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談陳三立之前,先說一點題外話:

錢穆的讀書筆記中,記載著陳石遺對於陳三立的這麼一番評價:“陳散原詩,予所不喜。凡詩必須使人讀得、懂得,方能傳得。散原之作,數十年後恐鮮過問者。早作尚有沉憂孤憤一段意思,而千篇一律,亦自可厭。近作稍平易,蓋老去才退,並艱深亦不能為矣。(《石語》)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錢鍾書

但有意思的是,在更早的《石遺室詩話續編》中,陳石遺卻出現了截然相反的評價:“五十年來,惟吾友陳散原(陳三立)稱雄海內”。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陳石遺

陳衍陳石遺,何許人也?時人或許鮮有人知,但陳(衍)於彼時卻是威名赫赫:與鄭孝胥並標為晚清閩派詩的首領人物,且為“同光詩體”的發倡者之一,一部《石遺室詩話》臧否天下詩人而聲價倍增(“煌煌巨帙,聲教遠暨海內外,一時豪俊,奔趨其旗之下),當時文人都想求他一評而投書如雲踏(爭欲得其一言為榮,於是投詩乞品題者無虛日”)。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石遺室詩話》在當時影響甚大

這種一言定人生的久累虛榮,更是讓陳衍晚年以“天下教主”自稱,連古人都難入其眼,更遑論是同輩陳三立?

我們且撇開言辭反覆的“私貨詩話”,平心而論的看,陳三立在獨特悲愴的時代交感之中,雖不見得真是“五十年內稱雄海內”,但也完成了傳統詩學的完美收官。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陳氏一門三傑(從左到右):陳寶箴、陳三立、陳寅恪

陳三立,字伯嚴,號散原,為晚清維新派名臣陳寶箴長子,歷史學家陳寅恪、著名畫家陳衡恪之父。不但是譚嗣同、徐仁鑄、陶菊存並稱的“維新四公子”,同時也是中國最後一位傳統詩人。

“兒罪等梟獍”的終天孤兒

陳三立是處在“三千年未有之變局”當中,於身後,是舊學詩史的末世;在眼前,又是國家命運的巔峰。得承維新名臣陳寶箴嫡長子的身份陳三立自是不能在這種變局之下獨善其身。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晚清時局

但父子二人的革鼎面對時局動盪終顯得蒼白無力,陳寶箴於光緒二十一年上任湖南巡撫並推行革新,但僅僅一年之後,父子二人便因“濫保匪人”、“招引奸邪”為罪由被永久革職。

隨後的打擊更是讓陳寅恪感到“慘慄慌惚,自視不復辨為所託何事”:光緒二十三年其母黃淑貞去世,接著大姊德齡去世長媳範孝娥去世,二十六年其父也被勒令賜死。

“光緒二十六年六月二十六日,先嚴總兵(名閎炯)率兵弁從巡撫松壽駐往西山崝廬,宣太后密旨,賜陳寶箴自盡。寶箴北面匍伏受詔,即自縊。巡撫令取其喉骨,奏報太后。”戴遠傳《文錄》手稿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陳三立全家福

短短數年之間,陳三立接連失志、失家、失親,他在《大姊墓碣表》寫下了這麼一段話:

嗚呼!姊歸及一歲,死且才二百餘日。吾家兒婦既前死,妻猶累病未已,而吾父又猝以六月忍棄其孤。天邪?命邪?餘反不幸不得如吾姊竟死矣。今支餘息,時時哭吾父,又時時哭憶姊哭別吾父處。天地日月,慘慄慌惚,自視不復辨為所託何世。

而他又把這種哀不能極的憂鬱孤憤、飽受著家國兩喪的煎熬,在詩中體現的淋漓盡致:

