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艺片专业户”齐溪

齐溪,在网上被人们称为“名导演收割机”,合作过的导演全是著名文艺导演。从戏剧舞台到电影银幕的10年里,有人说齐溪运气好,碰到的都是好导演、好剧本,然而她相信,除了运气外,把自己的戏“磨”好,才是一个演员的最终归宿。

记者/卡生

“文艺片专业户”齐溪

齐溪(齐溪工作室供图)

《地久天长》里的亮色

有一种演员,提起名字,你会觉得十分陌生,看到脸,有点似曾相识,如果说起合作过的导演以及演过的角色,你会恍然大悟:“哦,原来是他(她)。”齐溪,就是这样的一名演员。

网上把齐溪比喻为“文艺导演收割机”,让我们来看看这一串合作过的导演名单:顾长卫、高书群、王小帅、娄烨、李玉、关锦鹏……每一个都是文艺青年偏爱的导演。齐溪身上到底什么特质吸引了这些人?

在齐溪和张艾嘉的一次聊天中,张艾嘉说:“你就是天生的演员。”齐溪之前从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你身上有一种特别神经质的东西。”后来齐溪一琢磨,发现或许这可以理解为一个演员在表演另一个人的生活时,需要具备时刻的警觉和敏感。

齐溪如约出现在北京的丽都咖啡馆,一身黑衣,瘦高个,并且素颜,和银幕上的形象并无太大差别。她说话语速快,不藏着掖着,是性子很直率的姑娘,言语风格看起来不像娱乐圈里的人。聊天的间隙,她会突然停下来,像进入到一个只有自己的世界,整理好思绪又重新回到谈话频道。说到自己的这种天生的神经质,齐溪说,这个特点对演员来说是加分项,生活里却有点折磨别人。

齐溪的神经质、敏感、尖锐,能让她迅速找到角色里最出彩的表达。她把演员这个职业当作容器,知道自己能盛放什么以及如何盛放。年轻的时候靠的是本能和直觉,但随着戏越演越多,她发现除了本能外,还应该有表演设计和临场感受的加入,这是她从戏剧世界到电影的10年里沉淀下的“齐溪式表演”——60%的本能、20%的表演设计以及20%的现场感受。

在前不久上映的《地久天长》里,齐溪的戏份不多,饰演了一个叛逆且善良的女孩茉莉,但这个人物的存在却出彩,是三个小时悲苦电影里的亮色。相比第一次出演电影,齐溪已经有了自己的方法论,对戏的“琢磨”愈发细致,很多人不理解像茉莉这样的姑娘,为什么会喜欢一个落魄的中年人刘耀军,还要给他生个孩子。齐溪跟我讲述了一遍她所理解的茉莉的内心世界。“茉莉对刘耀军不是爱,而是一种崇拜。就像小时候你会暗恋老师是一个道理,是一种特别有遗憾、需要郑重告别的情感。所以才有后来许多人不能理解的她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南方城市,并蓄意和他有了孩子。”

茉莉在舞厅和刘耀军一起跳舞的那段戏,导演王小帅其实在剧本上只写了“茉莉邀请刘耀军跳舞”一句话,但齐溪在这一段加了很多词儿和细节,她让茉莉坐在舞厅里边嗑瓜子边左顾右盼,等刘耀军来了之后,像一个孩子一样拉着他的手跳舞。这一段拍了三条,每一条王小帅导演都特别开心,说“你这小劲儿我特喜欢”。齐溪当时想,导演你倒是多一点要求啊,别什么都特好。王小帅很放心让她在镜头前自己调动情绪,在他看来,齐溪已经是一个能精确校准人物角色的演员,所以一直不叫停地拍这条。他想看看,齐溪还能演出什么惊喜来。齐溪回忆,在片场,导演甚至自己上手当起了摄影师,跟着她走了一遍。

齐溪在《地久天长》里的表现,其实已经超出了导演对她的要求,但她喜欢跟自己较劲儿,她演完戏了会重新理解一遍角色。有一场戏是茉莉和嫂子吃饭,并且为刘耀军一家打抱不平。那场戏是齐溪进入剧组的第一场戏,因为时间短,对人物的理解不够,所以她觉得特别遗憾,“如果再让我来一遍,那场戏我会让茉莉有更激烈的爆发,而不是把怒气熄灭。这样,电影一直持续的压抑感会在中段有一次爆发,节奏就对了!”

