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態 | 14年苦尋被“搶”走的兒子

梅姨,找到她,才可能找到被“搶”走的申聰……

2018年12月28日上午,廣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對被告人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陳壽碧拐賣兒童一案進行一審公開宣判,以拐賣兒童罪判處張維平、周容平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楊朝平、劉正洪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陳壽碧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並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此案震驚警方,轟動全國!

“差幾天,就是我兒子申聰被人販子入室搶走14年了。”這是被害人申聰的父親申軍良最不願意回憶,但又刻骨銘心的事情。

2004 年,河南人申軍良就住在廣州增城市沙莊江龍大道的一棟4 層民宅內。夫妻倆同是河南周口人,2004年11月,妻子帶著不滿一歲的兒子申聰從老家過來,一家人搬進了出租屋305房內。每天,申軍良外出上班,妻子獨自在家帶孩子。“簡單、幸福。”回憶當年自己在廣州增城的打工歲月,申軍良如是形容。那時,這個從農村走出的大男孩28歲,剛剛結婚生子,並在增城沙莊一家塑料玩具廠任中層領導。“不下一線,每月能拿薪水五千。”申軍良成為很多同鄉羨慕的人物。

然而,這一切都在兒子丟失那天戛然而止。2005年1月4日上午,申軍良在工廠上班時,鄰居周容平等人闖進他家,把申聰搶走,坐上事先準備好的摩托車逃走。兒子在光天化日之下被人搶走,申軍良夫婦的天塌了。孩子丟失後,申軍良辭掉工作,拿出所有積蓄,追逐與申聰有關的各種線索。從此,他的體面、志向、自尊和申聰一起沒了蹤影。妻子整日以淚洗面。“誰能想到,人販子就在我們身邊,離我們那麼近!”他至今認為,是自己年輕時的無知毀掉了兒子一生的幸福。

申軍良尋找兒子用的是“最笨”的方法。有人說他兒子被拐到了珠海,他就打印幾萬份尋人啟事,挨個街道(工廠)去發。三年中,他白天抱著一隻塑料袋,裡面裝著一摞厚厚的尋人啟事和一瓶膠水,在大街小巷貼傳單;晚上困了,就靠在路邊睡一會兒。後來他接到線索,說兒子還在增城,他又挨個街道、村莊再發幾萬份尋人啟事。在此後10 餘年,他走遍廣州、東莞、珠海、深圳的大街小巷,心力交瘁。而申軍良的妻子,因精神受到嚴重打擊,一直在接受治療。申軍良也想過討巧的法子——懸賞。2008年,他在尋人啟事中將賞金喊到了10萬元,遺憾的是收效甚微。

為了找孩子,申軍良欠了不少外債。為了生計,每年,他會在現在的居住地濟南打一段時間零工,但只要一有新的線索,申軍良就往廣東跑,卻屢屢受挫而歸。

2016 年3 月至6 月,涉案嫌疑人張維平、周容平等人先後落網。通過關係,申軍良得知張維平把申聰賣到了廣東河源市紫金縣。雖然線索的範圍是一個縣城,但申軍良覺得,這是十幾年他離孩子最近的一次,他彷彿看到了希望的曙光。申軍良在媒體的幫助下,求助山東省公安廳國內頂級模擬畫像專家林宇輝。林宇輝向申軍良伸出援手,根據夫婦倆的照片,以及申聰出生至 1 歲的照片,模擬畫出了申聰 13 週歲的畫像。

申軍良帶著上萬份印有兒子模擬畫像的尋人啟事開始“瘋狂”地在廣東紫金縣尋找申聰,有一次他覺得一個孩子應該就是自己兒子了,在那人家門口蹲了幾天,偷偷看孩子進進出出。“真像!”申軍良趕緊讓家人整理出一個房間,還給申聰買了書包、椅子、被子和一大堆學習用品,還想買幾件衣服。他跟家裡的孩子說:“你的哥哥要回來了!”然而,就在最後一刻,DNA比對結果沒成功,這個四十來歲的男人,在大街上號啕大哭。

