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紅英在哥哥迎娶嫂子的第二年，嫁給了嫂子的哥哥順子。
這一年，她十八歲。
出嫁時，她沒抱著娘哭，沒抱著爹嚎，卻抱著床哭得昏天暗地。兩個伴娘拉扯半天，都沒能把她弄上花轎。
紅英讀小學時，成績特別好，年年被評為三好學生。爹孃為維持生計，養活四個孩子，天天忙得屁打呼，才不會在乎那張薄薄的紙。紅英高高興興捧回來的獎狀，看了一眼就隨手丟在一邊。
一次爹上茅坑，發現沒帶擦屁股紙。他大聲喊著：“毛崽，毛崽，給我找張紙來。”七歲的弟弟屋裡屋外找了一圈，沒找著報紙，看到櫥櫃上姐姐的獎狀，隨手給爹送了過去。
爹看都沒看一眼，就一撕為二，一半折起插在土巴牆縫裡，留著下次用，一半擦向屁股。可能由於痔瘡發作，硬硬的紙挌得屁股生疼，他瞄了一眼沾了他便血的獎狀，丟棄在了茅坑裡。
紅英為了有學上，每天早上六點就得起床，牽著小牛去放。下午上完一節課，又提前匆匆跑回來放牛。
就是這樣上半天學，放半天牛的日子，紅英都覺得無比幸福。那是小學校長多次上門給爹做工作，紅英也再三向爹保證，絕不讓小牛餓著渴著，爹才好不容易答應送她去學堂，她才有了讀書的機會。
小學畢業，紅英以優異的成績考上了鎮上初中。爹卻怎麼也不讓她繼續上學了，一個女娃子家，遲早是要嫁人的，能識幾個字會寫自己名字就可以了，讀那麼多書能當飯吃。
02
紅英眼巴巴地看著同村的文娟騎著剛買的自行車，甩著馬尾巴辮神氣地去鎮上初中報名。她呆呆地望著村口的小路和文娟遠去的身影，半天沒回過神。然後飛快跑回家，抱起所有的課本，一口氣地跑到後山，一把火全點了。
火花歡快地飛舞著，映襯著紅英落寞的大眼晴。看著最後一頁紙頃刻間化為灰燼，紅英忍不住大哭起來。不知過了多久，她才默默地回家，揹著鋤頭跟著大哥下地去了。
轉眼幾年過去了，紅英已出落成一個水靈標誌的姑娘，紅紅的臉上暈著健康的山裡紅。她裡裡外外一把手，所有的農活都不在話下。村裡人都感嘆，哪家要是娶了紅英這樣的媳婦，那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
眼瞅著大哥年齡一年大一年，爹的嘆息聲就一聲重一聲。雖然他們沒日沒夜地下地幹農活，但村子地處偏僻，交通落後。靠他們用雙手從地裡刨食，一家人不餓肚子就算不錯了，哪裡有錢給大哥娶媳婦。何況二哥還在縣裡讀高中，弟弟還在讀小學，也是正要花錢的時候。
大姑村裡的順子已經二十七歲了，家裡也是窮得叮噹響，根本就付不起彩禮討不起媳婦。大姑眼瞅著哥哥一家愁眉苦臉的樣，經她一撮合，這兩家，乾脆換情，親上加親，兩邊都省了彩禮錢。兩邊的兒子都娶上了媳婦，肥水不落外人田。
紅英聽說要去給哥換親，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心裡一百個不樂意。雖然自己是一個農村姑娘，但是在心裡，也有一個夢想，一定找一個自己喜歡，也喜歡自己的男人，相親相愛踏踏實實過日子。
紅英拉著爹的衣角，哭著懇求道：“別讓我去換親，文娟初中畢業以後出去打工了，聽說工資還不低。她寫信讓我也去，我去打工，賺錢給哥娶媳婦好不好？求您別讓我嫁給順子，我根本不喜歡他。”
03
爹嘆了一口氣說：“等你打工賺錢，那得猴年馬月，你啥也別說，爹孃把你養這麼大，就可憐可憐你的哥哥吧。”
“娘，娘，你幫我勸勸爹，我還不想嫁人，我想陪著你。”紅英轉身瞧著母親。希望母親能給自己撐撐腰。
可母親是一個老實巴交的農村婦女，在這個家裡根本就沒有發言權。她心疼紅英，知道女兒不喜歡順子，可是她又有什麼辦法呢？
“閨女，你就聽爹的話吧。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你總不能看著哥哥娶不上媳婦，咱家斷後吧。”淚眼婆娑的娘，抱著紅英苦苦相勸。
“妹子，你就幫幫哥吧。大哥永遠忘不了你的大恩大德。”老實巴交的大哥也懇求道。紅英知道，哥喜歡順子的妹妹很久了，就是沒錢娶她過門，他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
“不行，絕對不行。現在都什麼年代了，你們還包辦婚姻。紅英絕不能去換親，我不上學了，我和妹妹一起出去打工。掙錢給哥娶媳婦。”正上高中的二哥氣不過，拉起紅英就走。
“你給老子站住！”爹咆哮一聲，拎起一隻鞋丟過去。二哥和紅英唬得站在院子裡沒敢動。
爹顫顫巍巍地走到紅英面前，拉著女兒的手，悲傷地說：“閨女啊，爹不逼你，不耽誤你。是爹沒用，讓你大哥娶不上媳婦，二哥又不能繼續學業。我活著還幹嘛？我死了算了。”
他說著一頭朝院裡的老槐樹上撞去。大哥和二哥連忙上前拉住他。娘和弟弟撲上前去，一家人抱著哭作一團。
“好，我答應你們！”呆呆站著的紅英，說完這句話，頭也不回地跑出院子。
