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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小波逝世22週年了。
我80年代末才認識王小波。大約是1988年深秋或初冬吧,李銀河帶著王小波來找我,那時我住在白家莊,《人民文學》在農展館南里10號樓,離公交車只有半站的距離。我記得,王小波是穿大衣的,很高的個子,懶散的樣子,臉色不好。他們應該是剛從美國回來不久,王小波說,他回來已經不適應國內的空氣,他正感冒,鼻涕邋遢。他們給我兩份小說手稿:《黃金時代》與《似水流年》。送他們下樓時,我注意到,王小波走路,確實是一步一拖的,不像後來看到他在美國的照片那樣,意氣飛揚。
(插圖:象牙黑工作室)
當時,讀完這兩篇小說,我就知道,它們根本就不可能在《人民文學》發表,所以,手稿很快就退回了。我還記得,李銀河來取稿子,那種眼神裡的失望。但從此,我和王小波就成了朋友。王小波是在臺灣成名的:《黃金時代》1991年在臺灣的《聯合報》連載後獲了獎,隨後,1992年香港出版了《王二風流史》。
王小波比我大幾個月,與我同一年下鄉。他去的是雲南建設兵團,但1971年就轉到他母親的山東老家插隊,1973年回京當了工人,算回城早的。王小波開始寫小說,應該是在70年代中期,回北京之後。他寫成的第一篇小說,應該是《綠毛水怪》。李銀河與他戀愛,契機就是讀到了這篇小說。
這小說,寫的是從五年級開始建立的單純、美好感情,遇到“文革”,兩人彼此錯過,變成生死相隔,女孩成了大海深處的綠毛水怪。這小說裡,五年級的“我”就已經到中國書店舊書門市部,讀馬克·吐溫的《哈克貝利·芬歷險記》與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了。這兩本書,《哈克貝利·芬歷險記》是馬克·吐溫的代表作,《涅朵奇卡·涅茨瓦諾娃》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早期作品。
馬克·吐溫與陀思妥耶夫斯基,是影響王小波寫作的兩個座標。馬克·吐溫對現實幽默嘲諷的態度與對自由的追求,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人性病態的深入剖析,決定了王小波創作的立足點。而我,不好意思,五年級才剛讀第一部外國小說:凡爾納的《海底兩萬裡》。與李銀河在匹茲堡郊區農場(李銀河 提供)
王小波1980年就在《醜小鴨》雜誌發表了他的處女作《地久天長》,寫一個單純善良的姑娘,與兩個男生質樸乾淨的友情,其中的“我”是“小王”。女孩說,三人要一輩子相愛,不分離,但她後來得了腦瘤,兩個男生就輪流看護。最後她去世了,把兩人推進悲痛裡。王小波在這小說裡,已經展示了他塑造人物的功底。小說結尾,女主角“小紅”“不住地說起我的細節,我是怎麼笑的,她說我有一種笑很有趣:先是要生氣,嘴角往下一耷拉,然後慢慢地笑起來。她說我有一種陰沉的氣質,又有一種浪漫的氣質,結合起來可好了。她說,我可以做個藝術家”。陰沉與浪漫,是王小波自己的兩面。
王小波之後未再有作品發表,可能是他感覺這樣的創作無趣。以他自己的說法,《黃金時代》從開始動筆到後來改成,用了近20年。他說,初稿完全不忍卒讀,是在美國期間才重寫的。只有在那個環境裡,才可能毫無禁忌,寫出那樣恣肆的肉體的歡樂頌。在美國期間,王小波的創作可謂另起一行,成了新開端。 那時他還感興趣於唐人傳奇的重寫,所以,回國後,1989年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他的第一部小說集是《唐人故事》,其中包括了五篇唐傳奇重寫:《立新街甲一號與崑崙奴》《紅線盜盒》《紅拂夜奔》《夜行記》與《舅舅情人》。《舅舅情人》後來擴展成《尋找無雙》,《紅線盜盒》擴展成《萬壽寺》,《紅拂夜奔》保留原名,這三個長篇就組成了《青銅時代》。
