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打開冰箱的時候，發現我的外婆在裡面。
別擔心，並不是你想象中那種碎屍萬段的場景。
冰箱裡的外婆就巴掌高，穿著藍色的土布衣褲，花白的頭髮梳得整整齊齊，在腦後綁了個小圓髻。
她大馬金刀地坐在我的酸奶盒上，手上提著杆水煙槍，神色肅穆。看我打開冰箱，手中的煙槍一揮，朝我抬了抬下巴：
“扶我起來。”
我只得小心翼翼伸出一隻手指，扶著外婆站起來，就跟小內侍扶著萬歲爺似的。
【1】
我外婆很早就去世了，但她活著的時候，在他們那個村是個傳奇人物。
當時，十里八鄉最好看的那個姑娘就是我外婆。
從外婆將將露出美人的輪廓開始，上門提親的媒婆就從來沒有斷過，其中不乏青年才俊、高官巨賈子弟，外婆通通沒瞧對眼。
倒是我外公倒騎青牛讀著書打門前走過的樣子，俘獲了姑娘一顆芳心。
於是，外婆不顧家人勸阻，鐵了心嫁給了愛情。
那年頭還流行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由戀愛聞所未聞，外婆開了這個先河，讓村裡的年輕姑娘們看到了“選擇”的權利。
這是外婆傳奇的開端。
我外公年輕的時候風流倜儻，到了中年更是儒雅多情。
金絲眼鏡白襯衫，金邊懷錶大背頭，不少少女對他暗送秋波，他沒經受住誘惑，犯了每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
我外婆沒哭也沒鬧，連夜打點好當年陪嫁過來的財物，第二天回了孃家，第三天僱了兩個閒工，愣是把外公架到了民政局，一紙離婚協議遞到面前。
在那個時候那種小地方，從來沒有婦女敢提離婚兩個字，只有男人三妻四妾喜新厭舊。
這件事鬧得很大，十里八鄉的長舌婦都跟過來看熱鬧，甚至兩個鄉長一個縣長都跑來勸阻。
我外婆的父親覺得面上無光，趕過來打了外婆一巴掌，揚言敢離婚就斷絕父女關係。
外婆十分平靜地跪下來，結結實實給她父親磕了三個響頭，起來就說：“既然如此，我們父女情義已盡，養育之恩無以回報，你就當我死了吧。”
圍觀群眾一片譁然，外婆的父親氣個倒仰。
我媽媽那時候正是懂事的年紀，受封建思想的荼毒，也覺得離婚是一件天理不容十分丟臉的事情，苦苦哀求外婆家醜不可外揚，回家怎麼罵外公都行，湊合過得了。
我外婆只問了我媽媽一句話：“你這麼向著你爸，是打算以後跟你爸過是嗎？”
想想不靠譜的外公，媽媽閉了嘴。
這個婚最後是離成了的，還是整個縣城裡第一起離婚案例。
據說這件事轟動一時，當地報刊雜誌電視臺爭相採訪，連新華日報首席記者都千里迢迢從北京趕來。
他回去以後，寫了一篇關於婦女婚姻自由的長篇報道，甚至影響了後來的婚姻家庭法立法思路。
這是外婆傳奇生涯的輝煌時刻。
我出生在外婆人生的最後幾年。
她時常帶著我去村口打穀場遛彎曬太陽，偶爾和鄰村老太太隔著一條河對罵。
嗓門高亮，用語流暢，靈活運用排比、對偶、押韻、諷刺、象徵等修辭手法，從吃過午飯罵到日落西山，無人可堪一戰。
等我長到開始學習外婆國罵精髓的年紀，外婆喝多了酒，一腳踩進那條河裡，沒能再爬起來。
【2】
冰箱裡的外婆順著我的手臂爬上我的肩膀，在我耳邊啪塔啪塔抽水煙，吐著菸圈問我：“妞兒，你臉色不太好，咋回事啊？”
我失戀了。
前男友是個媽寶加人渣，嘴裡說著愛我愛得死去活來，然而轉頭他媽媽一發話就要跟我分手，我不同意他就發割腕跳樓照，整得我快精神崩潰了。
我給他發了條微信，我說：“你要分手可以，你媽罵我的那些話我敬她是個長輩不回嘴，但是她得給我道歉，不然我把你裸照貼滿你們小區佈告欄。”