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和陳壽碧5名被告人,均來自貴州省遵義市綏陽縣黃楊鎮清溪村。因為此案5名被告人均羈押於增城區看守所,廣州市中院將庭審地點定在增城區人民法院。2016年3月,上述5人因涉嫌2005年拐賣申聰一案,被增城警方先後抓獲。後經審訊,張維平交代了由他作案的另外8起拐賣兒童案。13年來,申軍良是9個家庭中唯一堅持尋找孩子的人。他充當了家長們和警方的聯絡人,成了“隊長”。他詳細詢問了每個孩子的出生日期、被拐賣日期、體貌特徵等,並印成彩色宣傳單。申軍良組織大家進法庭旁聽,設計尋人啟事並組織家長們一起找孩子。

租房“做鄰居”伺機下手

據張維平供述,2003年9月到2005年12月,他經常更換租房地點。每到一個地方,就開始物色目標。他喜歡尋找那些由女人、老人照管的小男孩,不怎麼會說話的嬰幼兒最佳。從鎖定目標到誘拐得手,一般不超過一個月。

貴州人趙麗至今記得14年前的那個冬天。那時,她和丈夫、兒子、婆婆住在廣東省惠州市博羅縣的一間出租房裡。兒子“小前進”剛滿兩歲,白白胖胖,生得可愛。白天,她和丈夫在外打工,婆婆在家照料孩子。一天早上,趙麗的婆婆正在做家務,住在隔壁的一名老鄉說可以幫忙看孩子。婆婆還和人家開玩笑:“你是不是要把我家孩子抱走啊?”老鄉笑了:“怎麼可能?我才不是那樣的人。”一個小時後,老鄉和小前進一起消失了。那個老鄉兼鄰居正是張維平,趙麗只見過他一兩次,叫不上他的名字。

2003年10月,張維平就住在趙麗家附近巷道的一間出租屋裡,兩家相隔不過百米。平日裡,他不怎麼出門工作,也不在家生火做飯,每天都在外面吃快餐。但他會主動與趙麗家人搭訕,逗趙麗的兒子小前進玩兒,還給孩子買吃的,熱情得有些過分。趙麗也曾提醒孩子的奶奶對陌生人多加註意。但老人認為張維平長相樸實,不像壞人。

在鄰居式的日常交往中,張維平漸漸摸清了趙麗家的情況。“他表現得很喜歡孩子,哄孩子玩。”直到小前進丟了,趙麗才想明白張維平的套路,哄孩子是為了讓孩子和他熟悉,抱走時不哭不鬧。利用類似手法,張維平多次得手。小前進失蹤後,趙麗跟著警察闖進了張維平的出租屋。“他的屋子裡連牙膏牙刷都沒有,床板就用報紙包著人睡在上面,根本不像有人住過。”起初,趙麗辭掉工作,瘋了似的尋找孩子。但兩三個月後,她感到大海撈針式地搜尋希望渺茫,生活還要繼續,只能放棄。

2005年7月,張維平在廣東惠州市博羅縣龍溪鎮,結識了湖南人李樹全。在旭日村裡,兩家的房子相隔不到20米。張維平不上班,經常幫著李奶奶帶孫子“小成青”。後來,李樹全一家搬到了龍華鎮,沒過幾天,張維平跟了過去。他對李樹全謊稱“租不到合適的房子”,在李家的客廳裡和李樹全一起睡了三四天。“我們每天同吃同住,我給他介紹工作,騎單車載他上下班。”想起這些,李樹全心裡窩火。張維平落網前,他始終認為拐走自家兒子的是個王姓的四川人。張維平從來不是他的懷疑對象。

獲得孩子的信任後,張便尋找時機下手,其實只需要一次和孩子獨處的機會,便能成功。2005年8月5日,張維平抱走小成青的那天,李樹全不在家,李的妻子正在為家人和張維平準備晚餐。張稱要帶小成青到附近買包子。走到鎮上後,他直接坐上了開往增城的公交車。一個多小時後,他和小成青消失得無影無蹤。

