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也只有嘆一聲奈何,唯一剩下的,只得明月清音,長隨此身了

(一)明月如霜,照見人如畫

朝朝潮,朝朝落。

遠方傳來海潮奔湧咆哮的聲音,明月當空,大地彷彿披上銀霜。

冷風中乍然出現了一點不屬於大海的腥味,琤明猛地勒住馬匹,仔細分辨風吹來的方向,隨後狠狠抽了一鞭,逆風行去。

進入獨蘭崖下的山谷時,她終於找到了那股血腥味的來源。

地上橫七豎八地躺著上百具屍體,死者的血染遍身下土地,而仔細看這些人便能發現其中有一些身著異邦的服裝,那是讓汐州百姓恨之入骨的外邦人——

海寇。

深吸了一口氣,她翻身下馬,在屍體之間行走。

忽然耳邊傳來一陣笛聲,不由自主地抬頭一看,最終她的目光落在獨蘭崖的最高處,崖邊的大石上,隱約可見站著一個人。

從衣著來看那顯然也是一個異鄉人,他沒有像尋常男子那樣綰髻,長長的發在身後隨意束起,有幾縷隨著強烈的山風飛揚在空中,白色的衣袍亦是翻飛,彷彿隨時都可能飄然而去。

可他站得那麼穩,若不是聽見笛音,琤明幾乎就要以為他是一尊塑像。

婉轉的笛音,在夜空中盤旋迴蕩。

聽了許久之後,她低下頭輕輕一笑,隨即上馬,離開。

歸營之時,已在半夜。

離轅門尚遠的時候她已經望見有人跪在那裡,心下冷笑了一聲,催動馬匹,如同一陣疾風一般到了轅門之前。

騎在馬上看著那個跪著的人,她厲聲質問:“夏無忌,你擅自出戰以致兄弟們死傷,以為這樣就能謝罪了嗎?!”

“無忌不敢……”

那人低著頭說話,極盡恭敬的姿態。她看在眼裡百味雜陳,想說什麼卻又不能,最後只得嘆了一聲:“我已經察看過戰場,雖然是慘勝,但也算是勝了……可你擅自出戰就是違反軍令,我罰你八十軍棍,服是不服?!”

“無忌心服口服。”他始終沒有抬頭。

於是立刻就有人上前將人帶了下去,她看著那人的背影默默出神,眉間不覺起了褶皺。

“琤明。”這時一位年近半百的老者從營內出來,手中抓著一隻灰色的鴿子:“杜將軍來信,特使半月之後就會抵達汐州。”

她下馬接過傳書細看,心裡暗暗鬆了口氣——汐州地處邊陲,朝廷連年征戰每每顧及不到這裡。這幾年天下太平,終於想到要派駐軍過來掃蕩海寇之事。

看過傳書,她想了想之後又招來夏無忌的副將:“近日有外鄉人進到州內,你仔細點,查查他們的底細。”

(二)燈火汐州三五夜,帳底吹笙香吐麝

上元佳節,家家小兒都出門,可見寶馬雕車,又有情人佳偶,約在黃昏之後。

已經想不起上一次看到這樣安寧喜樂的情景是什麼時候,靠在鳳來樓臨街雅閣的窗邊,琤明抿著酒看街上游人如織。

不覺輕笑。

因為海寇的騷擾,多年來汐州百姓總是人心惶惶,只有在這樣的時候才能在眾人的臉上看到一些笑容。

這時小二送上一碟松鼠桂魚:“秦姑娘,我們掌櫃的說姑娘帶著民團保護鄉里,這個菜是小店的一點心意。”

她剛要推卻,卻聽長街的那一頭爆發出一陣歡笑,然後——

是清越悠揚的笛聲。

一群小兒圍著一個人邊唱邊跳地正向這邊走來。

是那個異鄉人。

日前那名副將的消息已經報上來,其中就有關於他的內容,說是自陸路而來,賣藝為生,並沒有什麼可疑之處。

琤明趴在窗臺上,眯眼看著他的手一晃,變出一朵紅花給了一個小女孩,逗得人咯咯直笑。

她也忍不住笑起來,不想那人就此停下了腳步,抬起頭看向她,有些驚喜地說:“姑娘,原來是你。”

很驚訝他竟然認得自己,於是請上樓來:“我們見過嗎?”

