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鄒琴喝完最後一口豆漿，見離約定時間只剩十分鐘，忙扔下手裡的半根油條奔向臥室。外面下著細雨，她得再加件厚外套。
出門來到車庫，車子還沒啟動，包裡的手機就奪命似的響起來。她一看是父親打來的，心頓時沉了沉。
匆忙拿起電話摁下接聽鍵，裡面傳來一個陌生的女聲：“喂！你好！我是大森超市工作人員。你父親剛摔倒在電梯上了，你快過來看看。”
鄒琴腦袋裡嗡的一下，差點把油門當成剎車：“啊！現在怎麼樣了？傷的重嗎？怎麼會摔倒？”
“呃……今天超市裡有特價雞蛋，很多老人在門口排隊。早上大門一開，一窩蜂似的往裡湧。後面的人可能推了一下，老爺子沒站穩就……不過你不用太擔心，只是膝蓋上蹭破點皮，沒有其他外傷。”超市員工很有耐心地解釋。
“那就好那就好！”鄒琴在心裡唸了聲阿彌陀佛，說自己馬上過去。掛斷電話，火氣卻蹭蹭上漲。
父親真是越老越糊塗了，除了給自己添亂，一點忙都幫不上。大清早的搶什麼雞蛋啊？那玩意才多少錢，要是摔出個好歹來，醫藥費能拉一車雞蛋回來。
鄒琴一面在心裡埋怨，一面掏出手機給客戶道歉，說父親出了點狀況，碰頭的時間要往後推推。顧客是個四十多歲的中年人，很理解人到中年的尷尬處境，沒太為難鄒琴，勸慰一番後同意見面時間推後。
02
鄒琴在電話裡千恩萬謝。定了定神後，腳下油門一踩，不到十分鐘時間，人已到了大森超市門口。
將車停在安全位置後，鄒琴一陣風似的衝向超市大門。
天氣陰冷，加上是清晨，超市裡人並不多。放眼望去，很多都是像父親這種年紀的老人，趁著打折來揀便宜貨。鄒琴的目光在人群裡搜索，很快看見父親佝僂的身影。
“爸！你沒事吧？”鄒琴奔過去，氣喘吁吁。
父親正坐在超市門口的皮墩上捶腿，抬頭看見鄒琴，眼裡立刻湧起愧意：“本來想給你買點新鮮雞蛋，不成想反給你添了麻煩。你去忙吧，我沒事。”
鄒琴無視父親的歉意，凌厲的目光左右一掃，見父親身邊既沒超市工作人員陪護，也無肇事者在側，心火上又被澆了層油。
“你給我買雞蛋？你不添亂我就謝天謝地了！摔的疼不疼？推你的那個人呢？”
這是得有多糊塗，才把裹亂當幫忙。
父親露出憨厚的笑：“我讓他走了。”
“走了？你怎麼能讓他走？”鄒琴的聲音陡然高了起來：“你就算不要他賠償，也該讓他帶你去拍片。萬一傷到筋骨怎麼辦？”
父親垂下頭，怯生生地說：“看你說的，我這麼大個人了，跌一跤還能摔斷骨頭不成？人又不是紙糊的！”
鄒琴沒好氣地說：“不是紙糊的，跟紙糊的也差不多。”
她還想多說幾句，父親已經有些不高興了：“好了好了！大清早的你別在這跟我吵吵。沒事忙你的去。大驚小怪！”
鄒琴被父親氣得說不出話來，呆了半晌才說：“爸，你真是不可理喻！”
父親瞪了鄒琴一眼，氣沖沖地站起身來，顫巍巍出了門。
03
鄒琴被父親晾在超市休息區，心裡又委屈又窩火。氣沒處撒，只能咬咬牙從後跟上。
父女倆一前一後走著，誰也不理誰。後來還是父親先開口：“怎麼還不去忙？”
鄒琴捋捋被風吹亂的頭髮，頂了父親一句：“我倒是想去忙，也得你讓我省心！”
父親一向耳背，沒想到這句話倒聽了個一清二楚。他回過身來，幾乎是用吼的口氣跟鄒琴說：“嫌我活著給你添堵對吧？你倒是拿把刀子捅死我！”
父親老實巴交一輩子，還是第一次用這種口氣跟女兒說話。鄒琴一時被震住，竟愣愣站在原地說不出話來。
父親大概也覺得自己話說重了，不再搭理她，一招手攔了輛出租絕塵而去。
說好的生意沒去談，還被父親莫名訓斥了一頓，鄒琴只覺得渾身的血液直往腦門衝。她在冷風中站了會，直到身後傳來司機狂按喇叭的聲音，才回過神。
來到建材城時，其他店鋪早開了門。
鄒琴強迫自己忘掉之前的不快，坐在桌前，開始給之前有裝修意向的幾個客戶打電話。和丈夫姚家衡離婚後，她靠分的那點錢在建材城盤了間商鋪。幾年下來，靠著積攢的人脈，生意漸漸有了起色。
除了應付母子倆的生活，銀行卡上竟也攢了筆不小的數目。除了給自己做保養，時不時孝敬一下年邁的父親。
