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中旬,四川省敘永縣丹山玉皇觀。
一位40多歲的女信眾燒完香,拜過神,求了籤,找女道長鍾嗣源求解,問的是子嗣。聽到這是一卦下籤、恐怕還需等待的說法,女信眾倒也沒見失望,反倒流露出好奇,欲言又止,還是忍不住開了口:“你今年多大?網上新聞說你很小!”
鍾嗣源沉默片刻,回答:“我今年25歲。但一般不要問出家前的俗事。”
自從這位“90後女大學生道長”成為“網紅”後,對她充滿好奇和猜測的人不在少數。
被她婉拒的媒體已經有100多家,我決定直接上山尋訪。
從酷熱的廣州空降瀘州,再輾轉到敘永縣,上山到玉皇觀,天公不作美,氣溫驟降15℃。我添上毛衣開衫再戴薄圍巾,依然冷得直哆嗦。而鍾嗣源只穿了一件薄棉道袍,裡面一件打底 T恤,還說今天不算冷。
鍾嗣源當時的“崗位”是守殿和接待信眾。遊客三三兩兩進來拜神,鍾嗣源需要時不時地提醒:不要踩門檻,不要拍照,叩頭時右手握拳,左手成掌包在右拳上,左手大拇指按在右手虎口上……
“很多人不懂這些規矩,甚至佛道不分,只看哪個廟比較近、比較靈。”
沒關係。鍾嗣源就以他們的方式對待他們,應他們的要求,教他們把香燒了、願許了、籤求了,然後解籤算命。
“我們學道的,平時是不搞燒香算命這一套的。師父跟我說過這麼一句話:‘預測不如明理,明理不如通達,通達不如虛靜。’生活中處處都是禪、都是道,只是要找適合自己的方法。有些人需要安靜,有些人需要喧鬧;有些人適合心理暗示,有些人適合講道理,這也是一種陰陽平衡。像這些人,你跟他們說多了,他們就亂了。”
信眾的煩惱通常都很世俗,比如感情和錢財、婚姻和職場。25歲的鐘嗣源,面對這些自己未曾經歷的問題,淡定地給予勸導和解答。
“很多東西你沒必要自己經歷,你看多了,歸類總結,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裡才是真正看到人間百態的地方。其實世界本來就是這樣平淡,有生就有死,為什麼生的時候你笑得那麼開心,死的時候哭得那麼傷心?你從出生的那一天開始就已經在死了,對吧?”
說話到激動處,她會用食指敲打木桌邊緣,有一種與年齡不符的十足氣場。
不知不覺,我們聊到了午飯時間。
她問:“你要在這上面吃嗎?”我受寵若驚。一位老師父已經把柴火點上,下了米,洗了菜。一切準備就緒,就等主廚出手。
鍾嗣源做菜的功夫很嫻熟,全是在山上跟師父學的。早餐一般做麵條,午餐兩菜一湯。如果中午有剩飯剩菜,就在晚上熱了吃;如果中午胃口好沒吃剩,那麼晚餐就省下了。
她說:“我們吃東西不講究,想吃就吃,不想吃就不吃,基本上沒在吃的事情上花太多時間。這兒廚房有一條規矩:誰掌勺誰說了算——如果你覺得不好吃,那麼請自己動手做吧!”
