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克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上)韋力撰

劉克莊曾經因為一首名叫《落梅》的詩而被貶十年,此詩全文如下:

一片能教一斷腸,可堪平砌更堆牆。

飄如遷客來過嶺,墜似騷人去赴湘。

亂點莓苔多莫數,偶粘衣袖久猶香。

東風謬掌花權柄,卻忌孤高不主張。

這首詩作於宋嘉定十三年,當時劉克莊賦閒在家,因為他喜歡梅花,所以就寫了這麼一首普通的詠物詩。

然而惡人卻不這麼看。宋嘉定末年至寶元初年,史彌遠掌朝政,這個人在歷史上的名聲不是很好,宋寧宗所立的皇太子被他廢為了濟王,而後矯詔改立宋理宗,接著又逼迫濟王自殺。他的這些做法遭到了朝中一些大臣的反對,比如真德秀等人給皇帝上書,替濟王鳴冤,同時指斥史彌遠擅權廢立。這些反對之人後來都遭到貶逐。

為了將這些人趕出朝廷,史彌遠的手下到處尋找證據。《齊東野語》卷十六中有這樣一段話:“寶慶間,李知孝為言官,與曾極景建有隙,每欲尋釁以報之。適極有春詩云:‘九十日春晴景少,百千年事亂時多。’刊之《江湖集》中。因復改劉子翬《汴京紀事》一聯為極詩云:‘秋雨梧桐皇子宅,春風楊柳相公橋。’初,劉詩云:‘夜月池臺王傅宅,春風楊柳太師橋。’今所改句,以為指巴陵及史丞相。及劉潛夫《黃巢戰場》詩云:‘未必朱三能跋扈,都緣鄭五欠經綸。’遂皆指為謗訕,押歸聽讀。同時被累者,如敖陶孫、周文璞、趙師秀,及刊詩陳起,皆不得免焉。於是江湖以詩為諱者兩年。”

劉克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上)韋力撰


劉克莊撰《後村別調》,清光緒十四年錢塘汪氏振綺堂刻宋六十名家詞本

史彌遠的這幫手下攻擊人的方式,就是從詩詞中捕風捉影,將某些詞句硬作某解,然後定性為“誹謗”,藉此就將這些反對之人趕出了朝廷。

關於這段公案,《瀛奎律髓》卷二十中有如下記載:“寶慶初,史彌遠廢立之際,錢唐書肆陳起宗之能詩,凡江湖詩人皆與之善。宗之刻《江湖集》以售,劉潛夫《南嶽稿》與焉。宗之詩有云:‘秋雨梧桐王子府,春風楊柳相公橋。’哀濟邸而誚彌遠,本改劉屏山句也。或嫁為敖臞庵器之作。言者併潛夫《梅詩》論列,劈《江湖集》板。二人皆坐罪,而宗之流配。於是詔禁士夫作詩。如孫花翁季蕃之徒改業為長短句。彌遠死,詩禁始開。潛夫為《病後訪梅》詩云:‘夢得因桃卻左遷,長源為柳忤當權。幸然不識桃並柳,也被梅花累十年。’此可備梅花大公案也。”

這段話中提到了陳起,這位陳起真實的身份是位書商,用今天的話來說,他應當算是宋代很有名的大出版商。業務之餘,陳起也喜歡作詩,並且跟劉克莊、葉紹翁等詩界名流交往密切,而後他就收集了北宋到南宋間的各種詩作,合在一起刻為了《江湖集》。這部書出版後頗為暢銷,於是諫官李知孝就在此書中尋章摘句,硬把一些詞語指認為是誹謗宰相史彌遠,而後他將在此書中摘出的部分報告給史,史再將此詩拿給皇帝看,並讓皇帝下詔禁燬這部書,於是《江湖集》的書板被銷燬,陳起也被流放到邊地。直到史彌遠死後,陳起才被放回來。

《江湖集》所收之詩中的哪些詞句被認定是“誹謗”呢?此集中收錄了劉克莊所寫的《黃巢戰場》一詩,詩中有“未必朱山能跋扈,只緣鄭五欠經綸”的詞句,李知孝認為這句詩就是諷刺史彌遠。而劉克莊所作《落梅》一詩中的最後兩句,也被李認為是對史的諷刺,於是朝廷下令逮捕劉克莊。那時劉克莊正在建陽縣令任上,他的好友鄭清之得到了消息,立即在朝中想辦法幫他開脫。這位鄭清之因為跟史彌遠關係較為密切,所以史網開一面,沒有將劉克莊治罪,但此後不久,劉就被貶任他地。這一貶就是十年,所以才有了他的“卻被梅花累十年”。

