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讀紅樓”第七十四回(下):劫數

“精讀紅樓”第七十四回(下):劫數

作者

藏弓

每本小說都有高潮。

好的小說為緊緊抓住讀者的心,會一個小高潮接一個高潮,最後大高潮來的時候,讀者的閱讀快感會爽到爆。

《紅樓夢》的小高潮就間隔得法,小說沒多久就是可卿出殯。

京城豪門集體亮相,在沒電視網絡的古代,作者對豪奢場面的描寫令讀者無比過癮,而極隱晦的亂倫線索又讓讀者的窺探欲被吊打得欲罷不能。

18回的小高潮——省親再次讓讀者過一把癮。

隨後可謂高潮迭起:寶玉捱打、劉姥姥遊大觀園、鳳姐沷醋、蘆雪廠聯詩、怡紅夜宴、榮府慶元宵……

可謂花團緊簇。

當然小說的大高潮是抄家,一切情節的設置都指向此。

而抄檢大觀園則是大高潮前的一個小高潮,是賈府被抄家的預演。

在這小高潮中,有些人物的命運已經塵埃落定。

而毀滅還在進行,可悲的是,書中人並不自知。

“精讀紅樓”第七十四回(下):劫數

在哲學的層面上,每個人都是孤獨的存在,不論多麼出世的人,都期待有溫暖和睦的家,給靈魂以基本的慰藉。

在世俗的層面上,家和家族是血脈維繫的利益共同體,是大樹,每個成員不過是樹上的一枝一葉。

當風雨雷電從天空劈下,沒有枝葉可以僥倖逃脫。

因此,家和萬事興成了處理家族內部事務的最高準則。

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當年寧國公榮國公在戰場上的彼此扶持,高度默契,為賈氏家族贏得百年基業。

國朝定鼎後,他們自然的將家建在了一起。

“家事消亡首罪寧”,賈珍不是好族長,但在維繫寧榮二府的團結和睦上,他以身作則。

榮國府的事,就他的事,不論財產還是女人,他都具有共享精神;

省親蓋園子他出地出力,盡心盡力;

賈母外出打蘸陪祭老太妃,他都貼心服侍接應。

然而,榮國府慶元宵後,小說過半時,尤二姐尤三姐將這層和睦罩上了陰影,王熙鳳與賈珍、賈璉、賈蓉的信任瓦解。

賈赦討要鴛鴦失敗,邢夫人和婆婆有了嫌隙。

賈母八十大壽到來,邢夫人與妯娌王夫人了和兒媳王熙鳳較上勁了,關係惡化到有點事就要拿出掰扯掰扯。

內耗大約是最令人心痛的浪費,平常的矛盾在陌生人那裡好解決,發生在親人手足之間,因話到嘴邊講三分,事情就變得不明朗起來。

每個人都有不可知的命運。

邢夫人在孃家時,她事事作主,撐起整個邢家,嫁後依然照管弟妹們,掌握著邢家的經濟大權。

可嫁到賈府,她只是賈赦的傀儡。

妯娌王夫人那麼耀眼,婆婆慈祥不偏心,可她如此高高在上,眾人馬首是瞻。

邢夫人在賈府的存在感極低。

這樣的人,若沒有人生追求的目標,極容易活得空虛,最容易被親近的人利用挑拔。

慢慢地,妯娌王夫人是她的眼中釘,兒媳王熙鳳是她的肉中刺。

鳳姐懲罰給尤氏沒臉的下人,邢夫人半路截胡;賈璉夫婦缺流動資金,靠典當換了一千兩,邢夫人趁火打劫,颳走二百兩,而她用錢並不緊張。

繡春囊的出現令邢夫人又喜又怕。

喜的是終於捏到王夫人的錯處了,“你瞧瞧 你管的家”。

而懼怕,是因為繡春囊非同小可,同坐榮國府這條巨輪,她沒覺得風光時能一榮俱榮,但她知道倒黴時一損俱損。

向賈母揭發顯得心術不正,不拿出來又實在不甘。

她派王善保家的將繡春囊送給王夫人。

這一舉動絕沒有善意,若真心為對方著想,只該親自告訴,不讓第三人知道;或者封嚴實了令王夫人最可靠的親信取去。

王夫人開始懷疑繡春囊是鳳姐的,便是親自上門訓斥管教,連平兒都喝退,不讓第三人知道一星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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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繡春囊在握,王善保家的狐假虎威,告倒晴雯、自薦為抄檢先鋒,比小門子在賈雨村面前傲嬌多了。