她揚眉問他。

“見過的,數日前我在山崖上吹笛超度亡魂,看見你在崖下。”那人說著,忽然皺了皺眉,“只不過那時看不分明,不知你原來是這個樣子。”

“什麼樣子?”

“眉間有愁,心中有事。”

愣了一下,她煞有介事地摸了摸自己的眉間,跟著才想到怎麼可能呢?

怎麼可能有人一眼就看透她的心事,軍中那麼多熟悉的人,日日相見,明明誰也不曾發現她心中的傷口。

所以……不過是藉故親近罷了。於是她看著他俊俏的眉目笑了起來:“既知我憂,倒要問君可解我憂否?”

雙手撐在桌案上,她上半身靠過去,近得幾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曖昧的姿勢是表明了她的態度——她是眉間有愁,他是獨在異鄉,紅塵中寂寥人與寂寥人的相遇,正該拋下一切繁文縟節,不交心地用些虛情假意溫暖對方。

異鄉人紅了紅臉,低下頭去。

橫笛貼近唇邊,笛聲傳出,輕靈跳脫,是一曲《梅花三弄》。

一時間,座中的客人都向這邊看來。

一掃梅上輕雪,再攀初冬寒枝,暗香浮動,是昏月朦朧的冬日黃昏。

曲子停時,滿座喝彩。

沒想到他來了這麼一出,她倒也覺得新鮮,於是也擊掌:“果然是好,可惜兄臺是過客,來去匆匆。今日別過,再要聽到就不知是何年何月了。”

“如果姑娘喜歡,長風願長留獨蘭崖上,只等姑娘閒時一顧。”異鄉人放下了笛子,明月清輝自窗外斜照進來,落在笛身上,反射出清冷的烏光。

原來他叫做長風。

雖然有些不解風情,但還算是個有趣的人。於是她捏起了酒盞一飲而盡:“那就多謝兄臺有心了。”

然後向著異鄉人,微微一笑。

窗外,南方初春最後的薄雪,正紛紛揚揚地落下。

杜將軍的特使來到這天,她開宴為之洗塵,席上特使接過她敬的酒,笑著問:“不知秦姑娘何時起程與我回軍中參見大人。”

她聞言遲疑了片刻,隨後才說出心中所想:“既然朝廷派杜將軍來接管汐州防務,那琤明便是責任已了,也該當歸去了。”

“哦?”特使有些驚訝,但隨即微微一笑,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可就在此時——

“不行!”

席間,響起了一聲厲喝。

(三)寂寞山城人不孤

宴席以不歡而散告終,因為在她說出歸隱的願望之後,以夏無忌為首的民團將領等人,甚至德高望重的七叔都強烈地反對。

而特使見此情形,更是別有所指地笑道:“看來秦姑娘若走,這民團的兵,將軍還未必驅使得了。”

忌憚之意十分明顯。

她見事情陡然不可收拾,索性中途離席,策馬出了軍營。

一路狂奔著,漫無目的,隨心而至。

忽然夜風送來一陣笛聲。

一怔,勒馬回身,靜默了片刻,她馬鞭一抽,向獨蘭崖而去。

今夜下弦,此月光已經暗淡,可上到崖頂,她還是清清楚楚地看見那個坐在大石上的人,還有他在一旁結的草廬。

——如果姑娘喜歡,長風願長留獨蘭崖上,只等姑娘閒時一顧。

鳳來樓中的話言猶在耳,此刻想來,竟是分外清晰。

見她深夜到訪,蕭長風有些慌張地問她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她隱下了宴席上的不快,笑著說他太多心了。

“只不過聽見笛聲,尋音而來罷了。”

然後她拉著他吹奏,清亮溫柔的笛音中她在大石上與他背靠背坐著,仰望冬夜寥落伶仃的星辰。蕭長風的體溫隔著衣衫傳遞過來,笛音告一段落的時候,她彷彿剛剛想到那樣問他為何要在汐州停留?