不知是不是早上跟父親吵架衝了財運，這一整天，店裡竟然沒來幾個客人。跟客戶打電話，人家說自己家裡也出了點事，見面的事得往後推。
鄒琴望望溼漉漉的地面，想起父親的老寒腿。到底不放心，早早關了店門，準備回家陪父親吃頓便飯。
04
還不到六點，天色卻昏暗得像夜晚。鄒琴買了些父親愛吃的水果，路過自家廚房時，聽見裡面傳來歡笑聲。
鄒琴略感奇怪。
父親就自己一個女兒，鄰居之間也很少串門，這個點來的會是誰？
掏出鑰匙開門，剛插進鎖眼裡，門就從裡被打開了。
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從門後探出頭，像見了親人般熱情地跟鄒琴打招呼：“姐！你回來啦？”
鄒琴愣在門口：“你是？”
姑娘閃身把鄒琴讓進門裡，用溫軟甜膩的聲音做著自我介紹：“我叫劉敏，是來給叔叔送藥的。
鄒琴這才發現茶几上除了水果點心外，還有一堆未及打開的藥品。她微微蹙眉，問：“藥？什麼藥？”
小姑娘笑嫣如花：“降壓藥。還有一些保健品。”
鄒琴最煩父親有事沒事買些保健品回來。在她眼裡，這些東西，跟古代帝王將相眼中的長生藥一樣，全是糊弄人的。對人的身體沒有實質性幫助不說，還燒銀子。
她不理會劉敏的熱情，扔下水果冷臉進了廚房：“爸！這小姑娘是你叫來的？買幾次了？”
父親忙著將剛炒好的雞蛋往盤子裡盛，頭也不抬：“沒幾次。”
鄒琴以為他還在為早上的事生氣，又問：“一盒多少錢？誰讓你買的？”
父親悶著聲道：“隔壁李叔叔。說是吃完感覺挺好，都不用吃降壓藥了。”
鄒琴撇嘴：“這東西是太上老君八卦爐裡的仙丹啊！還連降壓藥都不用吃了？我就不信比我買給你的那些進口藥還管用！李叔八成是個託！”
05
父親瞪她一眼，“別把人都想這麼壞。人小劉還在外邊坐著呢，快把這幾道菜端出去。小劉還沒吃飯，估計餓壞了。”
鄒琴剛好捏了片牛肉放進嘴裡，聽了這話一口肉全卡在嗓子眼裡。老父親平時抬條胳膊都喊疼，為了個丫頭片子不惜親自下廚，這一老一少間的感情得有多深！
她沒有接父親遞過來的醬牛肉拍黃瓜，陰沉著臉出了廚房。
“你們這些搞推銷的嘴皮子就是好使，拿了提成不說，還哄得老人把你當親人。我也不跟你繞彎子，吃過這頓飯，以後都不用過來了。我爸身體什麼樣，沒有人比我更清楚。”鄒琴說。
小姑娘無視鄒琴的不悅，放下遙控器繼續套近乎：“姐！聽說你自己當老闆，生意還好吧？你店裡都賣什麼東西呀？跟我說說，回頭我幫你介紹生意。”
鄒琴不吃這一套，板著臉繼續下逐客令。
劉敏好脾氣地笑笑，一扭屁股進了廚房。鄒琴不知道她使了什麼妖法，只知道父親從廚房衝出來的時候，臉色黑的像鍋底。
“誰讓你對小劉指手劃腳的？你沒事來我這逞什麼威風？要不要買藥，我自己說了算！”
鄒琴一看父親事非不分，也炸了：“誰指手劃腳了？你能不能講點道理？你那點微薄的退休金就要被人騙光了，你還要我裝聾作啞不成？”
“花光就花光！我自己不花，難道留給你這個不肖女？再說了，我自己的養老金，我想怎麼花就怎麼花。你看不慣，回自己家待著去！”
06
“你自己的錢？”
鄒琴再次領教到父親的胡攪蠻纏。
父親的退休金才幾個錢！吃吃喝喝下來，醫藥費都得自己補貼。自己每天累死累活沒個人心疼。他倒好，轉眼將錢送到別人腰包，連點愧疚之心都沒有。
想到這，長久以來積攢的委屈，連帶生意上的焦灼統統化成舌劍刺向父親：
“我怎麼不屑了？你哪回住院不是我在旁伺候？卡上的虧空哪回不上我補上？還你自己的錢！你手裡有幾個錢？”
沉默。長久的沉默。
空氣中除了三個矗立的身影，只有濃濃的火藥味。
小劉怕再呆下去情境更尷尬，找個由頭自己溜了。
父親看著從外拉上的房門，從牙縫裡擠出幾個字：“你！給我出去！”
鄒琴急得跺腳：“爸！跟你咋就說不通哩！”
父親的臉紅了白，白了紅，情緒突然像座火山一樣爆發：“你怪我老糊塗對吧？我還覺得你不孝呢？你自己掰著指頭算算，你一個星期給我打幾次電話？和你視頻總說忙，想吃頓飯每次都推脫。要不是有小劉，我快寂寞死了！”