王小波《黃金時代》,華夏出版社,1994年版
《黃金時代》是王小波的成名作,也是他傳播最廣的作品。 這個篇幅約3萬字的小說裡只有兩個人物:第一人稱“我”,即王二,和比他大5歲的已婚女醫生陳清揚。《黃金時代》是精神耀亮的指稱,王小波以它重進文壇,對整個80年代的知青小說,形成了顛覆性挑戰的姿態。它直面性,這個本質又最尖銳的主題,寫性啟蒙、性歡愉、性飛揚;寫青春勃起;寫荒誕的性展示、畸形的性娛樂,在畸形中討論罪孽與教唆。在80年代,沒人能這樣把性袒露在明亮的陽光裡,寫得那麼幹淨,那麼充滿詩意。因為,我看到過,太多作家寫的病態、骯髒的性。
王小波筆下,是怎樣的黃金時代?金蠅滿天飛舞,風從各種方向吹來,陽光就如雲母片。陳清揚是乘著白色的風而來,風在衣服下穿過她的身體,“像愛撫和嘴唇”。月亮落下去,星星“就像早上的露水一樣多”;然後,白茫茫霧氣中,“漂著的水點有綠豆大小”。天亮了,霧從天頂消散,陳清揚的身體沾著露水,“渾身的皮膚繃緊,好像拋過光的大理石”。寫得太美了。
(插圖:謝峰)
這個中篇的好處,是在邏輯荒誕中,建立了王小波獨特的黑色幽默態度。王小波的邏輯思辨力可能來自他父親,一位邏輯學教授的專業影響。但他的喜好,卻是將悖論推向趣味的方向。他的說法,一部小說之優劣,先要看它有趣還是無趣。
有趣其實是對智力的考量。什麼是有趣呢?比如《黃金時代》故事的起點是,陳清揚要王二證明她不是“破鞋”。為什麼她被稱為“破鞋”呢?王二的說法是:“結了婚的女人不偷漢,該面色黝黑、乳房下垂。你臉不黑且白,乳房不下垂且高聳,所以你是破鞋。”而王二不能證明她不是,只能證明她是,於是,過21歲生日時,他就以“偉大友誼”,誘惑她做了愛。做愛後,陳清揚的邏輯就變成了:“既然不能證明她不是破鞋,她就樂於成為真正的破鞋,這比被人叫做破鞋而不是破鞋好得多。”
(插圖:謝峰)
王小波是參透了:邏輯學的好處,是在荒誕世界裡,找到可笑的曲徑通幽,所以,黑色幽默的目的,不僅是要讓人覺到可笑,還要讓人感受這可笑之本質。《黃金時代》裡,可笑的是,王二當然就以“流氓”證明了陳清揚的“破鞋”;而他們被批鬥,小說中稱“出鬥爭差”,陳清揚被捆成曲線畢露,就更展示了她是“最漂亮的破鞋”;而越證明,就越使她感覺“自己像個禮品盒,正在打開包裝”。於是,出完“鬥爭差”,她就要求在寫交代材料的桌子上,“敦偉大友誼”。
可笑的本質呢?並不在後來成了醫院院長的陳清揚告訴王二,他們當年問題的解決,是因她承認了“做這些事是因為她喜歡”,“承認了這個,就等於承認了一切罪孽”。因為,一旦真“破鞋”被證明,就失去了“破鞋”的價值,可放任自流了。所以,可笑本質是在罪孽與教唆的概念裡:“破鞋”與王二證明“破鞋”的“偉大友誼”都是符號。符號啟蒙了肉體,還是肉體戲謔了符號?正是這關係,提供了耐人尋味的空間。
王小波說:“我們的生活有這麼多障礙,真他媽有意思。這種邏輯就叫做黑色幽默。”這是王小波自己最得意的小說,從這小說起,王小波成功塑造了“王二”這個,因不虛偽而不怎麼要臉的,自己的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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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刊載於《三聯生活週刊》2019年15期,點擊文末封面圖一鍵下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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