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維迎:高中兩年也使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權的人必須公平!

那個年代,那麼青春

——憶我的母校吳堡中學

高中時代,難得的是讀了第一本經濟學著作,更難忘的是,那些曾經共同奮鬥的師友。

張維迎教授在吳堡中學60週年慶典上發言

馮東旭/攝

01

我是吳堡中學高75屆的學生。之所以能成為吳堡中學的一員,要感謝我的一位小學老師。當時吳堡縣共有三所學校提供高中教育:任家溝中學,宋家川中學,郭家溝中學。宋家川中學俗稱“二中”,無論資歷還是聲望,是名副其實的“第二中學”。

我的第一志願填寫的是任家溝中學,一是想上全縣最好的學校,二是我一位要好的發小已經在任家溝中學讀高中,他比我高一級,我非常希望能和他在一個學校。但我收到的入學通知是到宋家川中學報到。說實話,我當時有些失望。

入學後我才知道,是我一位小學老師“操作”的結果。這位老師名字叫馮德斌,當時在縣政府負責伙食管理工作,教育局的工作人員給新生分配學校時,他正好在場,一看到我的名字,就說這個娃娃我認識,讓他到二中讀吧!這樣,我就被撥拉到宋家川中學,也就是現在的吳堡中學。

張維迎:高中兩年也使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權的人必須公平!

吳堡中學

馮老師的想法,一是,任家溝中學雖然距離我村近,但地處山溝,交通不方便,上學需要步行60華里,宋家川中學距離雖遠一些,但在縣城,可以搭便車;二是,我在縣城讀書,可以見大世面,他還可以照應。

入學報到之後,我一度還曾想轉學到任家溝中學,馮老師說,你別看宋家川中學現在不如任家溝,將來一定超過任家溝,城裡畢竟比農村有吸引力。

順便說一下,馮老師對我印象好,一是,他教我小學一二年級的時候,我學習成績好,“孺子可教也”;二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曾把撿到的一把裁紙刀交給他,他說這是“拾金不昧”,在全校大會上表揚了我。

“拾金不昧”,是我學到的第一個漢語成語!

02

我們那一屆新生是1974年春天入學,當時鄧小平復出後正在大刀闊斧搞整頓,包括教育界的整頓,“四人幫”卻針鋒相對搞“批林批孔”,反擊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復辟回潮。在我們讀高中的整整兩年期間,“四人幫”壓過了鄧小平,教育界尤其如此。

我們入學不久,教育界就樹起了兩個“反潮流”英雄,一個是北京小學生黃帥,她在日記中表達了對老師的不滿;另一個是遼寧知青張鐵生,他在參加工農兵大學生入學考試時,理化交了白卷。

很快,全國掀起了批判“師道尊嚴”的浪潮,工宣隊進駐學校成為最高決策者,學校實行“開門辦學”,學生有近一半的時間是參加生產勞動。

在這種大環境下,宋家川中學也不可能置之事外。值得慶幸的是,出於對學生的愛和職業精神,我們的絕大部分老師仍然克服困難,堅守教學崗位,兢兢業業地履行著教師的職責,也嚴格地督促學生好好學習。

比如說,先後給我們上數學課的魏光華老師和魏峰老師,完完整整地講完了高中數學課本的全部內容,他們寫滿黑板的數學公式,我至今歷歷在目。

就我所知,我這個年齡段的人學過完整高中數學課的並不多,我高考時數學能得到較高的分數,後來能用數學方法分析經濟問題,與他們給我打下的良好的數學功底分不開。

給我們上語文課的蔣維禮老師,畢業於復旦大學新聞系,又自學函授中文專業,知識面廣,講課生動活潑,引人入勝,深受同學們喜愛。

1977年秋天恢復高考的消息宣佈後,老師們很快就分頭編寫出了各門課程的高考輔導材料,提供給準備參加高考的同學。我在農村準備高考的時候,魏峰老師從縣城給我郵寄來了一大卷油印的數學輔導材料,這些材料是她自己編寫的。在我上考場的前一天,康毅老師還在他自己家裡幫助我複習地理和歷史。

這些,都讓我終生難忘。

我要特別感謝一下李務滋老師。她是一位充滿母愛的老師,把學生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對待。我曾兩次犯“政治”錯誤,但每一次,她都說“都是些孩子,私下勸說勸說就可以了”,讓我輕鬆過關。她不僅沒有因此歧視我,而且對我充滿期待,在我畢業的時候送給我一本蘇聯人寫的《政治經濟學》,這是我讀的第一本經濟學著作。

在我走上經濟學研究道路之後,她曾為我喜悅過,也曾為我擔憂過,讓我感激不盡,也讓我歉疚不已。

我不得不提到的一點是,在那個年代,或者由於家庭出身的緣故,或者由於個性剛直不阿,我們的老師中的一些人一直揹著沉重的政治枷鎖,受到不公正的對待,甚至被剝奪了人的基本尊嚴。