“鳳來樓中的話我可未曾當真,你這樣的人不總是自在如風嗎?何以流連此地?”她笑著說。

沉默片刻後,蕭長風給出了答案——

“無論何地,蕭某的笛聲博人一笑總非難事。可是你幾度聞我吹奏,卻從未展顏。”

她露出了驚訝的表情來。

“我不是在笑嗎?”她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蕭長風哼了一聲:“你自己明白。”

自從一年前開始,笑意便再未入她的眼中。

這點她確實心裡清楚,但是蕭長風,卻是第一個發現的人。

真是的,做戲,有必要做到這一步嗎……

默然良久,她忽然又笑了起來,繞到他面前:“好啦好啦,何必為此事不快……我久已如此,不是一兩首曲子便能打動的。”說著她摟住他的脖子,親暱地湊了過去。

蕭長風倒也不避,順勢抱著她,輕輕吻在她耳根。

“終有一日,要你為我一笑。”

他那麼說,跟真的似的。

之後的日子,她便順理成章地與蕭長風親密,難得這段日子海寇特別安分,沉寂已久的汐州城又開始熱鬧起來,春回大地,廟會一個接一個地辦,她與蕭長風每每出遊,都是盡興而歸。

溫柔、寡言、多情,蕭長風是一個極好的情人。

唯一讓他不能接受的,就是她並不真切的笑容。

而他這點執著,她怎麼都想不明白。

半個月之後,杜將軍率領先鋒營先行抵達了汐州。

大帳中,琤明帶著民團的將領參見。向杜將軍行禮之後,她再一次提出了想要歸隱山林的心願。這次她頗有把握,因為上次宴席僵局之後,這半個月裡她花了不少時間去說服民團諸將。

果然這次,民團中鴉雀無聲。

“既然你心意已決……”杜將軍似乎不捨,但並沒打算開口強留她,“那——”

忽然她聽見身後有人大喊——

“不行!秦琤明你不能走!”

暴怒的聲音,那麼熟悉的,即便她心裡早有了準備,卻還是狠狠刺痛了一下。

不用回頭她也知道那是誰。

夏無忌。

(四)火冷燈稀霜露下

“你私通海寇,現在想一走了之?沒那麼便宜!”

氣急敗壞的夏無忌,額頭上的青筋都暴了出來。

“你胡說什麼?!”她露出吃驚的表情,“你說我私通海寇,有什麼證據?”

夏無忌上前來,輕聲哼出一段曲子:“這是你常哼的曲子,可是沒錯?”

是蕭長風經常吹奏的笛曲。

她皺了皺眉:“不錯。”

可是一轉眼,卻見七叔蒼老的面容一下子變得慘白。

老者顫顫巍巍地上前來,一臉難以置信。“琤明,那是海寇的曲子啊……你、你從何處聽來?”

她愣住了。

“是從何處?”七叔又逼近了一步,隨後響起的是輕微的金屬撞擊之聲——她看了看四周,只見諸將多已手按刀劍,都在屏息看著她……

他們在等她說出曲子的來處。

他們都是與海寇作戰多年的人,恨極了海寇,他們會把那奏曲的人剁成肉醬。

奏曲之人,蕭長風……

她眯起了好看的鳳眼——

“我不能說。”

這是最終的回答。

“刷——”寒光閃過。

刀劍出鞘。

馬蹄聲碎,夜風正急,風通過了山谷間狹窄的隘口,變得越發猛烈。

夜風中,飄來一絲血腥。

崖邊的吹笛人聽見了馬蹄聲,聞見了血腥味,立時放下橫笛回過頭去,卻見少女牽著馬,正慢慢向自己走來。

身上幾處傷口還在隱隱作痛,看到蕭長風向自己跑來,琤明又勉力向前挪了幾步,最後一個踉蹌,正跌進對方的懷裡。

“怎麼回事?!”蕭長風大喊,隨後將她抱了起來。

輕輕靠在他的肩頭,她笑了笑:“長風,你還要問我是怎麼回事嗎?”

