一起。

“這需要等審查起訴階段完畢才能確定。”梅檢察官沒向他透露案件具體審查狀況,反而接著詢問起了案情,“最後一起案件,那個女孩被你們綁在了樹上,是誰去綁的?”

“是小立。”他想了想,確認道,他的神情與之前小立回答這個問題時的表情分毫無差。

梅檢察官沒再追問,只是在電腦上敲敲打打地記錄著。我的內心此時卻再也平靜不下來,我想象著一個羸弱的少女,在山上無助地吶喊著,等來的並不是獲救,而是粗暴的毆打與掌摑。另一個面無表情的黑影拿著繩索,一點點向她靠近,扯過她的手腕,將她嬌小的身軀死死纏在樹上……

我將小立與小匡的臉分別拼湊在那個黑影上,無奈怎麼也拼湊不出完整的人像。

這時,獄警推門走進來,催促我們快一點。梅檢察官趕緊將打印好的訊問筆錄遞給小匡,只見他拿起筆,端端正正地寫了起來。雖然獄警催得厲害,可他依舊不為所動,一絲不苟地寫上“無異”等字樣,再工工整整地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我接過來一看,嚯,別具一格的正楷字,娟秀無比。

“我們在裡面都練字。”他見我的眼神有些詫異,立馬解釋道。

“他現在寫字變好了,以前都亂劃。”小匡媽媽欣慰地笑著,拿過筆錄看了又看。

再給三分鐘!獄警下了最後通牒。

小匡這才拉起媽媽的手,有一句沒一句地聊起天來。我看到他一邊為媽媽擦著眼淚,一邊自己也抽動著嘴唇,哭了。眼鏡在蒸騰的眼淚中泛起了微弱的白霧,他只是間或吸一下鼻子,任憑淚水掉落在地。

鈴聲“叮叮叮”地響起,小匡在不斷回望中離開,最終,他隱入提訊室後的那堵白牆後面,再也不見蹤跡。

四個月後,法院宣判此案:

“下面對本案進行宣判。”

“全體起立。”

“xxx本院判決如下:被告人小立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兩年六個月,並處罰金人民幣2萬元;被告人小匡犯搶劫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並處罰金人民幣2萬元……”

咣!法槌在底座上敲響堅實的一擊,為兩位少年的人生烙上一枚戰慄而汙濁的印記。

我到現在仍未知道,小立和小匡,他們兩個中到底是誰綁架了那個女孩,那不是判決的要件,檢察官也沒有具體調查。

從法院出來,十一月的太陽打在高牆的瓦礫上,分外刺眼。

*圖片源自網絡,文中名字皆為化名。


(作者餘溢婷,檢察院實習生)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