可能作者忍不住厭惡她和邢夫人,便幽默一把,讓現世現報馬上兌現。

王善保家的曾說,那有繡春囊的人,自然還有別的。

一番抄檢下來,只有司棋還有別的。

而司棋是王善保家的外孫女,司棋的主子是迎春,迎春的嫡母是邢夫人。

迎春的奶媽因帶頭聚賭才被打板子攆走,馬上又被查出這事。

探春說邢夫人事後打了王善保家的是作戲,未必如此。

迎春奶媽出事,已令邢夫人大怒,繡春囊本想扳回一點顏面,誰知反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這氣如何忍得,不往王善保家的發,又朝誰發。

王夫人吃了苦果會後悔,趕緊吃齋唸佛以贖罪孽,這在邢夫人是不可能的。

都是一個家庭的,唇寒則齒亡,整頓三聚氰氨奶粉,先死的是最無辜的奶牛。

抄檢殃及一大群天真懵懂的丫頭。

一向持家慈悲寬厚,大約下人還沒有經過這樣不被尊重的事,所有私人物品被翻個底朝天,再因各種莫名的原因被攆出去。

都是十幾歲的女孩子,惶惶如喪家之犬,這份悽然,讓青春樂園從此歡笑不再。

不論家庭還是公司,任何一個集體,和睦、信任、進取的氛圍都是寶藏,營造要天時地利人和,而毀掉只需小小的一隻繡春囊和兩片小人的嘴唇。

當猜忌充斥在空氣中,信任成了稀世珍寶。

一旦天災人禍降臨,沒了信任的一家人又如何抱團取暖?

當真正的抄家到來,恐怖的不是外敵的強大,而是不能共渡難關,趁著混亂搜刮、偷竊、出賣,連對手都覺得被抄家是活該。

沒人比探春更清楚這一點了。

一個人能否成為超級領袖,是否能成為團體的脊樑骨,地位、才華、經濟實力都不是主因,而是有沒有人格魅力和格局讓周圍的人團結在一起,聽你指揮,有沒有能力突破僵局。

有這能力的,惟探春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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庶出的地位不能束縛她人格與性靈的成長,這個好讀書好書法的姑娘,大概很小就從“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中汲取了源源不斷地力量。

生母趙姨娘用盡各種辦法,想要在她的頭腦中植入窮人思維、狹隘格局,想讓她和自己一樣,汲汲於蠅頭小利,探春都成功突圍了。

在她的身上,很難找到抱怨自卑、舉止荒疏、面相猥瑣、好察聽、精算計等氣息。

擺脫出身的影響,拒絕生母的壞教育,這鍛鍊了探春突破困境的能力。

她養成了主動出擊的習慣。

真正的領袖,是規則的制訂者,同時是最自律的遵守者。

然而一旦環境有變,舊的規則只會成為新事物的束縛時,真正的領導又是頭一個站出來敢於打破舊規則的人。

大觀園改革,讓人窺見探春的領袖風範,看得準、拿得定、說得出、做得來。

自律到嚴苛的地步,執行毫不手軟,辦事不分親疏,平時人格魅力的養成為她爭取到了最多的同盟。

探春的這些優秀品質,在抄檢中表現得淋漓盡致。

有能力有擔當的人,信息常是最暢通的。

王善保家的才抄了一家,探春已經知道消息。

女兒服從母親命令是規矩,晚輩聽長輩吩咐是本分,但要探春服從守規矩,前提是收到的命令是正確的。

而抄檢,對整個家族而言,恰是自掘墳墓的錯誤行為。

探春豈能消極旁觀,惟命是從。

探春的應對一氣呵成。秉燭開門而待,氣勢上先給人威懾力。

“我就是頭一個窩主”“先來搜我”,除了王熙鳳,都是下人,誰敢對主子如此不敬。

探春的主動出擊,三言兩語使抄檢隊伍陷入消極防禦姿態,應對不暇。

因為比起查抄,摘去對主子不敬的嫌疑更重要,澄清要緊。

接著堅決表明底線:不許抄,有後果,我去太太那領。

這份勇氣和承擔,令人擊絕,通觀賈府的男人女人,再找不出第二個。

隊伍要撤時,探春不給他們反悔再來查抄的理由,逼著鳳姐和陪房們都親口承認:已抄過了,沒有抄出東西來。

這份聰明、周全,難怪鳳姐又是佩服又是忌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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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善保家的小人得意再次顯露,探春和寶釵一樣,不是可以隨意開玩笑的人,何況抄檢這事,只令探春憤怒憋屈。