沒過一會兒，渣男微信連發十幾條超長語音，點開一聽，全是他媽媽潑婦罵街的話。我把他拉黑了，正打算拿杯酸奶就去打印裸照。
外婆坐在我肩膀上，聽我說完經過，問我：“妞兒，你大學學的啥專業？”
我說：“法律。”
外婆問：“貼裸照犯法不？”
我說：“犯。”
外婆問：“為了一個臭*養的***犯法值得不？”
我說：“意難平。”
外婆笑了：“你把他加回來，我幫你罵他。”
【3】
我外婆究竟是怎麼降服渣男媽媽的，我就不說出來了。我怕被封號。
總之，後來渣男見我就繞道走，渣男媽媽就更別提了，聽說天天嚷嚷著要搬家，不敢跟我住一個城市。
外婆從此就住在了我的肩頭。
我上班她跟我去公司，我吃飯她指點我多吃蔬菜少吃糖，我洗澡她蹲在浴室門口給我遞毛巾。
我一覺睡醒，轉頭就能看到外婆盤腿坐在枕頭上，一臉嚴肅地啪塔啪塔抽著水煙，吐出菸圈以後得空跟我打聲招呼：“早啊豬妞，你要遲到了。”
而我陷入了漫長的空窗期。
並不是沒有合適的人選，但是總差那麼一點感覺。
其中最接近愛情的那一次，是我看上了朋友酒會上的一個溫柔憂鬱酷哥。
當時我心跳加速，臉也開始紅了，視線也開始朦朧了，即將上去要個聯繫方式開啟曖昧階段。
我外婆的煙槍“duang”一聲敲在我腦殼上，她冷靜地說：“我覺得這個娃不太中。”
具體哪裡不太中，外婆又不肯說，我只好去問我那個舉辦酒會的朋友。
我朋友是個死gay，小0，平生最擅長跟姐妹們分享八卦。
他熱情介紹道：“你說xxx啊，那可不得了，醫科大學研究生，溫柔一刀社會精英，穿衣紳士脫衣流氓……”
我越聽越不對勁，趕緊打斷：“什麼穿衣脫衣的，你倆睡過啊？”
我朋友理直氣壯點點頭：“他可是個猛1，1你懂吧？”
哦，飄零無1，我懂。
我外婆在我耳邊笑得跟被掐住脖子的鴨子一樣。
【4】
單身久了，連看趙本山都覺得眉清目秀，再一見公司新來的男大學生，更是驚為天人。
男大學生姓趙，八百年前跟本山叔叔是一家，大學剛畢業，進來實習的，條順盤靚，最重要的是嘴特別甜，自從加了我的微信，每天都“姐姐”“姐姐”喊個不停。
我外婆照例煙槍敲我腦袋，搖搖頭說：“我覺得這個娃不太中。”
具體哪裡不中，我也沒心思聽外婆瞎扯。
公司要組織迎新活動，我們部長指派我全權負責。
要我說，活動策劃這活就不是人做的，又要玩得多又要花得少，還得能宣揚公司文化、拉近員工距離……
最重要的是，得臉硬，拒絕所有類似於親戚出殯小孩生病之類的請假借口，把所有人都喊到一起給老闆看。
我策劃得心力憔悴，在朋友圈發了個“人間不值得”的表情包，小趙很快就給我發微信。
紅包八塊八，加上一句：“姐姐是有什麼事不開心啊，人間值得的。”
我還沒反應過來，他又發了紅包52.00，附贈一條語音，小心翼翼地補上一句：“人間值得，我更值得的。”
哎喲。我久違地臉紅了起來。
外婆坐在我肩上，靠著我的脖子，翹起了二郎腿，吐了個意味深長的菸圈。
微信緊接著叮一聲響，打開又是小趙的131.4元紅包。
他說：“姐姐，等我以後發了工資，就把小數點去掉。”
外婆清清菸灰，勸我冷靜：“我覺得這個娃真的不太中。”
我把外婆從我脖子上拎下來，放到貓窩裡去，跟我兒子排排坐吃果果。
第二天，小趙請我吃自制的水果沙拉，沙拉盒底下壓了一個策劃方案，詳細地羅列了以公司為圓心，車程不超過兩個小時的所有景點。
每個景點都有兩份網上下載的遊玩攻略，還對比了各個地方的優缺點，最後的附頁是他統計的公司所有人的意向。
他解釋說：“我想了半宿，覺得能讓姐姐頭疼的只有這件事了。”