湖南郴州人鄧自和哭訴說,2004年農曆8月23日上午,在增城區沙莊的出租屋內,他愛人在廚房做飯,不到兩歲的兒子鄧雲峰坐在門外,當時張維平悄悄進來,抱起兒子就走。“我們租在一樓,他租在二樓,老是叫我兒子去超市買零食吃。我還提醒過我老婆,要小心這個人,又不上班,鬼鬼祟祟。”鄧自和一直後悔,當時沒有足夠的警惕性。

靠拐賣孩子為生的人販子

出生於1971年10月的張維平,是貴州省遵義市綏陽縣人。在村裡,張家經濟條件不好。張維平讀到初二便輟了學,在家務農。沒幾年,便外出打工掙錢。張維平身高一米六八左右,皮膚較黑,面容削瘦,嘴邊留兩抹淡淡的八字鬍。當年,他穿著樸素,笑起來一臉憨厚。“和一般的打工族沒兩樣。”李樹全說。

上世紀90年代,廣東成為中國大陸最開放、發展最快的省份。張維平也隨著這股熱潮,跑到鄰省打工。起初,他在東莞市厚街鎮的一家廠子裡做鞋,那是全中國最著名的鞋業生產地之一。1996年後,他輾轉來到增城,在荔城區(現增城區荔城鎮)的一家化纖廠裡找到了工作。到增城打工前後,張維平聽老鄉說起過一些拐賣孩子的事:與張維平同縣的胡某、同為遵義人的曹某做的就是這種營生。曹某甚至賣掉了自己不到一歲的兒子。張維平還認識一個吳某,對於此間的門道略知一二。可能從那時起,張維平心裡就埋下了拐賣孩子的“毒種子”。1998年,張維平在石灘鎮認識了打工妹“陳英”,相處了一段日子。兩人一起住在張維平在化纖廠的宿舍裡。一天,“陳英”把張維平拉到東莞的石碣鎮,指著馬路邊的一個小男孩問他:“能不能幫我把這個孩子賣掉?”小男孩被一個女人抱著。“陳英”說,那個女人是孩子的媽媽,是自己的四川老鄉。

兩三天後,“陳英”抱著小男孩來到張維平的宿舍。張維平找吳某幫忙,尋到了買主。那一次,張維平、“陳英”見到了男男女女共4名買家。買家也沒問孩子的來源。事後,“陳英”從買家手裡拿到了9000元左右的“撫養費”。“陳英”分了張維平500元。不料,半個多月後,張維平便被警方抓獲。1999年7月,他因拐賣兒童罪被東莞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6年。

2003年10月,在獄中獲得減刑的張維平,刑滿釋放。無處可去之際,他來到了廣東惠州市博羅縣石灣鎮。在石灣車站附近,他租了一間臨時房,每晚只要10塊錢左右。沒事時,他就到附近村口的一家小店閒坐。店裡兩名七八十歲的老人聽說張維平因拐賣兒童坐過牢,便介紹他結識了另一個行里人——“梅姨”。初次與梅姨合作,張維平十分謹慎。偷孩子前,他在電話中告訴梅姨,自己和女朋友生了個孩子。因為家中還有妻兒,這個一歲左右的男孩無法帶回家撫養。他希望梅姨介紹一個人家收養孩子,收養的人家只需付一筆“撫養費”。在張維平的供述中,那是他第一次親手偷走別人的孩子。收養孩子的夫婦給了他12000元。其中的1000元,他給了梅姨當做介紹費。

僅僅兩個月後,張維平便與梅姨有了第二次合作。他開始熟悉帶孩子與買主見面,買主帶孩子體檢等流程。他還得到了梅姨的承諾:無論男女,只要有小孩,她都要。從那時起,張維平的良知已經泯滅,他不再想著到工廠做工,每隔數月就偷個孩子經梅姨之手賣掉。每個男孩12000元,除去給梅姨的部分,張維平能拿到11000元。二人之間還有一種默契。張維平不說孩子是從哪裡來的,梅姨也從不過問。據張維平交代,僅2004年,他就拐走並賣掉三個孩子。2005年,他又得手四次。通過梅姨,張維平還幫表弟周容平聯繫過買家。被賣的是周容平鄰居家剛滿1歲的男孩,由周等4人入室搶走的申聰。孩子賣了13000元,張維平卻告訴周只賣了10000元,事後還收了1000元中介費。張維平在貴州落網後,警方曾問他,是什麼心態讓他多次拐賣兒童。張維平稱,究竟是什麼心態,自己也說不清。他能說清的一點是,賣孩子得來的收入,都在賭博時輸光了。