《述哀詩》

昏昏取征途,惘惘穿荒徑。託服崝廬中,氣結淚已凝。歲時闢踴地,空棺了不剩。

猶疑夢恍惚,父臥辭視聽。起視讀書帷,蛛網燈相映。庭除跡荒蕪,顛倒盆與甑。

嗚呼父何之,兒罪等梟獍。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

梟是生而食母的惡鳥;獍是生而食父的惡獸,陳三立將獍而自比,是真的忘恩負義嗎?顯然不是的。而是有將所有罪孽一肩承當的大氣魄,非坦蕩忠義者不能有此筆;末句的“終天作孤兒,鬼神下為證”更是嘔血之苦,比及阮籍的窮途之哭,悲慘更過之。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陳衍臺灣故居

但可笑的是,陳衍竟然在詩話中寫作“為散原體者,有一捷徑,所謂避熟避俗是也。……言獸切忌虎豹熊羆,並馬牛亦說不得,只好請教犬豕耳。’丈言畢,撫掌大笑。”----------以效顰東施之醜來論證西子不美的邏輯,逼仄的很。

“一片殘陽地”的生死之間

陳三立之詩,非但不是陳衍所謂的“早作尚有沉憂孤憤一段意思”,而是本身經歷便如此動容。非僅此,陳詩之成就更是“國憂家難,萃於先生一身,抑塞侘傺之懷,情有所不能自己者,一一託之於詩。”(《寥音閣詩話》)

國家不幸詩家幸,在這種時代中,只要詩能寫實,便自附一種烙印式的“歷史美學”,更遑論陳三立本身還有極高審美層次。陳詩中重複的意象,如“殘陽”、“昏鴉”是一次次的記錄生命和時代的生死之間,是能當成“史詩”的記錄體。

《次韻黃知縣苦雨二首》

掀海橫流誰比倫,拍擊又見漲痕新。

南京災已數千裡,寂寞吟堪三兩人。

坐付蛟鼉移窟宅,祇餘鴟鵲叫城闉。陸沉共有神州痛,休問柴桑漉酒巾。

《次韻黃知縣苦雨二首》是寫東南水災。詩中“南京災已數千裡,寂寞吟堪三兩人”一聯,用“三兩人”的寂寞吟堪來襯比數千裡的水災,在虛實、大小之中非但極具畫面感,同時也暗寫了時人的淡漠和冷血,以及時代的紛亂的縮影。下一句蛟鼉、鴟鵲意象雖然看似“詭譎”,但依然是扣在了“ 國家將亡,必有妖孽”的主題之上。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甲午戰爭

如不論是在純文學的審美意識,還是在內容的時代立意都皆屬上層的“寫憂而造藝”,幾成陳詩之常態,如“閤眼風濤移枕上,撫膺家國逼燈前”(《曉抵九江作》);“十年家國傷心史,留證巫陽下視時。”(《病山成亡姬蘭嬰小傳題其後》);“日氣蓄澹薄,月色漏破碎”(《和太夷又過袋角劍臣新居》)等等,皆須作如是觀。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當然,後人將陳三立當成了“同光體”的標誌,學其詩者都不在少數、學成者又寥寥無幾。歸根結底,陳三立因為獨特的生活經歷和時代經歷,使得他所用之意象雖然荒弔奇譎,但內容立意卻撐得住,後來學者卻沒從其技藝入手,光是描摩字面,便全弄成了“散原體”一般扯大旗唱戲的把戲了--------就連他兒子陳寅恪都有這種毛病。

勿以詩話定詩人

我們評價詩人,是需要立在時代背景、詩人經歷之中,審美技藝之上去探究的,絕不能單單看一本詩話的臧否就能以偏概全的,正如陳衍對陳三立的評價,又或者王國維對周邦彥的評價一般。

這些學人作《詩話》,無非就是想宣導自家的學術理論,甚至如陳石遺一般直接是踩天下人以裝己逼。騙聽偏廢之中,不去全面瞭解詩人的詩作,自然要被帶到溝裡去的。

談陳三立:是“數十年鮮過問者”,還是“五十年來稱雄海內”?

錢穆錢鍾書

錢先生學識經世垂拱,想來其於詩學中無有深論,大抵也是因為深交此類言辭反覆之小人(陳衍)所致,一笑。

以上,筆者另文有清代詩學的整體概貌,有興趣的朋友可移駕一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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