然後撓撓後腦勺，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補充：“這樣姐姐今天就不用加班。春天到了，我想帶姐姐一起去看櫻花。”
我心裡的小鹿開始撲通撲通地亂撞。
【5】
小趙實習轉正的時候，正式向我表白了。
他的轉正一開始出了點波折。同期實習生有好幾個工作能力比他出眾，還有一個是我們股東的侄女，但是我們最終只能留一個，所以競爭異常激烈。
所幸好幾個部門的部長都推薦小趙，內部匿名投票時也是小趙人氣最高。
股東堅持說自己侄女名牌大學畢業前途不可限量的時候，我問他：“你覺得我們這次迎新活動辦得怎麼樣？”
股東有點莫名其妙：“挺好的啊，策劃水準一流，好久沒看到這麼有創意的迎新活動了。”
我說：“那是小趙策劃的。”
董事長最後拍板決定，破格錄用兩個人，一個是股東侄女，另一個就是小趙。
表白成功那天晚上，小趙請我去吃日料，途中去上廁所，他的電話響了。
我一眼瞥過去，號碼眼熟，似乎是隔壁部門的同事，我怕是工作上的事，替他接了起來。
電話那頭的女同事嗲嗲地喊了一聲：“小寶貝，今晚來姐姐家吃宵夜嗎？”
聊天界面一排的“姐姐”，什麼人事部姐姐、宣傳部姐姐、行政部姐姐、秘書姐姐。
後面還標上了計劃活動，什麼“x月x日看櫻花”“星期三看電影”“下週五去迪士尼”。
給我的備註則是“策劃部姐姐（今天表白吃日料）”。
哦豁。
【6】
我一聲不吭地磨刀，外婆坐在料理臺上抽著煙說：
“你選擇了愛情，不代表愛情也會選擇你，這是世間常事，你得有及時止損的魄力。”
“我當年選擇嫁給你外公，我沒後悔過，我後來離開你外公，我也沒怨恨過。妞兒，做人呢，讓自己一輩子都開心最重要。”
我慢條斯理地把刀擦乾淨，說：“我覺得現在能讓我開心的事就是砍死那個渣男。”
外婆問我：“殺人犯法不？”
我說：“犯。”
外婆問：“為了一個傻**死***爛*眼子犯法值得不？”
我說：“意難平。”
外婆嘆了口氣：“行吧，我幫你一把。”
【7】
那天以後小趙消失了，據說是下班路上遇到暴雨，莫名其妙被雷劈成了植物人。
但是外婆也消失了。
她什麼都沒有留下，我把地板擦了三遍，沒找到一片菸灰。
我開始喜歡沒事幹就開冰箱門看看，每次開門前都要向佛祖安拉聖母瑪利亞祈禱一番，希望他們把我那個冰箱裡的外婆還給我。
我還開始頻繁去買酸奶，我不管味道，不看牌子，不算價格，只注重一點：這個酸奶盒子坐起來舒不舒服。
我第一次跟導購員講這個要求的時候，她瞪了我足足一分鐘，大約打心眼兒裡覺得我就是個神經病。
我學會了多吃蔬菜，早睡早起，勤奮工作，我把自己收拾得像仙女下凡，搖曳生姿，豔若桃李。
但我外婆再也沒有突然出現，誇我一句“長進了”。
【8】
我隔壁屋子換了個新鄰居，是個長髮花臂肌肉男。
有天晚上，我們坐同一部電梯上來，他滄桑的眼神一接觸到我，耳朵突然就紅了。
我沒在意。
但是沒過一會兒，他捧著個小蛋糕來敲我門，一本正經地說：“我爺爺覺得你是個好姑娘，讓我先來俘獲你的胃。”
我隨口一問：“你爺爺在哪兒呢？”
他扭捏半天，小聲說：“在我口袋裡。”
一個巴掌大的小老頭，穿著花襯衫，留著一把大鬍子，扒拉著袋口衝我一笑。
【9】
我男朋友說：“吃蛋糕之前要先許願。”
我在心裡默默說，外婆，我好想你。
——《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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