这样对角色的复盘,让人想起齐溪在《我就是演员》里和章子怡的一段对话。儿子死了之后,是彻底爆发还是隐忍克制?当章子怡表达对她这段表演的失望时,齐溪十分坦然地当众陈述自己的观点,“当自己情绪没有达到的时候,我不会爆发出来,因为我不想欺骗观众”。这也是齐溪热爱表演的地方,一百个不同的瞬间激发出的表演都是不一样的,哪有什么绝对正确的表演方式。

第四代“明明”

为什么是齐溪,碰到那么多好的导演和剧本?很多人把这个归结为她的好运气,然而没有人知道在她成为“名导收割机”之前,已经在孟京辉的话剧团里经历了三年半“扒皮式”的训练,并攒够了700多场《恋爱的犀牛》的舞台经验。

齐溪出生在贵州的一个小康家庭,父母“有着刚刚好的善良”。和大多数八零后的童年一样,6岁时被热爱文艺的父母送去少年宫学习舞蹈,长大后顺理成章考入解放军艺术学院学习芭蕾。在父母的眼中,齐溪未来的人生不会再有什么大的变数,毕业后在文工团拿着军队工资,享受分房福利。刚18岁的齐溪却对一眼看到头的生活起了反叛之心,2003年去考了中央戏剧学院导演系。

齐溪记得,大四下学期,在朋友的怂恿下去应聘孟京辉的剧中角色时,之前她甚至都没有看过文艺青年心中的情感圣经《恋爱的犀牛》。那天不是正规的面试,孟京辉让一堆人坐在一起玩游戏。“我喜欢那个特别自由的氛围,所以几乎可以说表现得如鱼得水,我准备了一堆小明、小红的冷笑话给大家讲故事。后来他们说,听齐溪讲冷笑话是最大的笑话。”那时的齐溪还是一个不谙世事、活泼快乐的姑娘,被孟京辉和廖一梅一眼相中的或许是她身上的某些特质,镜头前的松弛感?有趣灵动?她觉得或许都有。在那之后,她经常开玩笑,“遇到老孟,就像是大学之后上了一个表演的研究生”。

齐溪和孟京辉签约了四年的演出合同,成为继吴越、郝蕾、王柠之后第四代明明的扮演者。在剧团的三年半里,雷打不动每周有一次读书会,每个演员每周必须要看一本书,之后大家坐在一起分享看书的心得,同时有表演指导给他们上表演训练课。在孟京辉的剧团里,齐溪度过了一段纯粹且充实的时光,很难有这样的机会进行系统性训练。“老孟给我的演戏打开了一扇窗户,不仅仅是表演,还有对文学的理解以及对非现实主义美学的认知。”

在遇到孟京辉之前,齐溪坦言自己并不是一个完全放得开的人,虽然舞台是她从小最熟悉的地方,但戏剧需要你把自己内心的情感拿出来,对着很多人哭、笑、疯,完全是一种天性上的解放。整个训练排演的过程对曾经学习舞蹈的齐溪来说,是有难度的。要学会走进自己的内心,给角色注入自己的认识,齐溪形容那是一个非常艰难的“扒皮”过程。

700多场全世界各地的巡回演出,齐溪一直生活在“明明”的故事里。老孟的话剧是没有B角的,这意味着无论发生任何情况,都必须上台表演。在这三年半里,齐溪就算崴脚了站不起来,坐着也要把戏演完。

齐溪跟着孟京辉在话剧舞台上不断打磨自己。

去年孟京辉给齐溪发微信:“我要拍《茶馆》,需要一个有能量的女演员,你来不来?”齐溪一口答应了下来。第一次,孟京辉看完齐溪的表演之后,露出了老父亲般的微笑。他特别欣慰,觉得她虽然离开舞台那么长时间,但依然迅速和角色“无缝对接”,好像从没有离开过。

遇到孟京辉的那年,齐溪24岁,再次与孟京辉合作已过10年。齐溪感慨,时隔多年再站在舞台上,终于明白如何将自己的能量最大限度地发挥,成为一个光芒四射的女演员。后来,廖一梅对齐溪说:“我觉得你真的长大了,没有丢掉以前的特质,也没有因为拍戏带回来坏的习惯,反而有了很多本能之外新鲜的能量。”

舞台对齐溪来说,已经成为身体的一个组成部分,就像学会了自行车和游泳,那种感觉你永远不会忘记。面对曾经把她带上舞台的孟京辉,齐溪充满感激,在戏剧里,她学会了敬畏,更学会了信任。这些闪光点,让齐溪成为演艺圈一种特殊的存在。

“文艺片专业户”齐溪

《浮城谜事》剧照

《浮城谜事》获奖

就在齐溪和孟京辉剧团的合同快到期的时候,导演娄烨找到了齐溪,“你能来出演《浮城谜事》吗?”当时齐溪很兴奋,娄烨是她特别喜欢的导演之一,但她担心合同没到期,孟京辉不放人。齐溪把娄烨的邀约和孟京辉说了,孟京辉叹了口气说:“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会放你走,但是娄烨的戏,我放你去。”