他沉默了。

“你都知道了?”

她的笑意更深:“不光是我,還有民團裡的人,夏無忌在眾人面前質問我,現在每一個人都知道了。”

蕭長風微微動容:“那……你還能全身而退?琤明,你做了什麼?”

他焦急地問。

“只是做了想做的事。”她說著,瑟縮了一下,身上的傷口頓時又是一痛。

“長風,我想和你在一起。”

她悶悶地說著,似乎自己也奇怪為什麼會是這樣一個答案。

蕭長風嘆了口氣,抱著她向前走去。

風更猛了些,她回頭向外望,但見又是明月如霜的時刻。

隨後蕭長風的聲音在上方響起——

“可我卻不想和你在一起。”

她只覺得自己被人狠狠地摜出去,驚恐之下本能地伸長手臂一抓,竟然抓住了崖邊一處岩石的凸起。

可她整個人,卻在山風的吹拂下就這麼懸在了半空。

幾下輕微的腳步聲,蕭長風走到崖邊來,居高臨下地看著她。

“你——”她看著他自懷中取出那管橫笛一斷為二,露出裡面寒光颯颯的短劍。

他高舉一臂正待落下,卻見她笑了笑——

自己放開了手。

崖下山嵐繚繞的萬丈深淵,一會兒就不見了琤明的身影。蕭長風側耳傾聽,似乎片刻之後下方響起了水花飛濺的聲音。

“少主。”身後有人畢恭畢敬地喊道。

“飛鴿傳書給父帥,秦琤明已死,兩日後我會帶著她的屍體回去覆命。”他頭也不回地下令。

“是。”那人得令而去,轉身時山風吹下了此人的風帽,若此刻有民團的人在場,看見他的臉必定會驚呼三個字——

夏無忌。

獨蘭崖,今夜不聞笛音。

大石島這個名字雖然俗,卻是名副其實,小島隱藏在迷洲群島之中,就好象山中一塊不起眼的大石。

海寇們居無定所,被人們視作除之而後快的對象,當然需要一個好的藏身之處。

大石島很理想。

蕭長風是蒙著眼回到島上的,他很清楚父親不相信任何人,包括他這個獨子。當有人為他解開眼上的黑布,他第一眼就看見那個石座上黑塔一樣的男人:“長風,幹得好!”

蕭鎮嶽大聲狂笑,拿起一旁的海碗,將碗中酒喝得涓滴不剩。

手下人抬上了一具棺木。

揭開棺蓋,只見少女的容顏如生,眉頭微微蹙起,似乎還看得出那最後一刻的不甘與傷心,蕭長風看著那容顏,輕輕嘆息了一聲。

獨蘭崖下有深潭,潭水如冰,他親自潛入水中尋到了她的屍首,帶回來獻給自己的父親。

“哈哈,真是個美人兒,可惜死了。”蕭鎮嶽離座,示意手下取來他的刀。

“父帥。”他上前阻止道,“留她全屍。”

有那麼一瞬間,蕭鎮嶽眼中閃過了不悅的光芒,但隨後他便大笑著收起了刀:“你倒懂得憐香惜玉。”

他也笑了笑,然後看看左右,壓低聲音道:“父帥,長風有事稟報。”

海寇的首領領會他眼神中的含義,屏退左右後再招他上前:“說吧。”

“秦琤明已死,至於民團雖然併入杜家軍卻沒有真正融合,矛盾才剛剛開始……日前,長風聽聞杜家軍有意圍剿,長風認為……”

談話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直至悄無聲息。

三日後,大石島的海寇整裝待發。

當杜家軍的船隊抵達迷洲的這一日,海上起了濃濃的大霧,一個又一個小島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彷彿一個個靜止不動的怪獸,等待著獵物靠近,一口吞沒。