王善保家的不知探春是手上隨時有雷的人,這種時候,正是她不忌憚使用的時候。

她的玩笑話還沒講完,臉上就被探春的巴掌電著了,“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探春終於憤怒出離,一語戳穿她的真面目。

然而,探春真正痛心的,並不是奴才竟敢在自己身上翻賊贓,而是痛心抄檢大觀園是自殺自滅,賈府將面臨一敗塗地。

每個人都先照管好自己的一畝三分地,只有探春,像男兒一樣,思慮的都是賈府的百年大計。

天既生探,何不許男兒身。探春生命的痛點,是性別的錯位。

其實也不是,而是社會將女子定義為只能做閨閣弱質。

然而,社會又變態地要求女人有闖出去的能力,當需要和親的時候,挑中的,首先是探春。

原因絕不是她姓賈,又生得“俊眼修眉,顧盼神飛”,而是隻有她有能力面對詭譎多變的異國他鄉。

而愛家族的探春,又不得不服從,以免自己的反抗連累家族。

多少左右為難,都讓探丫頭揹負。

脂硯齋說,若探春在,賈府“將來事敗,諸子孫不致流散也”。

所以,賈府註定是要一敗塗地的,諸多子孫,探春只有一個,而賈府抄家,在探春遠嫁以後。

當得知孃家被抄,她該如何承受那至痛至哀。

相比探春的主動維護,絕地反擊,迎春、黛玉、寶玉面對抄檢,或失聲、或順從,都顯得乖巧不過。

然而,最乖巧的莫過於惜春。

作為寧府的嫡出千金,她最缺真正的關愛和教導。

此時的她還小,對世事一概不知,沒有迎春的懦弱,也沒有寶釵的圓融通透,更沒有探春突破困境的能力。

摸不清抄檢性質的她,驚慌失措,被鳳姐安撫下來後,她無條件配合查抄。

心理學家常說,孩子的觀察力很強,但解讀能力最差。

查抄在惜春這裡就是另一個性質了。

她的錯誤解讀,將入畫推入汙濁不堪的寧府,而她自己,就賴在榮國府了。

一個人被厭惡的時候,她的親友也會跟著倒黴。

王善保家的力圖搜出什麼東西來讓王夫人、鳳姐難堪,王夫人的幾位陪房豈能幹看著主子被掣肘。

當搜到迎春處時,五雙眼睛都盯著王善保家的是否會認真搜檢。

司棋的戀情公之於眾。

除了王善保家的,隊伍成員都輕鬆下來。

先前只能當陪客的鬱悶,此時加倍奉還。

平時極乖滑的周瑞家的,這時表現得特別忠心護主,盯著王善保家的不作弊的是她,趁機嘲諷的是她。

只是,接連失敗的人臉面繼續被損,其孕育的黑色能量常超乎想象。

像埋在地底的石油、沼氣,一旦遇到明火,爆燃能摧毀十里八方。

司棋終於走出一步死棋,不僅是她的,也不僅是迎春的,更是賈府的。

抄檢不正是一步死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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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僅死了丫頭,攆了下人,還堵死了諸多青春的心,比如探春的。

還有迎春的,這位懦弱無能的姑娘,身邊就該配強勢能幹的人守護。

奶媽再有賭癮,司棋再霸道,至少,當迎春被欺負時,她們是能衝上去的人。

如今,她們都因沒有節制最終被攆出園去,不再能和主子同生共死。

迎春的未來,只能任人蹂躪。

而寶玉、黛玉,他們的葬花冢裡,埋的將不僅僅是春天的落花了。

此時正是金秋八月,園子裡的芙蓉,也該有人收掃起來,葬了。

現代流行“作死”二字,這個詞也在《紅樓夢》小說人物身上流傳。

不論是迎春的奶媽,還是司棋,亦或是晴雯、芳官,邢夫人、王夫人、王善保家的,都在比賽著,看誰更作。

生命不息,折騰不止。

可,一定有歸零的時候。

甄家已經重歸於零,重複著甄家故事的賈府,也不遠了。

大荒山那塊石頭,冷冷地記錄著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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