她來到河邊，一屁股坐在青石板上，對著靜靜流淌的河水，好想跳進這清轍的河流，隨水而逝，隨風而亡。眼淚再也止不住，像絕堤的洪水一樣傾流而出。她把頭埋在膝蓋間，雙手抱著雙肩，無聲地啜泣著。
04
爹孃如償所願，大哥娶了媳婦後，第二年就給他們添了個大胖孫子。
紅英嫁給順子後，夫妻兩人勤勞能幹，日子也過得越來越順遂。順子雖然老實巴交，但能吃苦，也是個顧家疼老婆的好男人，對紅英言聽計從，家裡的大事小事都是老婆說了算。紅英雖然心有不甘，也只能認命了。
兩年以後兒子出生，給紅英死氣沉沉的生活注入了一劑新鮮的血液。她再也不想外面的世界，一心一意跟著順子過日子。夫妻兩個起早摸黑，辛勤勞作，共同撫育孩子，在村裡日子也過得紅紅火火的。
爹在兒子八歲那年駕鶴西去。臨死前，他拉著紅英的手說：“這輩子爹最對不住的就是你，閨女，你恨爹不？”
紅英搖搖頭說：“我不恨你，但我恨命！”
兒子強強繼承了紅英的優秀基因，讀書特別刻苦努力，成績優異，年年捧著三好學生獎狀回來。
紅英心裡終於有盼頭了，她發誓，不管生活有多辛苦，一定要供兒子讀書，考上大學。她把兒子的獎狀一張張貼滿了房間，一張張地看著，一張張撫摸著。她嘴角帶笑，彷彿看到了兒子前程似錦的未來。想起若干年前在茅坑牆縫裡發現自己的半張獎狀，又不由得搖頭苦笑起來。
改革開放的東風吹滿了中國大地，也吹進了這個貧窮落後的小村莊。村裡的年輕人一撥撥的出去，有的留在城裡，衣著光鮮的回來。文娟也在城裡成了家。好像嫁得還不錯。回村裡來都開著小轎車，打扮得珠光寶氣。
紅英不是沒有心癢，她也想去外面的世界走一走轉一轉。可是看著木納的丈夫和成績優秀的兒子。她覺得沒有什麼能和孩子的未來比較，如果她出去了。老實巴交的丈夫肯定管不了兒子的。她的心幾番雀躍，又終於平靜下來。只是她在扶著鋤頭望著天那邊的時候，臉上還是寫滿落寞。
05
強強初中畢業，以優異的成績考上高中，他的分數線達到了市裡農村班水平，紅英不顧家裡人的阻擾，歷經各種艱辛，毅然決定讓兒子上了市裡的農村班。
她給兒子在學校附近租了個一居室，農閒的時候，就來陪讀，給孩子洗衣做飯。農忙的時候，強強就自己管自己。但每個週末，紅英都燉好雞湯，燒幾個好菜，用保溫桶煨著，走山路，轉班車，風塵僕僕地給孩子送來，高中三年，從未間斷。
高考結束，強強不負重望，考上了京城的重點大學。一時之間，小小的山村轟動了，這個貧窮落後的小村，別說重點大學，就是高中畢業生都難找幾個。
紅英更是激動得熱淚盈眶。所有的辛苦與付出，都結出了豐收的碩果，她的兒子，終於跳出了農門，為她揚眉吐氣，光耀門楣了。
強強帶著媽媽的希望與囑託踏上了北上的列車，飛向了更廣闊的天空。紅英的心，也變得空空落落的，彷彿丟了魂似的，整日提不起精神。她變得沉默寡言，心事重重。
棉花地裡，她揮鋤鏟草，經常出神的把小苗也剷掉；在河邊洗衣，看著河水裡映出的身影出神，衣服被沖走了都渾然不知；灶臺邊上，炒菜不是忘了放油就是忘了放鹽。
順子見她這樣，猜她是想孩子了，勸她抽空去看看強強。紅英看著老實勤快的順子，欲言又止，重重地嘆了一口氣。
06
紅英終於熬病了，迅速地消廋下去。順子帶她去各個醫院檢查，都查不出病因。大家都認為紅英是累了，這麼多年，象個陀螺一樣不停地轉呀轉，這會該好好休息休息了。
二個月以後，順子下地回來，紅英不見了。家收拾得乾淨整潔，臥室的枕頭上，有一封留下的信。
順子：
我走了，不要找我，你也找不到。其實我沒啥病，我是被自己煎熬的。
你是一個多好的男人，疼老婆孩子，有責任心，老實勤快，說實在的，這輩子能嫁給你，是我的福氣。只是面對著你，我是無論如何都開不了口提“離婚”二字。我只有離家出走，只有以這種寫信的方式，來向你告別。是的，我要離開你了，要離開這個家了。離開這個我含辛茹苦建立起來的家，離開你這個知冷知熱的親人，而不是愛人。
說句實話，自從給我哥換親嫁給你，這二十多年來，我時不時都有離家出走的心思，只是這個想法一直都埋在心裡。
捫心自問，我這前半輩子沒有對不起誰，嫁給你以後，我侍奉公婆，撫養兒子，與你相敬如賓，辛苦維持這個家，還有我爹我娘我哥，我都做到了問心無愧。可是，我卻深深對不起一個人，那就是我自己。
如今，我人到中年，再不為自己活一把，就來不及了，我不想帶著遺憾與後悔離開這個世界。我向命運妥協了這麼久，餘生的日子，我不想再受它擺弄。
隨信附上離婚協議書，我們兩個人，被命運強行捆在一起這麼多年，今天終於自由了，你也還有機會去尋找自己真正的幸福。我想，強強也會理解我們，並祝福我們的。
就此別過吧！
紅英絕筆（作品名：《最後一個換婚女人》,作者：漁姐。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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