此次帶兵的將領信心十足,因為他們得到了民團的引路,這片海域只有當地人才知道每一塊暗礁與每一處旋渦。

他相信他們能夠將大石島上的海寇一舉成擒。

“大人,已經進入迷島範圍了。”夏無忌在一旁為他指看。

當他拿起千里鏡觀察時,視野中赫然出現了一艘船,將領一驚,那並非是自己隊中的船,當他想問夏無忌時,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見了。

濃霧中,隱隱出現了船隊。

喊殺聲,從遠處傳來。

至此也只有嘆一聲奈何,唯一剩下的,只得明月清音,長隨此身了

(五)此身已隨長風去

殺聲震天,刀光劍影。

轉眼雙方的激戰已經持續了一個時辰,夏無忌躲在船艙的一處角落,從縫隙中窺視著戰況,他看見倭人不斷地砍殺著杜家軍,似乎佔了壓倒性的優勢,心中不由得暗喜。

然而就在此時,他忽覺喉頭一涼,一個十分熟悉的聲音在耳邊響起:“別動。”

而外面,戰事忽然有了奇異的變化。

有一群人口銜尖刀自海中冒出來,身手矯健速度奇快,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他們已經割斷了數十個海寇的喉管。

情勢立轉。

海寇們被這如同天降的奇兵弄得傻眼,一時間竟忘了抵抗,杜家軍則受了鼓舞越戰越勇,聲勢漸漸壓了過去,不多時,甲板上橫七豎八地躺滿了海寇的屍體。

遠處,海寇的主船上也正有一陣騷動。

蕭鎮嶽得知了戰況頓時大怒,狂喊著何人欺我,取過慣用的長刀,號令主船加入戰團。

然而軍令已下,舵手卻遲遲不動。

“耳朵聾了嗎?!”他怪叫著,長刀向舵手砍去,卻聽“當”的一聲,有人用短劍擋下了他的長刀。

“長風!”

阻擋他的人是蕭長風。

在他狂怒大吼的同時,冰涼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脖子上:“棄刀投降,否則殺無赦!”

那是清脆的女子聲音,本該在山間田野唱甜美的山歌,又或是在黃昏後的河邊與情人喃喃低語。只是此刻聽來,卻有如地獄中亡者的呼喚一般令人膽寒。

那纖細苗條的身影悄無聲息地出現在蕭鎮嶽的身後,一時間四周的人都以投以驚恐的目光。

“你是誰……”蕭鎮嶽不敢亂動,也看不到那威脅自己生命的人是誰。

“降,還是不降?”對方沒有回答,只是又問了一遍自己想知道的問題。

“豈有此……”

“噗——”一股熱血噴射而出,那個“理”字永遠噎在了海寇匪首的喉頭,黑塔一般的巨大身軀重重地倒在了甲板上,震起一片煙塵。

蕭長風下意識地偏過頭去。

而手刃了一人的少女則面無表情地環視眾人:“是降,是死,各選其路。”

就在此時,主船上的海寇發現他們已被杜家軍的船隊包圍,四下皆是對方的喊殺聲,顯然大勢已去。

一片靜默中,有一個人動了。

她看著蕭長風慢慢走到自己面前:“願降,只求一條生路。”

他從懷中取出了那管橫笛,半跪下身子,放在她的面前。

其他人騷動起來,片刻之後,又有人過來繳械,一人、兩人……

她拿起了橫笛,向著蕭長風看了看,這時杜家軍的船已靠了上來,民團的成員踏著木板跳上船來。

“琤明。”七叔蒼老的聲音帶著欣喜,同時他將一個五花大綁的人推到她面前。

夏無忌在聽見那個名字時一臉的疑惑,待他抬頭看見了她的臉,頓時驚恐地大叫:“鬼!鬼!”