確實,這件事給劉克莊造成了很大的心理陰影,他在《楊補之墨梅跋》中說到:“予少時有《落梅》詩,為李定、舒亶輩箋註,幾陷罪苦。後見梅花輒怕,見畫梅花亦怕。”這件事讓劉克莊見到梅花就害怕,甚至到了杯弓蛇影程度,因為他不但害怕梅花,甚至看到別人畫的梅花也同樣害怕,他在《賀新郎·宋庵訪梅》一詞中也有這樣的詞句:“老子平生無他過,為梅花受取風流罪。”雖然如此,劉克莊卻並沒有停止對梅花的歌詠,後來他又大量地寫詠梅詩,一生中總計寫了123首,還有8首詠梅詞,所以他被後世稱之為寫梅花最多的詩人。

劉克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上)韋力撰


劉克莊撰《後村長短句》,民國十一年歸安朱氏刻《疆村叢書》本

劉克莊所作的詠梅詞,其中較有名氣的一篇,則為《憶秦娥》:

梅謝了。塞垣凍解鴻歸早。鴻歸早。憑伊問訊,大梁遺老。

浙河西面邊聲悄。淮河北去炊煙少。炊煙少。宣和宮殿,冷煙衰草。

這首詞詠歎的是梅花凋謝後的情形,雖然表面是寫梅,但他在詞中所提到的“大梁”,指的乃是北宋的都成汴京,而那時汴京已經成了金人的領地,由此可見,他的這首詞,表面上是感嘆梅花凋謝,實則是懷念故土。難怪整他的那些人會從他的詞作中找證據,因為劉克莊確實喜歡以詞來抒發議論。

劉克莊還有一首《長相思·惜梅》:

寒相催。暖相催。催了開時催謝時。丁寧花放遲。

角聲吹。笛聲吹。吹了南枝吹北枝。明朝成雪飛。

他不僅僅是愛梅,同時還惜梅。寒風對梅花的摧殘,讓他有了惜愛之心。在惜梅的同時,他仍然充滿著憂國憂民之心,詞中的“角聲吹”依然能夠讓讀者感到,南宋與金人的戰爭未曾結束,時時橫亙在作者心中。

劉克莊對梅有著一種真愛,因為他不僅是自己喜歡,當別人愛梅之時,他也十分感動,比如他所作的一首《滿江紅·題範尉梅谷》:

赤日黃埃,夢不到、清溪翠麓。空健羨、君家別墅,幾株幽獨。骨冷肌清偏要月,天寒日暮尤宜竹。想主人、杖履繞千回,山南北。

寧委澗,嫌金屋。寧映水,羞銀燭。嘆出群風韻,背時裝束,競愛東鄰姬傅粉,誰憐空谷人如玉。笑林逋、何遜漫為詩,無人讀。

當時劉克莊任建陽令,他偶然聽到當地一位姓範的人酷愛梅花,此人在自己的別墅周圍遍種梅樹,還將這個去處起名為“梅谷”,並且自號“梅谷”。此人對梅花的酷愛讓劉克莊引以為知音,於是乎,他就填出了此詞。

劉克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上)韋力撰


《西山先生真文忠公文章正宗》二十四卷,明正德十五年刻本

由以上這些詞作可知,劉克莊真是位佞於梅者,為梅而受到了打擊,這恐怕也算是“罪有應得”吧。

劉克莊為什麼這麼喜歡梅花呢?他在《跋梅谷集》中解釋到:“夫梅,天下之清物也。在人品中惟伯夷可比,西湖處士亦其亞焉。世人皆欲與梅為友,竊意梅之為性,取友必端,非其人而強納交,梅將以為浼已也。”劉克莊認為梅花是天下的高潔之物,只有伯夷叔齊這樣的高士才可與之堪比,比如他寫的《梅花百詠》之一:

百卉凋零獨凜然,穀風栗烈澗冰堅。

看來天地萃精英,占斷人間一味清。

劉克莊還有一類詩作也被後世所看重,那就是他的詠史懷古詩,這樣的詩他寫了二百首,我舉一首他寫的《達摩》:

直以心為佛,西來說最高,

始知周孔外,別自有英豪。

劉克莊對這二百首的詠史詩頗為自襟,他在《跋江諮龍注梅百詠》中稱:“憶使江東時,作五言詠史絕句二百首。遊丞相愛之,置書笈中,雖入省以自隨,書謂餘曰:‘每篇雖二十言,實一篇好論,宜令子弟注出處板行。’”而元代的陸文圭在《跋蔣民瞻詠史詩》中,也對劉克莊的這二百首詠史詩推崇備至:“……後潛夫自作《十臣》《十佞》等五言百首,句簡而括,意深而確,前無此體,視胡曾《詠史》,直可唾去。《選》詩如昭君、秋胡、羅敷等辭,直鋪其事而已,未有斷以己意者。杜牧《桃花夫人》《赤壁》等絕,則拗峭為工而斷以己意矣,然僅一二首而止,不如潛夫之多。”

