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溪:令人欽佩的“關外唐”

 我從小在關內演戲,在藝術方面的所見所聞離不開北京、天津、和上海這幾個地方。三十年代我到了東北,在東北與許多文武老生、武生同臺演戲,其中給我影響最大、使我受益最深的是唐韻笙先生。 

 唐韻笙創立的唐派藝術是東北最大的,最有影響的藝術流派。三十年代的東北,所有比他年輕的和他年歲相仿的文武老生、大嗓小生等都學唐派。 

 唐先生藝術造詣高,文化修養也高。他知識淵博,天賦極好,凡是看過他演出的人無不稱讚他的藝術。尤其是內行,無論大江南北,對他的藝術都很欽佩。我和他從一九三八年開始在瀋陽合作。斷斷續續前後同臺演戲共三年之久。我和唐先生是半師半友,關係十分融洽,經常在一起切磋技藝,因此對於他的藝術瞭解較深。 

 唐韻笙青年時演過武生,他從很早的時候,大約二十多歲就開始自己編寫劇本。武生戲《驅車戰將》就是他的傑作。這出戏流傳予舞臺多年,已經成為關裡關外許多武生經常上演的劇目之一,他變聲後有了一條寬厚甜美、高達“正工調”的好嗓子,他自從改演文武老生之後,他所演出的節目都經過他自己的整理。他演出的《鬧朝撲犬》、《鄭伯克段》、《二子乘舟》、《好鶴失政》、《絕龍嶺》都是他自編、自導、自演,這些劇目南方罕見、北方罕聞,我初到東北時,見到唐韻笙的這些別開生面的戲真是大開眼界。

張云溪:令人欽佩的“關外唐”

唐韻笙之《古城會》

 對於傳統的關羽戲,他也都是重新整理劇本,重新處理藝術,據熟知他底細的人告訴我,唐韻笙的關羽戲都不是師父教的,而是他看了許多名藝人的演出“偷”來的。他的可貴之處不是照搬別人的長處,而是參考、研究,重新創造,因而他的關羽戲既不是程永龍的,也不是王鴻壽的,而是具有他們影子的,又經過唐韻笙自己加工,精研細磨摘出來的唐韻笙自己的關羽戲。我聽人這麼說了,再看唐韻笙的關羽戲,與其他演員的關羽戲一比,確實如此。他的老爺戲比老師教出來的更好、更地道、更經看。

 《走麥城》這出戏我演關平,在東北與許多演關羽的著名演員合作過,他們各有千秋,但是我最為欣賞的是唐韻笙的關羽。他扮演的關羽在威武驕矜中頗帶儒將之風,人物造型凝重不滯,表情內在,無矯柔造作之感,動作乾淨優美,極具功夫,激越高昂的演唱唱出了人物的心聲和氣勢。正因為他有這些特色,戲演得十分生動,使人看得起勁,聽得舒服,我們配合起來也非常默契。

 唐先生演《古城會》的出場不用馬童翻跟斗造氣氛,面是用馬童扛刀拉馬與關羽同時出場,關羽見張飛時,沒有兩人刀矛廝殺,把張飛打下馬來的情節,關羽訓弟時不上劉備,他的這些改動從人物出發,不落俗套,很有道理。

 一九四二年,我們在哈爾濱同臺淡戲,我演《十八羅漢鬥悟空》他演老君,我演《十八羅漢收大鵬》他演豬八戒,我們每天在一起演戲,一起生活,竟不知他在什麼時候,怎麼寫出了一個新戲《十二真人鬥太子》。他這個戲取材於《封神演義》,劇中他演殷郊,我演殷洪。唐先生運用藝術手段,把情節串插起來,使兩個主角如齒輪交錯,輪番登場,我們各自發揮所長,一環扣一環,演出十分精彩可觀。

張云溪:令人欽佩的“關外唐”

唐韻笙之《十二真人鬥太子》

 他還搞了一個藝術研討小組,在演出空閒時間,互相提出問題,一起探討,如字意傳訛,字音顛倒,動作規範等等。凡是藝術上的問題都可以提出,大家解答。如都不能解答,就由唐先生記在本子上,他去尋找答案。我在這個小組中學到了許多知識,也由此產生了研究、探討藝術問題的興趣。