這天,鍾嗣源做的是虎皮尖椒,混了柴火味的酸辣香讓大家垂涎三尺。她說:“這個虎皮尖椒特別下飯,就著它可以吃兩碗飯。不過今天米飯煮得不夠,每個人只能吃一碗飯。”
四個人圍坐在一張簡陋的小矮桌上開飯。午餐跟平時差不多:茄子、尖椒、雜菜湯和苦筍。這些食材都是她從縣城買來,用竹簍子背上山的。以前觀裡也自己種四季豆和黃瓜,但“夏天長得太瘋了,吃都吃不贏”。
食不言,寢不語,碗筷輕聲碰撞間,只聞屋外雨水淅瀝。餐桌上方的屋頂被揭掉了一塊瓦片,光線投下來,打在菜碗裡,變成了天然的餐燈。廚房只有三面牆,還有一面是山壁,鍾嗣源說這樣省了一面牆。廚房裡還有一個木櫥,是他們的“冰箱”,冬暖夏涼。
平時幫忙做飯的還有一個小夥子,1992年出生的小呂。他是皈依弟子,從湖北來玉皇觀修行三個月。在這裡,做飯、唸經、打坐、站樁、打掃……什麼都得學。
鍾嗣源跟他講,沒別的,要勤快。
三天後我下山,在朋友圈裡發了一張她在廚房做菜的照片,寫上“丹山敘永的味道,在胃裡,在心裡”,她回覆:“下次再來吃我做的暗黑料理。”
那陣子,小呂從網上買了一臺豆漿機和一架觀星望遠鏡,打算等天晴了就學古人夜觀星象。在丹山,夏天正是看星星的時候,鍾嗣源自豪地說,晚上11點以後,南邊的天空就可以看到銀河!
她平時也會網購,比如在噹噹或京東買書。縣城到玉皇觀交通不便,快遞員常把包裹送到山腳,她得坐1塊錢小巴下山取了,再從三清殿背上來。
3年前出家、上山,鍾嗣源跟師父申請拉了網線,以丹山玉皇觀之名開通微博和微信公眾號,她想做一些道教文化和丹山風景的內容。她發在微博上的文圖,下方顯示“來自iPhone客戶端”或“來自iPad”。
每天晚上,她在微信上和媽媽聊天,家庭群、同學群、寢室群和太極拳友群,大年三十晚她也偷閒在群裡搶紅包。
山上的網速有時不是很穩定。“搶得過嗎?”我問。
她答:“肯定!我眼疾手快!”
她對待現代工具的態度很豁達,並不贊同修行就一定要住在深山裡獨自生活的方式。
相反,她認為,很多道行很高的人,都生活在現代社會里,“因為我們修行不是要遠離世俗生活,我們要從身和心去修,力求做到心不役於物。好比我們用手機,用就用,不用就不用,它構成不了對我的制約。”
我問她,現在這麼紅,如果有老外上來找她學道會怎樣?她第一反應是,看樣子要把自己的英文學好了。
但想了一會兒,她又孩子氣地說,不,你既然來到中國,就應該說中文——又不是我去找你們的,聽不懂就算了。
對於出家,旁人通常會猜測是受了情感打擊,或是家庭不和睦,或是生活困難,或是健康狀況不好,總之都是逃避現實。但對鍾嗣源來說,其實都不是。
她出家的一路非常順利,沒有任何干擾和阻力,彷彿她就該走這條路,水到渠成,自然而然。
“我出家是很高調的。”她說。像她這樣,本地人在本地出家的非常少見。本地人出家會顧忌家人和熟人的看法,多數都跑到外地。
其實鍾嗣源自己也感到驚訝,她做的許多與同齡人格格不入的事,都被家人和同學一一理解和接受了,他們對她說:“你這樣子,挺不錯的,我們支持你。”
讀書時,鍾嗣源就是活躍分子。大學時她讀市場營銷,經常組織策劃活動,還在系裡的 PPT 比賽裡拿過頭獎。也是那時候,她報了書法社團、太極班,學習傳統文化,讀《黃帝內經》《傷寒論》等中醫典籍,她特別推崇南懷瑾和紀曉嵐的書。
她心裡明白,日後總是要出家的。
同學從成都來找她玩,都十分羨慕,說現在只有她最幸福,做著自己喜歡的事。她自己也有時感慨:我覺得我現在的生活挺奢侈,呼吸的是新鮮空氣,吃的是柴火燒飯,看的是旅遊風景,連漱口的都是山泉水。
她在網上“走紅”後,有媒體問:“你這麼年輕出家,是怎麼勸說父母同意的?”
她答:“我父母沒反對啊,你們想多了。再說,我們出家,出的是情慾之家,並非斷絕親情關係。我們肯定要盡孝,要關心、照顧父母的。”
鍾嗣源偶爾回家看父母,也邀請他們上來避暑。倒是她父母心寬,每說好要來,卻又跟老朋友出去耍了,給女兒留話:哎,等退休了我們再上山長住吧!