他記得明明看見蕭長風將她拋下了山崖,獨蘭崖壁高千仞,她沒有生還的道理。

還有後來蕭長風自深潭中找到她的屍首,他也親自查驗過,她心脈斷絕,毫無生機。

那麼,眼前……

“沒想到我仍在人世是嗎?”少女笑著向他彎下腰來,寒光一閃,“刷”的一聲一張人皮一樣的物事自他臉上落下。

那張因為長時間佩戴人皮面具而異常蒼白的臉就此暴露出來,左頰上多出了一道血痕。

“尚未替無忌報仇,我又怎麼能死?” 她這樣說著。

從來嚴厲果決的語氣,卻在這一刻化作一汪春水,滿是柔情與哀傷。

(六)崖高千仞獨生蘭

當時,她是真的死了。

可誰沒有聽過那個傳說呢——獨蘭崖上的獨蘭,十年一葉,長滿三葉時才會開花,花開又是十年,凋謝的那個夜晚,子時採下,能夠令人死而復生。

她曾在幼年時親眼見過這奇蹟——爹爹用獨蘭挽回了孃親的性命,雖然最後孃親還是因病而香消玉殞,但這異草的效力卻深深印在她的心裡。

才有此一計。

她與蕭長風共同設的計謀。

蕭長風——

燈火汐州三五夜,帳底吹笙香吐麝。那個上元之夜,她在酒肆中聽他吹笛,直到華燈初上,薄雪下落。店中的小二送來取暖的炭爐,炭火燒得那樣熱,燻出他袖底一股暗香。

來自海上的龍涎香,據說是海寇的最愛。

“來我鄉中,意欲何為?”當時她裝作愛撫他英俊的面容,暗中將袖中所藏的軟劍,毫不猶豫地抵上他的喉頭。

“在下奉杜將軍軍令而來。”他將那管笛子推到她面前,彷彿情人之間私相授受的信物。

他一直在被人監視著。

取走了笛中的密令,她若無其事地將笛子物歸原主,並在當夜決定與他合作。

蕭長風所求的很簡單,他的母親原是汐州大戶人家的女兒,被蕭鎮嶽擄去後被逼生下了他。然而雖然母親早亡,他卻很清楚汐州城內還有自己的親人在,所以每每不願接受蕭鎮嶽掠劫汐州的命令,也因此招致了蕭鎮嶽的極度不滿。而那些年輕的海寇中有大半人和他身世相似,多是被擄去的女子生下的孩子,他們不願戰,只願和。

求一個機會,開始另一個新的人生。

為此,他暗中聯絡了杜將軍,併成功取得對方的信任,作為特使回到汐州。

杜將軍給他的條件是拿住蕭鎮嶽,所有海寇向朝廷繳械投誠,便放他們一條生路。

但是蕭鎮嶽生性狡猾,若不是己方佔取壓倒性優勢他不會貿然出擊——欲捕深淵之魚,當有香餌。

而她就是這一次的香餌。

“那個男人最憎恨的就是你爹和他手下的民團。”酒肆中,蕭長風擁著她,在她耳邊輕聲說話——就好像尋歡作樂的普通男女,“若能獻上你的屍首,告訴他民團群龍無首,人心浮動影響了杜家軍,他一定會相信。”

“你肯定?”她望著他,眉眼笑得彎彎。

“我會讓他相信。”吹笛人多情的目光中,寒意轉瞬而逝。

她應承了計謀,決心一賭,而之後宴席上的拂袖而去,絕壁上的生死驚變,都不過是做給蕭鎮嶽眼線看的好戲。

一幕一幕精彩絕倫。

直到此刻,她大獲全勝。

抿一口自釀的老酒,琤明坐在帳外看皓月長空,想著自己已經手刃海寇匪首,完成了父親的遺願……

“走!看什麼看!”軍士押著那個假扮夏無忌的海寇自杜將軍的帳中走出,他正向她投來惡狠狠的目光。

她下意識地鉤起了嘴角。

忽然那人撞開軍士向她跑來,可是將要到她跟前時忽然腳下一個踉蹌跌倒在地,隨即被趕上的軍士按下了。

她看得分明,那枚射中他左膝的鐵釘自大梨樹後來,她側過頭去,看見一個人影閃躲到樹後去了。

似乎……是蕭長風。

“你是怎麼識破我的?!”那人奮力抬頭,一臉不甘。

“想知道?”她低頭看著他。

然後輕聲說——

“你不配。”

(七)當作幽篁調,夜夜與君聽

蕭長風要走了,他要帶著他的人乘船南下。

起程前夜他單獨來辭行,將那管笛子遞到她面前:“秦姑娘,留個紀念。”

她笑著去接,冷不防被他拽進了懷裡。

“到了此刻,你仍是不願嗎?”

