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調音師》:懸疑之外

《調音師》:懸疑之外

電影《調音師》海報。 資料圖

電影對印度社會的現實並無迴避:階層分化、權力腐敗、唯利是圖、器官買賣……似乎在這樣的現實中,沒有良善存在的空間。但蘇菲,這個美麗熱情的法學院女孩,仍然選擇相信他人,也選擇拒絕曾經對自己說謊的人

馮清清

2018年印度口碑最佳電影、爛番茄新鮮度高達100%,這樣漂亮的成績來自近期國內上映的印度電影《調音師》。《調音師》改編自一部法國同名短片,講述了一個假扮盲人的鋼琴調音師以及他能“看得見”的世界。短片只有14分鐘,卻在男主角誤入兇案現場後懸念迭起、反轉不斷。短片憑藉紮實的劇本創作、高超的懸疑技法和縝密的邏輯結構在當年收穫了絕佳口碑。

珠玉在前,想要保持短片故事內核的力量,又得把懸念擴展到長片的容量,對編劇和導演著實是個挑戰。

印度版《調音師》保留了原作的故事線,講述了一個一直假裝盲人的鋼琴家阿卡什意外目睹了一場兇殺案,從而被兇手持續試探和追殺的故事。在這個猜測與試探、追殺與逃脫、反擊與再逃脫的過程中,印度社會的現實與人性的幽暗展露無遺。同時,電影也做了大量本土化改編,在保留甚至深化原作懸疑感的基礎上,還加入了印度電影一貫的載歌載舞。從鋼琴家阿卡什指間流淌的動人旋律,不僅沒有沖淡影片的懸疑主線,反而讓畫面有種別樣的張力——情節絲絲入扣,配樂扣人心絃。

導演斯里蘭姆·拉格萬是希區柯克的忠實粉絲,139分鐘的光影,除了細節營造的緊張感,更多是連續不斷的反轉和不敢鬆一口氣的流暢。觀影中,你會一度覺得,不到最後一秒,導演是鐵了心不會告訴你真相。哪料想,到了最後一秒,仍然沒有真相。

故事的一切,真相還是表象?全在觀眾想象。

表象:說來話長,要喝咖啡嗎

正片開始時,一片黑屏,背景音裡一個男聲:“說來話長,要喝咖啡嗎?”接著出現全片第一個畫面:農夫拿槍尋找兔子。隨著故事徐徐展開,我們知道了,開篇那個聲音是男主角阿卡什。假如沒有黑屏時的這句“說來話長”,那麼農夫向兔子射擊導致其後一連串演進,就是一個上帝視角的客觀描述,是真實的。但因為有了這句背景音,開場的這一幕實際上成為阿卡什的一場講述,真偽不明。

多數人在看完影片後,會留意到結尾那兩個疑點重重的細節。一個是,咖啡館外阿卡什面對服務員遞過來的刻著兔子頭的柺杖,沒摸一下便確認是自己的;另一個是,阿卡什獨自走在廣場上,用柺杖準確地打飛了地板上的易拉罐。基於這兩個細節,多數人願意相信,男主角最後並沒有瞎。不管基於何種原因,他仍然在假扮盲人,仍然在欺騙多年以後和他偶遇的前女友蘇菲。於是,阿卡什喝著咖啡,對蘇菲的那一番講述,真實性便轟然坍塌。

阿卡什是一個什麼樣的人?才華橫溢的鋼琴家、被追殺的目擊者、膽小怕事的受害者又或是復仇成功的加害人?不得而知。每一個標籤,似乎都只是表象,不是真實的阿卡什本人。影片之初,伴隨著美妙的音樂,我們看到一個沉浸在藝術裡的年輕人,上進善良,憧憬愛情,還幫助過一對底層母子。影片結尾,伴隨著柺杖對易拉罐猛的一擊,我們似乎看到一些憤怒,甚至是兇狠。此時的阿卡什,再也不是當初在餐廳裡彈奏歡快樂曲的年輕人了。目擊男影星家裡的兇殺案後,數次虎口逃生,阿卡仕靠的並不是良善之心,而是忍辱負重的厚黑學,人性中黑暗複雜的那一面。

導演也提到了這一點,斯里蘭姆·拉格萬在接受採訪時說道:“如果你假扮盲人,你能看到發生了什麼,但你可能也會選擇對周圍的事物視而不見,這正好可以講個有趣的故事。片中的角色非常真實,但也有些荒謬。他們所處的世界中,沒有什麼是理所當然的,也沒什麼是亦如表象的,這個世界的道德有很多層含義,你認為阿卡什是受害者,但他也在途中設計了很多詭計,看完後你會懷疑,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一個人?什麼才是真理?”

