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镇城的车马店

相对于现在丰镇城那些门面富丽堂皇,气宇轩昂;入夜后霓虹闪烁迷幻的酒店,宾馆或招待所,我还是特别怀念过去丰镇城里的车马大店。

丰镇城,是口外和口里商贸的必经之地,过去有“旱码头”一说。驿站之城,或许是丰镇最合适的称谓吧。遍布于丰镇老城区的车马大店,足可见证丰镇曾经的繁荣和热闹。城西有西阁外的车马店,东北处有土塘车马店,城里的一车马店,二车马店,城南有马拐子店,还有一个叫跌卜店的车马店……这些车马店迎送着四方八面打尖歇脚的人和牛马。

我家就在跌卜店的东墙外。车马店对我来说,就像故居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我的成长是闻着车马店那混杂的气味和看着车马走了又来;听着马嘶鸣和车辙声过来的。许多物事随着日子更迭而渐变,如今的老丰镇,顺城街拆了,毛店街没了,南大场面已是一片废墟;依然存在的平安街也破败颓废,一副垂垂暮样;许多童年、少年有关的象征物在时光的漫漶中一个接着一个地消匿。那些车马店更是一个也不剩地消失了。留下的只有记忆。

丰镇城的车马店


一个人对某种物件或某片地域,心存念想,不舍的情结总萦绕心间,必定有过一段触及心灵的时光浸润。对车马店的怀念,就是这样的。

跌卜车马店,位于丰镇城池的东南面。过去那片地界儿是一大片菜地,老丰镇的广场(乱坟滩),还有最让人心动又红火的电影院也都在那片地儿。一条上面盖着石片的壕沟收聚着城区的雨水、污水由西往东流向东河湾。那儿有个叫大场面的路口,放射性呈三条小巷,往东直通丰镇一中;往南的可到过去的蛋厂,外贸公司,巷两边多是黄土板墙围着的菜园地;另一条小巷偏向东北,叫城壕巷。跌卜车马店就在这大场面路口往西一点儿的地方。

跌卜车马店的门朝向北开,宽畅的门洞,两扇厚厚的木门板,有铁条有铁圆钉;原木的门框结构简单,一点儿也不显贵气或阴森,极具平民化。敦敦实实的墙基,高高的墙,入门便是阔阔的一片偌大空地。坐南朝北一溜几间的房舍,是住人的。厚重而老拙的样子,并无特别的设计,一如北方人的民居,只是这些房舍大而阔。一盘大炕,让屋子冬暖夏凉。方格的窗棂上层是纸糊的麻纸,下层是玻璃。屋内风箱与灶台相通,灶台与土炕相连。简朴而温馨。土炕上无席子或油布之类,而是被磨得油光光的青色方砖。夜晚住宿的人铺上自带的被褥,脱身而卧,方便又简洁。

丰镇城的车马店


西墙下是一长溜马厩(马棚),南边是两排马厩,中间是约一间房的过道;东边是几间堆放杂物的房子。一口压水井,几架铡(切)草刀。剩下的就是空旷之地,留待马车牛车停用。这店并无特别之处,和大多数的车马店格局一致。但是只要有了车马人喧,店便有了人火气。有风的下午或雨后天晴太阳炽热时,大院里就到处弥漫着腥腥的马粪味,还有草们的那种混杂的味道。虽然这味道儿并不好闻,可自有一种朴素又真挚的人间烟火气。

儿时的日子多是寂寥时光。翻过我家院墙,就是跌卜车马店靠南边的马厩。那黄泥土渗着黄麦秸的泥顶,让我们来去上下磨蹭的光滑溜溜的。无聊的时候,我爱独自坐在马厩的顶上观望大院。时间久了,店掌柜看见不骂不赶,顶多说一句:别跌下来。那些年,是一切都滞后的时代,正如任何事物一样,在发展中总会有一段较为缓慢的过程。车马店的存在则反映着这段“过程”极具人气的景象。一年四季都会有人车进出。夏天的“五荒六月”比较稀落一些;一入冬天车马店便是欢腾的,那落着晨霜和暮雪的车马,使干冽寒冷的日子不再清冷。那时我极喜欢看走进大院的车马,它们会给我带来对远方的未知渴望。

其实,车马店留给我值得怀念的是苦寒日子里,它总有一些温暖和意外之喜。车马进店,车倌们安顿好马儿,就紧着去铡(切)草,我们提着筐儿,等着把捆干草腰儿的谷茬切下来,那宛如枯草花儿的茬,我们捡回去,炊烟里就有一缕草木的芳香。当马儿上了套,得得 走出车马店,我们就赶快去马厩的槽头去看有没有遗落的干草节,若看到有半槽头黄灿灿的草节,心里的欢喜如礼花绽放。

丰镇城的车马店


能进车马店院子的孩子们,也有界线之分,如果有生面孔的孩子进来,店掌柜是会逐出去的,让他们去别处玩。可我们无论是炎炎夏天的中午在门洞里嬉乐,还是飘着细雪在院里的井旁滑冰溜溜,店掌柜是视而不见,当有危险时大喝一声。这样的待遇,我们是感恩的。同样我们也不敢冒然去别的车马店。记得有一次我们几个去马拐子店玩耍,没等走进店门,就被一个老男人拿把大扫帚给哄了出来。