 我對唐先生的藝術非常欽佩,認為這樣一位傑出的演員不應只在關東,而應到全國去擴大他的影響。四七年,由於我的推薦,唐先生來到上海演出。以我對唐先生的瞭解,他絕不會“黑”在上海。但舊社會到上海演戲的演員,誰不得事先去拜拜那些“達官貴人”“報界人物”,獲得他們的捧場?許多演員在上海演戲,臺前掛滿了“頭面人物”送的祝賀條幅。我向唐先生提出了這個建議,誰知唐先生卻不以為然,我又主動為他做了聯繫,要拉著他去見見那些“舉足輕重”的人物。沒想到唐先生和我說:“云溪,咱們認識好多年,我的脾氣你也知道,我到上海來是來演戲的,我靠的是藝術,我看拜客的事,就免了吧!”他就這樣給推了。

 沒想到唐先生在上海一連三天竟然一炮沒有打響!這其中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方面是因為他演的自編戲上海的觀眾不熟悉,另外唐先生在東北十幾年,他怕在上海落個“野狐禪”的名聲,演出又過分的注意規範和沉穩,當戲演到精彩之處時,忍耐不住的觀眾早已走了一多半了。另一方面是得罪《羅賓漢報》等報界的記者。許多小報接二連三的登出文章諷刺漫罵唐先生。面對這種情況,唐先生卻很沉得住氣,照樣每日很賣力氣的演下去。我見此情況心裡很急,和他一起找原因,建議他把戲演得“火”起來,他是個演出經驗十分豐富的人,即使我不說,他自己也領悟到了,從此他改變了戲碼,戲也改變過去過於沉穩的演法,演得緊湊火熾起來。

 在這期間, 一個住在遠東飯店的商人看了唐先生的戲後心裡氣不公,自己花錢買了幾十張票請那些小報的記者看戲。那天唐先生演的是《好鶴失政》,戲演完後,這位先生叫住了這些人,問他們唐先生的戲演得怎麼樣?這些人都連連說“好!好!”這位先生說:“那你們為什麼天天在報上罵他?”其中一個人提出要見見唐先生,有人領著他來到了後臺,唐先生只顧自己卸裝,沒怎麼搭理他,後來這個人又到了旅館,和唐先生聊了很長時間。從這以後,小報再也不罵他了,而都是讚揚的文章。

張云溪:令人欽佩的“關外唐”

唐韻笙之《鬧朝撲犬》

 唐先生的戲越演越紅火,營業情況日益好轉,天蟾舞臺的老闆,來了興致,要唐先生演《豔陽樓》,並要我、張春華、趙松樵、高雪樵分別扮演秦仁、徐世英、呼延豹,花逢春,我開始以為唐先生已多年不演武戲,耽心他這出《豔陽樓》演不下來。如果演砸了會前功盡棄,不主張他冒此風險。但胸有成竹的唐先生並不推辭,也沒見他怎麼練功,排了戲後就演出了。誰想到他這出戏卻一嗚驚人,震動了上海的京劇界和廣大觀眾。唐先生的這出《豔陽樓》很有特色,他掛一口二尺多長的頭髮黑扎,穿三寸多厚的高靴,大帶不掖,小袖不挽,動作乾淨利落,出手拋接自如。造型美、圓場疾、跺泥穩,當唱到“人來帶馬會場上”時,隨拖腔走圓場,把一柄尺八長的大摺扇放在中指上,使它快速平轉,這個花花太歲的形象被他演得極為生動。這一出《豔陽樓》竟然連續爆滿三十餘場,天蟾舞臺的老闆喜出望外,又出了新招,要求唐先生演《鐵籠山》的姜維。這出《鐵籠山》演出之後和《豔陽樓》一樣的轟動,從此“關外唐”就在上海的觀眾中傳開了。

 唐先生初到上海栽了跟頭卻毫不氣餒,憑他自己的藝術才能和自信心繼續演下去,而且將各個行當的角色又演得那麼精湛,最後轉敗為勝,獲得巨大的聲譽。這在舊上海這個地方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這個事實給了我很深的啟示,由此更加欽佩唐先生的膽識和為人,欽佩他的藝術才華。也使我打破了自己頭腦中的許多條條框框,從此在藝術上走自己勇敢創新的道路。

(《唐韻笙舞臺藝術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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