他在她耳邊說,有點咬牙切齒的意味。這沒頭沒腦的話她卻很清楚其中的意思,於是拉開一些距離,向他笑了笑,那麼清晰地說:“不願。”

演戲是演戲,可以柔情蜜意可以你儂我儂,可她心裡,終究是早已有了結局。

蕭長風嘆了口氣,轉身而去。

第二天夜晚,她與眾人一起在海邊為他們辭行,她敬他好酒,他卻推卻了,轉身上船,再沒有回頭。

月色下,海潮洶湧澎湃,大船緩緩起航,在月光照耀下漸駛漸遠,最終在海平線上消失不見。

次日她便向杜將軍請辭,將軍首肯——

她終於如願歸隱。

獨蘭崖下,多了一間草廬。

後來隨著汐州的局勢越發穩定,民團解散了,昔日的故人們就常來拜訪,其中七叔來得最勤,老人家喜歡飲她自釀的米酒,也喜歡聽她吹笛,總是一邊聽一邊一碗接一碗地往下灌,隨後喝高了話就多起來,每一次都要提到同一個人——

“琤明啊,要說蕭長風那小子可是真不錯。刺血催花啊,那會兒他日日刺血,愣是灌得獨蘭提前二十年開花,不然你這小命可就保不住了,哎喲,要真那般我怎麼對得起你爹……”

老人說著說著就會哭起來,她只好哭笑不得地去安慰。

卻又不知說什麼才好。

偶爾的,也會想起那時死而復生,最先映入眼中的便是是蕭長風蒼白的臉,還有他眼中毫不虛假的焦急。

真不知道他究竟何時對自己動了心,也不知道他究竟為什麼對她動心?

也會想起他曾經問過:“我不可以嗎?”

記得那時她沉默以對,但其實心中一直都有著答案。

是的,他不可以。

因為他溫柔、寡言,多情,可他卻不是夏無忌。

與她兩情相悅,生死相許的夏無忌。

那時海寇未平,為了不影響軍務她與他的戀情便被細心地隱藏起來,以至於日後她傷心時也不能找人安慰,只得獨自舔舐傷口。

無忌曾與她約好了,消滅海寇之後要一起去四季如春的南疆,看家家有水戶戶有花的人傑地靈之處,過剩下幸福而美滿的時光。

可如今,她卻連他的屍骨在哪裡都不知道。

假扮他的人自以為天衣無縫,殊不知她只看一眼便識破了。將計就計把人留在軍中,只不過是為了伺機報復。

這是她唯一能為心上人做的事了。

或許就是從那時起,她忘了自己真正的笑該是如何的樣子。

而且,再也想不起來。

此夜,又是弦月半滿。

琤明登上獨蘭崖頂時夜色已然覆蓋大地,在崖邊的那塊大石上坐下,她將笛子貼到唇邊,吹起第一次遇見蕭長風時聽見的那首曲子。

悠揚笛聲迴盪在山間。

只是到了那高音處,聲音戛然而止。

她一次也沒成功過。

蕭長風說過這是超度亡魂的笛曲,她便學來為不知葬身在何方的夏無忌吹奏,可是總也不成功,或許是那人的魂魄還是那般依戀著,徘徊不去。

她握著竹笛,默然傷懷。

而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南方碧海中的小島上,海浪一波一波地拂過銀白細沙,蕭長風看著海面上方的弦月,停下了吹到一半的笛音。

他想起了遠方的人。

此夜,相思流轉。

卻註定不能傳達到對方的心裡。

相思的人,很苦。

其實誰不想選一個比較輕鬆的活法,讓自己快活一些?只是對於有些人來說,心裡那個人無論隔了生死之間還是江湖之遠,偏就是不能相忘。

至此也只有嘆一聲奈何。

唯一剩下的,只得明月清音,長隨此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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