但當代學者景紅錄卻認為,劉克莊的這一大組詩並沒有太多的特色,其在《劉克莊詩歌研究》一書中稱:“總的來說,劉克莊的詠史詩沒能繼承傳統的借古諷今或以古喻今的特點,而只是單純排比典故,略加褒貶,缺乏寓意。即使直詠其事,也議論平平,難有卓見,更無激揚蹈厲的氣勢和委婉動人的情韻。”

劉克莊的詩作有著說理的傾向,這可能是後世對其評價不高的原因,比如他所作的《後村詩話續集》卷三中有這樣一個段落:

及莽既篡,雄縱不能如許由洗耳、魯連蹈海,然與龔勝同時,莽使使者以印綬強起勝,勝稱病篤臥,以手推去印綬……不食而死。雄亦仕漢者,莽篡不能去,視勝可愧死矣!《美新》之篇,方且盛稱“皇帝陛下配五帝,冠三王,開闔以來未聞,宜命賢哲作《帝典》一篇,襲舊二為三,以示罔報。”又自言“有顛眴病,恐先犬馬填溝壑,長恨黃泉”,故作此篇以獻。餘以為寧顛眴病死,此文豈可作哉!朱氏書“莽大夫揚雄卒”,書其罪矣。而昌黎公、荊公、涑水公皆推重,或以配孟子,何也?

揚雄本是漢賦大家,唐代韓愈對揚雄很推崇,把揚列入了道統之中,但劉克莊卻十分看不上揚,因為王莽篡權時,揚寫出了讚美文章。因此,劉克莊很不滿韓愈、王安石以及司馬光對揚雄的推崇。

按照這個標準,劉克莊也同樣看不上阮籍,其在《趙寺丞和陶詩序》中稱:“自有詩人以來,惟阮嗣宗、陶淵明自是一家……然嗣宗跌蕩,棄禮矜法,傲犯世患,晚為《勸進表》以求容,志行掃地,反累其詩。淵明多引典訓,居然名教中人,終其身不踐二姓之庭,未嘗諧世,而世故不能害。人物高勝,其詩遂獨步千古。”劉克莊認為阮籍的詩才雖然很高,但阮同樣給篡權者寫過《勸進表》,就憑這一點,阮就不能跟陶淵明並稱。然劉克莊卻極其推崇韓偓:“韓偓與吳融同為詞臣,偓忠於唐,為朱三面斥,貶責不悔,如‘捋虎鬚’之句,未嘗傳誦,似為《香奩》所掩。及朱三簒弒,偓羈旅於閩,時王氏割據,詩文祗稱唐朝官職,與淵明稱晉甲子異世同符。”劉推崇韓,就是因為韓至死不仕新朝。從這些例子可見,劉克莊評價詩人的好壞,重要的是人品,而並不關注詩作水平的高低。

劉克莊為什麼有這樣的觀念呢?很大的原因是受他老師真德秀的影響,《後村詩話》中有這樣一個段落:“《文章正宗》初萌芽,西山先生以詩歌一門屬餘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如仙釋、閨情、宮怨之類,皆勿取。餘取漢武帝《秋風詞》,西山曰:‘文中子亦以此詞為悔心之萌,豈其然乎?’意不欲收,其嚴如此。然所謂‘攜佳人兮不能忘’之語,蓋指公卿群臣之扈從者,似非為後宮設。凡餘所取而西山去之者大半,又增入陶詩甚多,如三謝之類,多不入。”

劉克莊:男兒西北有神州,莫滴水西橋畔淚(上)韋力撰


《文章正宗》三十卷,清乾隆三十三年刻本

真德秀想編一部他認為正統的文章選集,由這部選集的名稱——《文章正宗》,就可以看出真德秀的入選標準。真德秀讓弟子劉克莊負責詩歌類的編選,並且告訴劉哪些詩不可以選入。於是劉就按照老師定出的標準,選擇出了一批詩作。但真德秀看後,卻將弟子的所選刪掉了一大半。看來,真德秀認為劉克莊所選的這些詩不符合自己所制定的“約以世教民彝”。即此可見,真德秀的選詩是站在理學家的角度,而劉克莊則是以文學角度來選詩,所以大多不能令老師滿意。針對此事,清劉熙載在《藝概·詞曲概》中稱:“劉後村詞,旨正而語有致。真西山《文章正宗》,詩歌一門屬後村編類,且約以世教民彝為主,知必心重其人也。”