無論受害人還是加害人,沒有單純的好人或壞人,人性是成分最複雜的化合物,形勢、境遇不斷塑造著每一個人和他的行為。想想那對底層母子,他們會救助阿卡什,也會加害於他;會為錢財鬼迷心竅,也會為溼婆神靈恭敬虔誠。這就是人性,人性從來不是斬釘截鐵的,人性是絮絮叨叨的。在一個個反轉帶來的觀影快感中,無論主角還是配角,都能把人帶入對人性的思考中。

真相:逝去的事實能夠還原嗎

真相是什麼?《調音師》裡包含了兩個真相。多數觀眾關注的是,片尾處的“蛇蠍女”西米究竟是否被害的真相。但是別忘了,影片中還有一條重要的故事線,也就是男影星究竟如何被害的真相。是被西米和他的警察情人故意槍殺?還是如西米對阿卡什所說,是槍走火所致?

影片中,可以看到,男影星發現西米和情人在房間裡時,槍是在他自己手裡的。其後發生了什麼,我們不得而知。或許西米和她的情人——這個每天要吃16個雞蛋的壯碩男人,聯合起來火力爆棚,槍殺了男影星;又或,三人在拉扯糾纏中,槍走火擊中了男影星。若為後者,那麼西米和情人只是過失,而非故意殺人。雖然最終發生的都是受害人死亡的結果,但這其中,行為人主觀是故意還是過失,在刑法上是截然不同的罪名評價。故意殺人罪和過失致人死亡罪分別對應的,也是全然不同的刑罰處罰。

人們往往以為,殺人動機等於殺人行為,殺人行為等於刑法評價的故意殺人罪,進而認為,只有三者相符才是法律實現了正義。但這是一種理想狀況,現實生活中很多情形並非如此。想想上個世紀轟動美國的“辛普森殺妻案”,大多數美國人都相信是辛普森殺害了他的前妻和餐館侍應生。但案件審理中,由於警方的重大失誤導致有力證據的失效,法庭最終判決辛普森無罪,僅被民事判定對前述兩人的死亡負有責任。辛普森案成為美國曆史上疑罪從無的著名案件。

不難看出,從表象到真相,再到法律評價,是有關聯但不等同的三個體系。真相作為一種已經逝去的事實,很多時候無法還原。而現代刑事法律用於證實和查明真相的書證、物證或證人證言等,僅僅是證明案件事實的材料,並非事實本身。影片裡,假設西米的警察情人在電梯裡死了,西米無論車禍還是被害最終也死了,那麼男影星被害案件的真相永遠不得而知。我們只能聽男主角說,說來話長,要喝杯咖啡嗎?

這不是法律人的過度解讀,邏輯嚴密的導演也觀照到了這點:“事實上,當時我們影片的4個編劇對如何結束這部電影都有不同的想法,最後我們決定最好把結尾留給觀眾來解釋、來想象,我聽到了很多關於結束的辯論和討論,每當這個時候都是種美妙的感覺。”

想象:生活是什麼

有人說,片尾處的一聲槍響是神來之筆,堪稱懸疑劇作上教科書式的存在。在我看來,開篇處的一聲槍響,高明之處更勝一籌。開篇即結尾的佈局,在講述一個精彩的故事之外,留給觀眾頗有哲學意味的想象空間。

影片有一句經典又發人深思的臺詞:What is life?It depends on the liver。這話可以直譯為:生命是什麼,這取決於肝臟。西米那血型罕見的肝臟,也是推動影片的重要線索,這個翻譯還說得過去。但縱觀全片,富有哲理的歌詞自然流淌,“敵意不要錢,友誼要收費,為什麼心臟更像一個黑洞……”,在這樣的調性裡,我更願意把那句臺詞譯為:生活是什麼,這取決於生活者。

在阿卡什的鄰居,那個印度小男孩的眼裡,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惡作劇和每一件事都可以換算為盧比;在男影星的眼裡,生活是什麼?生活是自己昔日的輝煌和對熒幕的眷戀不捨;在那名醫生的眼裡,生活是什麼?生活是患者的器官、稀有血型以及遍佈世界的交易生活是什麼,這取決於生活者,取決於生活者的態度、信仰、品行、修為以及想象力。

《調音師》對印度社會的現實並無迴避:階層分化、權力腐敗、唯利是圖、器官買賣……似乎在這樣的現實中,沒有良善存在的空間。但蘇菲,這個美麗熱情的法學院女孩,仍然選擇相信他人,也選擇拒絕曾經對自己說謊的人。這就是生活,對於生活,生活者永遠是有選擇權的,不僅選擇生活“是什麼”,更選擇生活“為什麼”。用胡適在《新生活》中的話說,“我為什麼要幹這個,為什麼不幹那個,回答得出,方才可算是一個人(相對於畜牲)的生活”。

穿插著表象與真相,影片開放式的結尾留給觀眾無盡的想象。《調音師》的高明,始於懸疑,不止於懸疑。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