其实早在他拍《春风沉醉的夜晚》时,娄烨就知道有这么一个较真儿、戏痴的女演员,但一直也没有适合她的角色。直到《浮城谜事》里一个复杂的小三角色,让他想起了齐溪。没让娄烨失望,齐溪因为这部电影获得了第49届台湾电影金马奖、第7届亚洲电影大奖、第13届华语电影传媒大奖最佳新人的殊荣。

在娄烨导演的影片中,除了周迅在《苏州河》里获得个人奖项外,齐溪是第二个。齐溪的戏份并不算重,并且演对手戏的是强大的郝蕾,但她初生牛犊不怕虎,一点也没觉得怵,反而因为有了强大的对手让她大呼过瘾。第一次接触电影拍摄,齐溪憋着一股劲儿塑造出了一个有血有肉、可怜又可恨的角色,多半靠本能和冲劲。从话剧到电影,这其中表演是有变化的,电影更内化一些,情绪要往心里走。齐溪跟随着娄烨摸索,边学边演。娄烨是能打动齐溪的那种导演,“他身上有股特别的激情,永远不会做太多的妥协,所以在拍片过程中,我会无条件信任他”。

在电影里,齐溪饰演的是一个不太讨好人的角色——长相不算好看、心机还挺重的小三。当她拿到这个角色的时候,也觉得这个女人很讨厌,但是不能对角色进行道德审判,她必须说服自己相信角色在每一个状态下做出的选择。如果说,齐溪在孟京辉那里学会了释放天性,那么在和娄烨的合作中,她学到了新的东西——“相信你的角色并把这个角色塑造出来”。

“有一场戏,娄师傅把我给拍‘毛’了,一个30分钟的长镜头他一直没有叫停,我把所有我能做的事情都做了,从进门切菜、做饭、摆放碗筷,到坐下来一直在织毛衣,我心里想,怎么还不叫停,他到底要干吗?直到最后我觉得我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做了,我就停下来特别生气地看着镜头。”

后来她才知道,娄烨喜欢不停地观察演员,然后找方法激发演员的潜能。最后她那段怒气冲冲看着镜头的表情被剪进了最后的成片里,是电影的意外收获。

娄烨还有一个习惯,从来不给演员看回放,让演员放手表演,他还会在拍摄中给你一些突然袭击,比如会突然让你说一些剧本上没有的台词,这对演员的临时反应是一个巨大的挑战。《浮城谜事》的摄像师曾剑对娄烨的工作方式十分了解,所以会拿着摄像机一直跟拍,能抓到连演员都无法意识到的情绪和状态。齐溪说,这样的摄像方式特别能帮助演员找到感觉。在娄烨的作品中,电影呈现的影像视觉是一个特别绵长的整体,笔墨从没有断过。

等《浮城谜事》杀青后,娄烨对齐溪说:“演员的演技是不断磨炼的结果,以后多接不同导演的戏,展现自己不同的面。”齐溪听进去了,从话剧舞台到电影银幕,她还需要在戏里打磨自己,用她的话来说,技巧是有了,但如同要画好一个看似简单的鸡蛋,需要从量到质的转变。即使获得了金马奖最佳新人奖,但她知道这只是自己演戏生涯的开始。

仔细看后来齐溪饰演的角色,全部都是一些有着多面、复杂人格的女性。李玉导演的《万物生长》里被人抢走了男朋友的白露,《地久天长》里的脱轨少女沈茉莉,以及还没有上映的贾樟柯监制的电影《宁静》里的纪录片导演……“我也挺奇怪的,我拿到的都是那些很难从道德上说对错的角色,她们情绪激烈,并且不红不正。好像不是我在挑选角色,而是角色挑选了我。”

生活里的齐溪活得洒脱,对戏充满敬畏之外,其他的事情好像都不太看重。当有人说她不漂亮的时候,她大方承认,“我就不是漂亮那个类型”;当有人说她戏红人不红时,她反而有点开心,“其实我一直知道自己不是一个大众很熟悉的人。我特别喜欢我走大街上不是人人都能认出来的感觉,没负担”。当有人称呼她为“文艺片女神”时,她说:“我不想把自己束之高阁,我也不想就当文艺片清流,我不要被人设困死。”

孟京辉曾经对站在舞台上的齐溪说过一句话:“我认识你的时候你24岁,现在你34岁,我期待看到50岁的时候你依然站在舞台上,我特别期待那天的到来。”这也是齐溪的梦想,一辈子都活在戏里,越老越有状态。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