比如馬志偉老師,1957年在北京師範大學讀書時被劃為右派,從北京發配到吳堡,先後在棗林峁中學和宋家川中學任教,吃盡了苦頭,直到1980年才調回北京,與妻子和女兒團聚。他桃李滿天下,但2010年離開人世時,沒有享受一個像樣的葬禮,我是唯一一個有機會在醫院太平間向他的遺體鞠躬的弟子,看到他冷凍的遺體,眉毛上還結著冰碴兒,我頓時淚流滿面。

馬老師臨終前,託付他太太把一件半新不舊的綿羊皮外套轉給我,說這是他在宋家川時穿過的,很保暖,或許我還用得著。

03

我們高中二班總共63位同學,其中大約三分之一來自縣城,三分之二來自農村,有幹部子弟,但絕大部分是農民的孩子。家在城裡的同學生活條件相對好些,農村來的同學大部分生活艱苦。但同學們都能平等對待,相互幫助,結成了一生的友情。城裡的同學並不歧視農村來的同學,幹部子弟也沒有覺得自己高人一等。

事實上,與我個人關係最要好的同學,有好幾位是城裡富裕家庭的孩子。課餘時間,他們騎著自行車帶我逛街,讓我這個鄉巴佬逐步熟悉了城裡人的生活。週末和節假日,我曾去多個同學家吃飯,有時吃完晚飯就睡在他們家裡,他們的父母對我很熱情,讓我感到非常溫暖。我上大學期間,幾個同學還給過我經濟上的接濟,讓我順利完成了學業。在我母親下葬的時候,好幾位中學同學專程來為她老人家送行,讓我感動不已。

特別值得一提的是,班上有兩位同學的父親在縣電影院工作,我和他們同桌,關係要好。憑著這層特殊的關係,在高中兩年期間,我沒花一分錢就看過了縣電影院放映過的所有中外電影。

這事在今天看來,確實有些不恰當,但當時不這麼想。如果不這樣,我是沒有可能進電影院的,5分錢一張的電影票,也不是我能負擔得起的。

當然,高中時期交往更多的還是農村來的同學,因為我們都住在學校的窯洞,在一個鍋裡攪稀稠。十幾個青春少年睡在一條炕上,吵吵嚷嚷,打打鬧鬧,自不待言。給我留下最深印象的是,同學們之間分享各自從家裡帶來的食品。

那時候,一天兩頓飯,晚飯是高粱米粥,下午四點半就吃過了,到晚上九點的時候,餓得肚子咕咕叫,必須吃點從家裡帶來的乾糧,否則難以入睡。家庭富裕些的,乾糧可能是幹饅頭片或副食店買的糖提子;家庭貧困些的,乾糧是紅薯幹或晾乾的土豆擦擦。泡乾土豆擦擦,就像現在泡方便麵一樣,抓一把放在碗裡,倒些開水,蓋上蓋燜一會就好,吃起來真香。在我的記憶中,比現在的方便麵香。可能是由於土豆便宜,在自己沒有東西可吃時,也總能從別人的袋子裡抓一把,泡著吃,沒有人在意。有時候,富有的同學也會給大家分享自己從家裡帶來的饅頭片。通常是,離家近的給予多,因為他們回家次數多,也覺得自己有責任慷慨一些。

我敢肯定的是,我吃別人的比別人吃我的多,因為我可供分享的東西實在太少了!

有件事說起來讓人難為情。那個時候,男生睡覺一般都不穿睡衣,而我在高中二年級之前,連褲頭也沒有穿過,睡覺時脫光衣服,赤條條躺下蓋上被子。

記得高中二年級下學期我們換了宿舍,我和薛亞平同學挨著睡。他看到我赤條條躺下,就問我怎麼連褲頭也不穿,我說我從來就不穿褲頭,我沒有褲頭。他說,不穿褲頭睡眠不文明。這樣吧,我有兩條,就借給你一條穿吧。這樣,我就穿上了他的褲頭,畢業的時候,又把褲頭還給了他。亞平同學的父親當時是《榆林報》的社長,算個大官,又是文化人,但家在農村,也算不上富有,所以亞平生活很節儉。他因病英年早逝,我沒有機會報答他,但我永遠不會忘記他借我褲頭穿。多麼希望他在九泉之下能聽到我在這裡講這個故事!

高中兩年也使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權的人必須公平!

當時每個班都有一位伙食委員,登記同學們報飯,負責收飯費和糧票,開飯時還要掌勺舀飯。其他班的伙食委員幾乎是一學期換一個,而我這個伙食委員一當就是兩年。究其原因,一是總務長孔令啟老師說我賬目清,現錢糧票從未出過差錯,二是同學們覺得我公平,掌勺時不會偏三向四,也不會給自己碗裡多舀一片肉。

那時候,只有過節的時候菜湯裡才放些肉,平均每人也就兩三片,多得一片就相當於現在拿到一個大工程。

張維迎:高中兩年也使我懂得了一個道理,有權的人必須公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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