除了守殿,鍾嗣源還要處理一些廟務,比如打報告給住建局和民宗局申請修廟、接收民宗局傳達的消防安全文件等。
2008年的那場雪災把大殿壓垮了,現在的廟是後來找湖北的古建築工匠過來重建的,修繕工程每年都陸陸續續做一點,冬天大雪封路,只能趁夏天天晴時趕工。
鍾嗣源說,如果沒有天災人禍,這個廟保留幾百上千年是沒問題的。
年初時,敘永縣政府撥了20萬元的規劃費給玉皇觀,但這個錢不好拿,需要辦理各種手續,再扣下各種稅費,到手只剩十來萬。除此之外,修廟的經費靠信眾的功德錢,還有一些老闆願意無息借款,不催著還,當是做慈善。
廟上一直聘請了專業的會計,獨立核算和管理財務,把賬本、票據和報表都做得清清楚楚、井井有條。每次民宗局召開財務大會,五大宗教聚集一堂,他們總是會被表揚,說玉皇觀的財務做得最好。
處理這些行政事務通常很繁瑣,但鍾嗣源不怕麻煩,態度是一如既往的“不走心”:該弄就弄,弄完就好了。
她看得很清:“我們雖是出家人,但終究生活在紅塵當中,與紅塵中的人打交道,所以還是要以紅塵的方式做好自己,有理有據,減少後顧之憂。”
鍾嗣源和師父有時會去瀘州給小學生教國學,但她說這並不是現在最想做的事,覺得還沒到火候,而且“現在社會缺的不是講國學的人,而是缺有道德的人”。
但她並不憤青。
以前有個老闆承包了山下的入口,私自收上山門票8塊錢,有時還難為遊客和信眾。鍾嗣源的師父是政協委員,每年給縣委寫信反映這個情況,連續寫了7年,終於在去年取消了門票。
“當官本來沒有好壞之分,只看你的發心——是為了利民,還是自己獲利。我們宗教就是用出世的思想去引導信眾做入世的事。”
鍾嗣源所理解的“養生”也很簡單,就是“敬業、樂業”。
一件事情專注地做,不亂想,自然會有成果,也會得到認可,會很開心繼續做得更好,形成一種良性循環。她說,心情好,身體也就好了,幹什麼都有勁兒了,這就是養生。
她現階段的計劃還是更多學習、反思和提升自己,增強自己的能量場。她相信每個人身上都有一種看不到的氣場——只要充滿能量,周圍的氣場是柔和的,無論走到哪裡,都能感染很多人,那麼很多問題都不會出現了。
“面對採訪,很多問題其實是不想去回答的,但又得回憶一下自己的歷程想出一些答案回覆。其實人生哪有這麼多為什麼,哪有這麼多答案,真正的答案都在無言中。”
知道了我的身份和來意後,鍾嗣源說,希望不要對她的年齡、學歷和身份做過多的渲染,而是還原她真實的生活——不是大眾想象中的那麼神秘和玄妙,而是很平凡、繁忙和充實。
我上山的第二天,天放晴了。玉皇觀殿前的風景就像一幅青山綠水的畫卷展開,清風徐徐,一覽眾山小,讓人真想直抒胸臆喊上兩嗓子。
廟裡來了一個揹包客青年小李,四川自貢人,中午剛從拉薩飛成都,輾轉來到敘永。他揹著大背囊,從山腳徒步上來,汗水溼透了半件T恤。
小李也是看了網上關於鍾嗣源的報道,感到很有興趣,打114查詢到玉皇觀的電話,再找到她的師父,然後上來了。他打算在這裡待一年。
我忍不住問:年紀輕輕,為何來這裡修行?
“我經歷了很多事情,也挺迷茫的。我想梳理一下,找一下我來到這個世界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麼。”小李說,“我想靜靜”。
我們在殿外休憩,小李望著丹山綿延的山脈和梯田,說,沒想到原來家附近還有這麼好的地方!
鍾嗣源站在旁邊,望著遠方說:想不到的事多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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