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仰,因為相信所以敬仰。
海滄人,對信仰的執著和熱情,從來都是開放的,每年的整個正月,白日鑼鼓喧天,黑夜煙花絢麗,祥和而熱烈的氣氛,籠罩著整個海滄半島。
這種熱鬧的現象,並非今日才有。
或許是因為海滄所處地方,曾經是漳泉交界的同尾海角,山水海交錯其中,野獸出沒、盜賊叢生、地多斥鹵,生活維艱,因此精神方面的寄託便蓬勃而生。
也因此,早在宋代,海滄以大坪山、蔡尖尾山、文圃山為中心,在秀美山林之間架構起一副連綿不絕的信仰畫卷,山稱“佛國”,居號“僧鄉”,名僧神仙接踵而生,可謂盛極一時。
而隨著朱熹理學的浸潤,海滄忠孝治家的儒家思想後來居上,加上出洋貿易的抬頭,以宗族聚居自治的生存方式開始成為當地的主導,於是村神村廟開始成為當地信仰的主流,並延續至今,從此海滄告別了佛國的往事,開啟了百家爭鳴的信仰模式。
而這種信仰模式,也成了海滄文化百花筒的源頭,信仰,也漸漸成了現代人的生活方式之一。
一、海滄,古稱“佛國”
閩南“佛國”之名,由來久矣。
泉州開元寺至今仍掛著朱熹的楹聯“此地古稱佛國,滿街都是聖人”,晉江南山寺石壁上也留有南宋泉州太守王十朋的石刻“泉南佛國”,正是如此雅號及理學大師的加持助力,“佛國”的名號在泉州內外才能這般如雷貫耳。
泉州如此,漳州亦然。
明萬曆癸酉《漳州府志》載,“漳州古稱佛國,自唐以至元,境內寺院至六百餘所”,至於其中是否有“南朝四百八十寺”的身影,我們已難以追溯,畢竟就連曾經大名鼎鼎的漳州開元寺也已消失。
作為漳州曾經的一份子,海滄,卻也有一處寺廟與漳州同時誕生,那便是位於新陽一側的石室院,始建於唐垂拱二年,其所在的蔡尖尾山,舊稱大巖山,《一統志》載,“巖之下為浮屠宅勝國,以前不知凡幾興廢”,而就在大巖山的山腰上,便留有明代的“佛國”摩崖石刻。
顯然,海滄古稱“佛國”,絕不是空穴來風。
另據清乾隆《海澄縣誌》載,“凡在村落島嶼之表,非無巖庵寺院之居,漳自古號僧鄉,而名山應多久佔”,至於漳州的名山,海滄地界內的“文圃”、“大巖”、“大觀”諸山自然是榜上有名的,文圃處同安、海澄之間,姑且不必算入,單單大巖山下,“雲泉”、“雲嶠”、“雲嶽”、“雲峰”、“雲塔”等寺院接踵而過,更不論“石峰”、“大巖”、“大觀”等巖延續至今。
如此精彩,誠如縣誌所言,“漳之緇流則澄人為多”,而海滄浮屠之盛,又在海澄之上,故而海滄號“僧鄉”,一點也不為過。
二、三都,“僧鄉”也
海滄所在的海澄縣,成名於“月港,小蘇杭”,然就在海澄成為雅邑之前,卻是“鬥龍之淵,浴鷗之渚,結茅而居者,不過捕魚緯蕭沿作生活”。
如果只是生活簡單,那還不至於對海滄造成任何衝擊,“夫閩之八州以一水分上下,其下四郡良田大山多在佛寺,故俗以奉佛為美,而佛之廬幾甲於天下。”
面對生活困頓,反觀寺院卻是另一番極樂天地,於是,海滄人自然而然“迷上了”出家為僧為尼,甚至已經到了極致的境地,“三都新安人,生有數子,或為僧雛”,另據《新江邱曾氏族譜》載,“八世(明嘉靖年間)世亨,文富公次子也,諱道超,為僧於開元,移居大巖,能葬其親厚焉”。
如此這般,全民為僧,從小做起的氛圍,也使得海滄人從唐宋以後,名僧輩出,僅《海澄縣誌》方外卷中記載的八名僧人中,明確為三都人者便有五名。
海滄,當真是僧鄉。
而其中佼佼者當屬青礁人大覺禪師懷璉。
懷璉,俗姓陳,在漳州法華院出家,拜南昌石門澄禪師為師,後至廬山掌居訥禪師書記。皇祐二年,入京住持十萬淨因禪院,宋仁宗聞知大名,召入宮事君,所對皆滿意,賜號“大覺禪師”。
之後懷璉便留京開堂講法,與仁宗唱和良多,仁宗親書頌詩相贈,計有十七篇,儘管期間懷璉多番請求歸隱山林,但仁宗卻都挽留不許,直到英宗朝,才得允准。
臨別前,英宗特賜手詔,“大覺懷璉受先帝聖眷,累錫宸章,屢貢誠懇乞歸林下,今從所請,俾遂閒心,凡經過小可庵院,任意住持,十方禪林不得抑逼堅請”。