“爸！你怎麼跟個孩子似的！你怨我不天天給你打電話？你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少事要處理？”
“你累，就不管我的死活了？人家小劉也忙，但只要我打電話過去，一個小時內保證到。我前天腹瀉，打你電話關機，還是她送我去的醫院！人家對我這麼好，我買點保健品怎麼了？”
“她對你好？怕是你口袋裡那點退休金好吧！”
父親直視著鄒琴的眼睛，一句話問得她啞口無言：“就算人家圖我的錢。那你倒說說，給你多少錢，你可以陪我一天？
07
鄒琴無言以對。
自從兒子上高中後，她每天腦子裡考慮最多的，除了生意，就是兒子的學業。父親，被她自動屏蔽在腦後。除非病倒，否則她很少在家過夜。
人老了，瞌睡越來越少，話卻越來越多。
有幾次，自己半夜被門外的電視聲驚醒，跳下床勸父親早點休息，他就開始沒完沒了的絮叨。扯鄰居間的閒話，回憶年輕時的崢嶸歲月。
鄒琴煩，聽不進去。
不光說不到一起， 吃飯上也常鬧矛盾。父親牙齒不好，哪怕吃頓麵條，也要煮到軟爛易嚼。鄒琴和兒子牙口好，更喜歡有嚼勁的食物。最好是麻辣鮮香的火鍋。
三個人，最好是不想聽了，就爬在床上裝死。兒子上高中後，她在學校附近租了間房子，回家的時候更少了。
吃不好，住不好，這日子還過什麼勁？
鄒琴無奈之下，提議給父親僱個保姆，自己和兒子搬出去住。父親不答應，臉子摔得比鄒琴還厲害：“你那錢是大風颳來的嗎？你要嫌做飯麻煩，我負責你們娘倆的一日三餐！”
鄒琴只能耐著性子又熬了兩年，熬到兒子上高中，總算搬了出去。
她原以為，這種互不相擾的生活模式對大家都有好處，卻不曾想，父親竟積攢了這麼多不滿。
她也總算明白，父親為何大袋大袋往家裡扛藥。與其說父親買的是藥，不如說他享受的是那種被人捧在掌心的感覺。那種兒女們給不了，外人卻願意花盡心思去琢磨、去討好，去奉承的快感。
08
“爸，這件事算我錯怪你了。可這保健品，咱也不能當飯吃啊！”鄒琴的聲音軟和下來，“這東西花錢不說，還傷胃。你要覺得欠了小劉人情，咱以後想別的辦法還。這次的藥，你留著，賬我來結。”
父親臉上縱橫交錯的紋路慢慢展開。他看了鄒琴一眼，欲言又止。
鄒琴拉父親在沙發上坐下，聲音變得溫柔：“爸！有啥話你就說唄！跟自己的親閨女說話，幹嘛藏著掖著？”
鄒琴已經有很久，沒有對父親用這樣柔和的語氣說過話。她話音未落，父親皺巴巴的嘴唇突然顫了顫，肩膀劇烈抽動起來。
父親幾乎是用懇求的聲音對鄒琴說：“琴琴，你和小輝能搬回來住嗎？
窗外飄起星星點點的雪花，氣溫比昨天更冷。
鄒琴打開洗衣機蓋，把洗好的衣服拿在手裡抖了抖，準備掛到陽臺。
路過兒子的房間，聽見父親夾雜著咳嗽的聲音：“小輝！作業還沒寫完啊？晚上才吃那麼點，這會餓不餓？咳咳……這人是鐵，飯是鋼，一頓不吃餓得慌……”
兒子煩燥地將頭轉向一邊，沒有理外公的話。
鄒琴在兒子房間門口停頓了一下，本想進去說兒子兩句。想了想，又將話嚥進肚子。
陽臺上空氣陰冷，鄒琴一出臥室，身子不由打了個哆嗦。主臥和陽臺之間少裝了一扇門，夏天涼風習習特別愜意，冬天這裡卻成了一家人最不願涉足的地方。
鄒琴突然想，世間的事，大概總有不盡人意之處。利弊得失，是非對錯，很難有一個明顯的衡量標準。能維持表面的平和，已是不易。
日子還長，那些看得見摸不著的矛盾，就留給時間吧！人生在世，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不焦慮、不恐慌，才是應對一切變故的最好態度。（作品名：《家有“蘇大強”》,作者：楓無痕。來自：每天讀點故事APP,看更多精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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