车马大店,是北方厚土那种黄土色的,和我们皮肤一样,是懂的疼爱和珍惜。腊月的车马店极喧哗。供销社的车进城拉货,拉煤的车要赶回村时,乘夜色低垂进店。这车马店就有着戏台一样的闹腾、火气。有时我们乘进店时马车拐弯,就跑过去扯几根干草;干草攒多后卖几毛钱,买包仁丹让口腔凉甘;买几根烟卷,少年嘴里冒青烟。或者去扯几根马尾,拧索套雀;剪一撮马鬓,用铜钱做个毯子,院里街角提腿蹬脚,看鬓毛抖颤。有时越过墙乘夜色,偷偷看车上有没有东西可偷。有时用铁棍捅开麻袋,滚下的黑枣让我们吃到甜和绵;有时正在车旁假装找东西,被车倌一声断喝,四处逃窜……这些记忆至今难忘。那是纯真年代的朴素情怀和清贫年代的彼此关怀。有时住店的马车上坐一个眼神怯怯的孩子,我们就欢欣跃越,欢迎他(她)的入伙。可他(她)下车后,贴在大人的身旁走进房子。

当我也用怯怯的眼神,坐在车上住店时,是和右派的父母去一个叫三义泉村去接受“改造”。

那是上世纪六十年代末,离开丰镇的那天,我们在太阳隐在薄如雾气的天色里走出小巷;润湿的春天空气里,有浓浓的水腥气味。马车走出西阁,拐上北去的沙石汽路,淅淅沥沥小雨落下。渐渐把城市抛在身后,阔朗的四野让我心胸展扩。看那田野那沟渠那远处矮山和坡梁还有近处路旁吐绿的野草,心里充满对远方的渴望和对新住地的憧憬。晌午时,走进巨宝庄路边的车马店打尖。

人马吃过,歇后,便上路了。北行之路在乍暖还寒的风里,悠悠向前延伸。去处茫然但我却充满期待。太阳落山时,住进了马王庙村的车马店。晚饭,车倌们吃着大笼里呈摆着三角型(份饭)的莜面窝窝。母亲从包裹里掏出几个表皮龟裂的玉米窝头,要了几碗开水,我们一家缩在一角用餐。那个拐腿的伙夫,得知我们一家是下乡的右派,默默地端来一碗腌咸菜。那碗咸菜让我们那顿饭就有了滋味儿……

翌晨,当车马离店时,那个伙夫又揣着一些熟山药和一撮儿盐递给了我父亲,在去往三义泉的路上,饿了就吃山药蛋沾盐,至今那味道都让我难忘,我们吃的是苦寒岁月的一味甜和一味酸……

这两次进出车马店,在我的印象里,一切都是纯朴的简单的快乐。而今想起,我首先想到一个字“善”,这个善一如塞外天地,广阔之间总有情深;人和人的邂逅,会有着不可言说的惜怜……我用怯怯的眼神,看天看地,看车看马看到的一切都是美好,尽管那是一个残缺而“激进”的岁月……

近午时到达目的地——三义泉村。

车马驰进饲养院,院里有很多人,他们稀罕地看我们一家大小。我仅记得那时很暖,有草木香和牲畜味。就此我们一家定居这个村庄,度过了十年光阴。

车马店,往返之驿站。正如人与人的交往相处,久而便生情愫。我认为,车马店,是农耕时代最富人情味的地方。城里顽童和乡下车倌,浅浅的“交道”里,既有呵护也有怒气,其中的滋味令人怀念。顽童的记忆清浅如水,哗哗的流逝中,会有漩涡留点儿印迹。无关风月和四季变幻,留在心底的永远是温馨和值得怀念。许多农耕文化渐渐淡出了人们的生活。其实,车马店也有着一种文化。这种文化的乡愁承载着许多人对美好生活的追求,它也有着存续民族的精神文脉。能虔诚地履行各种传统民俗仪式,就是不忘根本,初心永存。

八十年代初,我们搬回丰镇,回到旧院老屋,那跌卜店已渐失当年的容貌。院墙有了豁口,马厩有的塌了顶。空地上野草青青。也有车马入住,已没了当年的红火热闹。站在马厩顶上,我觉得这院落小了,这房间也矮了,那诱色的铡草刀锋芒暗了。难道车马店也进入了暮年……

而今的丰镇城,留给一代人集体记忆的车马店,无处可寻到;那些地界儿已是楼宇、马路、广场。繁华取代了冷清,喧嚣淹没了空寂。随处可见的酒店,宾馆和招待所,门前是停泊的小车还有花圃、镀铁栏杆,这一切构筑的外貌,是光鲜是亮丽,有了新时代的气息。可我却感到过去的亲切感和朴实的厚道劲儿已是远山岚气,逝水东流……

马蹄声远,车轮不印。而今再也不见那悠悠而来,悠悠而去的马拉车了。许多空寂废弃的车马店默默地立在公路边,倒塌了屋墙,畅门洞开,风啸雨涮。一株孤树站成一种坚守;一滩野花招摇风情,所有的一切任岁月风霜淹没当年的红火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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