從手詔看,英宗對懷璉是有感情的,既賦予懷璉無上待遇,於大宋任意庵廟均可隨意駐留,或居或主持,又擔心有些寺院太過熱情,特別加註叢林不得以各種方式邀請停留,也算是給懷璉創造一個安靜的晚年。
懷璉南下後,並未回到家鄉,而是最終選擇了寧波四明阿育王寺作為晚年修行之所,當地郡守聞知後,立即大張旗鼓迎接,並建有“宸奎閣”供存放懷璉與皇帝往來的詩詞歌賦及各種文書賞賜。
北宋大詩人,懷璉的好友、時任杭州知府的蘇東坡也聞風而至,親作宸奎閣碑記,並向懷璉索要英宗手詔一視,卻遭婉拒,箇中二人典故值得回味,下回分解。
懷璉雖為佛家子弟,但卻是海滄有史以來距離帝國中樞最近的人物,由此可見海滄佛教影響之深。
而懷璉之後,更有保福寺僧清鎔、明代南山寺主持閒寂和尚、清代漳州北大山寺僧凈方、龍山僧性敏等。
三、民間信仰異軍突起
進入明代,海滄的信仰體系開始發生變化,先是成弘之際,九龍江口兩岸百姓興起了風風火火的通番販洋事業,錢多了,路也就寬了。
於是,當地百姓開始不再依賴薄田和泥泊過活,他們還有手工業及航海業可以選擇,久而久之,海滄的民風漸漸由宋代的知書達禮演變成明代的輕生好義。
正是這種社會大環境的轉變,使得海滄的信仰也開始發生變化。
業路寬,民思變,海滄集體性的合作開始萌芽、壯大以至極致,於是,以姓氏為紐帶的宗族聚居開始成了海滄人文社會的主體,而維繫這個宗族的紐帶,便是朱熹的理學思想。
但家族的力量,顯然還不夠大,仍無法支撐耗費巨大、風險極大的對外貿易事業,於是,一種以信仰為紐帶的方式漸漸風行,它不同於佛道有官方的支持背景,這種民間信仰簡單粗暴,講究經濟適用,它們往往有自己的一套複雜禮儀,讓百姓能積極參與其中,讓升官發財的人帶頭示範,如此循環,信仰便不再中斷。
民間信仰凝聚了不同姓氏的人家於一體,海滄開始以一個整體面世,不管是書院讀書,還是武力抗敵,都取得了不小的成績,而這其中,民間信仰的精神支柱以及作為一村一社的議事中心,也起到了約束社會風氣的作用,因此我們可以看到現如今各地現存的各類示禁、宣導碑記大多列於廟宇內或周邊。
而同時,佛教寺院則在明朝賦稅政策的改變下慢慢退出歷史舞臺,柯挺在《姚侯大巖寺山南北惠民頌德碑》中提到,“大巖(寺)...其剎夙為僧齋居,田園山地凡四頃五十畝有奇,巖山山地計一百五十餘畝也,異時僧於常賦外無他供,歲人稱饒給。萬曆初,軍興,乃以十之六充餉...辛卯倭寇朝鮮...遂於前十之六備餉外加至十之八”。
從此,寺田萎縮,僧人安心悟禪的日子已經不再那麼誘惑,求佛之路漸漸被世人荒廢,海滄諸多寺廟垮矣,而出家子弟也漸漸少了,取而代之的,卻是民間信仰的抬頭。
四、海滄信仰的現狀
但民間信仰,卻並沒能如蓬髮時那般傳世,大明官員對於無官方背景的信仰,仍以“堵”為主要處理手段,特別是在海滄多產通番之人時,更是如此。
林魁在《安邊館記》中提到,“(三都)適其地淫祠頗熾,公撤之得木材若干...即分署為安邊之館”。但凡有官方力量投放至海滄地方,一切形式的民間信仰,都會在適當時候得到不等同的對待,這種現象在當時,被認為是明智或政績彰顯之舉,故而防亂、去淫祀成了海滄地方官至關重要的兩項工作。
但在民間,信仰的濃烈卻並未因此而發生質的變化,只是順應時代潮流,信仰的載體悄然發生變化。
或許,更主要的原因是,海滄是慈濟信仰的發源地,當官方把保生大帝列入官方信仰體系後,民間對信仰及儀式的期待,開始與慈濟文化結合,於是,在堵與疏的雙重作用下,海滄的民間信仰成型:以保生大帝信仰為主體,結合了各種各樣的儀式,同時使其他神靈成為保生大帝廟宇的配享神靈。
從此,蜈蚣棚、宋江陣、舉火炬、跳火堆等等形式的廟會儀式成了公開的節目,不再被官方文人定義為淫祀,而最終成了當地人喜聞樂見的“鬧熱”。
而海滄,也基本上成了慈濟信仰一家獨大的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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