雖然如此,劉克莊也必然有很多觀念受到了真德秀的影響,就比如上面他所認定的以人品來看詩品的眼光。劉克莊的詩作還有一點受到了後世的批評,那就是他寫詩方法的模式化,景紅錄在《劉克莊詩歌研究》中稱:“劉克莊的創作一般是先蒐集好許多典故成語,將之編成精巧的對偶,以備創作時用。然後一旦有了合適的題目,即可現取套用。”

景紅錄的這句評價出自於錢鍾書在《宋詩選注》中對劉克莊的批評:“劉辰翁說:‘劉後村仿《初學記》,駢儷為書,左旋右抽,用之不盡,至五、七言名對亦出於此,然終身不敢離尺寸,欲古詩少許自獻,如不可得。’我們只知道劉克莊瞧不起《初學記》這種類書,不知道他原來採用了《初學記》的辦法,下了比江西派祖師黃庭堅還要碎密的‘擴帖’和‘餖飣’的工夫,事先把蒐集的故典成語分門別類作好了些對偶,題目一到手就馬上拼湊成篇。‘詩因料少不成聯’,因此為了對聯,非備料不可。這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的作品給人的印象是滑溜得有點機械,現成得似乎店底的宿貨。”

顯然,後世的批評並不影響當年劉克莊的自詡,他寫過一首《自勉》:

海濱荒淺幼無師,前哲藩籬尚未窺。

玄詠易流西晉學,苦吟不脫晚唐詩。

遠僧庵就勤求記,亡友墳成累索碑。

天若假餘金石壽,所為詎肯止於斯。

這首詩的最後一句說的極其高亢,劉認為若天假以年,他做出的成就要比人們看到的大許多。

關於劉克莊的詞風,後世大多把他視之為稼軒一派,比如毛晉在《後村別調跋》中說:“所撰《別調》一卷,大率與辛稼軒相類。楊升庵謂其壯語足以立懦,予竊謂其雄力足以排奡。”而在此之前的楊慎,也認為劉克莊的詞風本自辛棄疾:“劉克莊,字潛夫,號後村。有《後村別調》一卷,大抵直致近俗,效稼軒而不及也。”楊認為,劉克莊是有意效仿辛的詞風,可惜達不到辛詞的水準。

為什麼會這樣說呢?清王初桐在《小嫏嬛詞話》卷二中做了這樣的解釋:“變調詞辛、蘇並稱,當以稼軒為第一。劉龍洲、劉後村學稼軒者也,皆近乎粗。”至少王初桐認為,劉克莊沒能學到稼軒詞的精髓,而只得到了辛詞粗豪的一面。

其實這種風格的產生,除了作者本人的偏好,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作者所處的特殊的時代環境,比如他作的一首《賀新郎·送陳真州子華》:

北望神州路,試平章、這場公事,怎生分付。記得太行兵百萬,曾入宗爺駕馭。今把作握蛇騎虎。君去京東豪傑喜,想投戈、下拜真吾父。談笑裡,定齊魯。

兩河蕭瑟惟狐兔,問當年、祖生去後,有人來否。多少新亭揮淚客,誰夢中原塊土。算事業、須由人做。應笑書生心膽怯,向車中、閉置如新婦。空目送,塞鴻去。

真州就是現在江蘇儀徵市,此處位於長江北岸,跟著名的瓜州古渡相距不遠,而在劉克莊的時代,這裡是宋、金對峙的前哨陣地。宋理宗寶慶三年,陳子華被任命為“知真州兼淮南東路提點刑獄”,而真州是這樣的戰略要地,劉克莊送朋友前往此地任職,當然會在詞中感慨江山淪落,這樣的詞恐怕很難寫出婉約的味道來。

其實不僅如此,歐陽代發、王兆鵬所編著的《劉克莊詞新釋輯評》中對該詞評價說:“辛派詞人好為詞論,但此詞寫法仍屬特別,不僅議論,而且是商討國家大事。”而陳爾夫、劉敬圻所著《南宋詞史》一書,則做出瞭如下的分析:“這首詞繼承辛棄疾以及辛派詞人的愛國傳統與豪放詞風,把說理、抒情、議論等手法交織在一起。劉克莊不是像姜夔、吳文英、王沂孫、張炎等人那樣,以鮮明的形象、絢麗的色彩、婉轉的音韻和深邃的意境來打動人心,他往往是以恢宏的議論,慷慨的雄辯和昂揚的激情造成一種氣勢使讀者歎服。這首詞就具有上述特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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