九名幼兒至今下落不明

2017年11月2日,廣州市中院在增城區人民法院對張維平等5人涉嫌拐賣兒童案進行一審公開開庭審理。廣州市檢察院指控,2005年1月4日,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和陳壽碧4人在增城一出租屋將申聰搶走後,交由張維平賣至河源市紫金縣。起訴書顯示,另外8起拐賣兒童案發生在2003年至2005年。張維平將作案地點選在廣州增城以及惠州一帶的出租屋,被他拐走的8名男童,當時年齡在1歲至3歲之間,孩子父母為湖南、江西、四川等地的南下務工人員。庭審中,張維平等4名被告對自己拐賣兒童的行為供認不諱。但被告人陳壽碧表示自己沒有參與拐賣兒童。她說2005年那起拐賣兒童案件發生時,“自己一直在樓下,沒有參與搶孩子,只留他在家裡住了一晚。”她因此認為自己無罪。

張維平等5人涉嫌拐賣兒童案於2018年10月26日,在增城法院一審第二次公開開庭審理。審判長說,第一次庭審後,法院認為相關證據需進一步補齊,經警方進一步偵查、檢方進一步補充了相關證據。在第二次庭審中,由於9名被拐孩子尚未找到,孩子販賣地也成為此次庭審的關注點。張維平當庭供述,除了一名男童販賣到惠東縣大嶺鎮,其他男童都販賣到河源市紫金縣——因為重男輕女的封建思想,一些生育能力受限的夫婦將外地男童視為非法收養的目標。除了個別孩子的販賣地能精確到鄉鎮外,張維平對大部分孩子販賣地的具體信息都“不記得”。不過他供稱,9名兒童他都是通過一名中間人完成交易的,這名拐賣環節的關鍵人物就是梅姨。張維平說,他和梅姨最後一次聯絡是2005年底。當時電視裡多次報道東莞警方的打拐行動,張維平被嚇到了,想金盆洗手。他換掉手機卡,主動切斷了與梅姨的聯繫。

梅姨一時成為難解之謎。2017年6月中旬,廣州市公安局增城區分局向社會發布徵集線索的通報,公開了梅姨的模擬畫像。該通報稱,綽號梅姨的女子可能涉及多起拐賣案件,“真實姓名不詳,現年約65歲左右,身高1.5米,講粵語,會講客家話,曾長期在增城、韶關新豐地區活動。”增城警方辦案人員披露,公佈梅姨模擬畫像後,公安機關收到了不少線索,“我們一直沒有放棄,一點線索都沒放過,但是還沒有達到預期的效果。”目前梅姨仍未歸案,廣東警方決定舉全省之力,正在全力偵破之中。

經二次公開開庭審理,廣州中院於2018年12月28日,對民眾與媒體高度關注的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陳壽碧拐賣兒童一案作出一審公開宣判,以拐賣兒童罪判處張維平、周容平死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楊朝平、劉正洪無期徒刑,剝奪政治權利終身,並處沒收個人全部財產;判處陳壽碧有期徒刑十年,剝奪政治權利三年,並處罰金人民幣三千元。

聽到宣判結果後,坐在被害人席上的案涉兒童家屬淚流滿面,情緒難以平復。

法院經審理查明,2003年至2005年期間,被告人張維平通過刻意搭訕結識被拐賣兒童的家人,趁其不備抱走小孩,並販賣牟利,累計作案八宗。案涉九名幼兒至今下落不明。法院認為,被告人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陳壽碧拐賣兒童,其行為均已構成拐賣兒童罪,依法應予懲處。其中張維平、周容平、楊朝平、劉正洪起主要作用,是主犯,依法應當分別按照其所參與的全部犯罪處罰;陳壽碧起次要作用,是從犯,依法應當從輕處罰。且張維平曾因拐賣兒童被判處有期徒刑,繫累犯,依法應當從重處罰。法院遂作出上述判決。

(文中趙麗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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