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按說張華也是出生在一個地方官員之家,但不知道他為什麼小時候那麼窮,《晉書·張華傳》中說:“張華字茂先,范陽方城人也。父平,魏漁陽郡守。華少孤貧,自牧羊。”他的父親當過郡守,這也算是地級市市長的位置,但為什麼張華自小家裡卻還是很貧窮,並且靠牧羊為生呢?傳記中沒有解釋,那隻好胡亂猜測了:看來他父親死得早,家裡很快衰敗下來,以至於只是個小孩子的張華,成為了放羊娃。

雖然如此,他天生的千里馬素質還是被人發現了,《晉書》本傳上接著說:“同郡盧欽見而器之。鄉人劉放亦奇其才,以女妻焉。華學業優博,辭藻溫麗,朗贍多通,圖緯方伎之書莫不詳覽。少自修謹,造次必以禮度。勇於赴義,篤於周急。器識弘曠,時人罕能測之。”當地有兩個人很賞識他,一個是盧欽,另一個是劉放,而這劉放還把自己的女兒嫁給了張華。而後張華刻苦學習,博覽群書,他是個放羊娃,家裡應該沒有留下多少書籍,不知道這些書是不是盧欽和劉放給他的,但是他通過苦讀,最終成為了一位很有見識的人。

韓愈說:“世有伯樂,然後有千里馬。千里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我覺得盧欽和劉放就是那極其難得的伯樂,尤其那位盧欽的祖上乃是盧植,而盧植又是經學大師馬融的弟子,我曾經找到了盧植的祠堂,裡面的展板上列出了一大堆盧植之後的名人,裡面甚至包括了六祖慧能以及韓國總統盧武炫等,盧氏一族可謂枝繁葉茂,而盧欽的父親盧毓曾任魏司空,這可是位極人臣。而劉放雖然出身貧寒,但魏明帝很賞識他,他曾做到了中書監,這也相當於政法委。這樣兩位高官旺族竟然賞識一個放羊娃,認定張華是一塊璞玉,這等的慧眼識珠,當然是超級伯樂了。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撰《博物志》,清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增訂漢魏叢書本,卷首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撰《博物志》,清乾隆五十六年金谿王氏刻增訂漢魏叢書本,內頁

被高官賞識也有個問題,那就是政治立場。盧欽和劉放的政治立場當然會影響到張華,他們所處的時代正是曹操家族跟司馬家族明爭暗鬥頗為激烈之時,而盧欽和劉放按照站隊來說,他們都屬於司馬氏一派,兩人的地位也隨著曹氏與司馬氏的地位變遷而起伏。魏正始時期,曹氏勢力壓倒了司馬氏,這兩人也就被貶官。而到了嘉平元年,司馬氏又佔了上風,盧毓又重新當上了吏部尚書,而劉放為驃騎將軍。張華為劉放的女婿,他當然也就成為了司馬氏一派的人物。

劉放去世後,張華被郡守鮮于嗣舉為太常博士,而後又任著作佐郎,這時他只是下級官員,然而他在這個階段寫了一篇《鷦鷯賦》,此賦受到當時大名人阮籍的稱讚。阮籍認為張華有“王佐之才”,他的這個評價對張華極其重要,而後張華一路升職,成為了長史兼中書郎。張華在這個任上寫過一些奏章,受到了文帝司馬昭的欣賞,後來司馬氏代魏立晉,張華升職為黃門侍郎;幾年後,他又被任命為中書令,成為了朝廷中的實權派。

司馬氏建立晉朝之後,擺在日程上的最重要事情,就是計劃滅掉吳國,皇帝跟眾大臣們秘密商議此事,《晉書·張華傳》中稱:“初帝潛與羊祜謀伐吳,而群臣多以為不可,唯華贊成其計。”看來大臣們大多反對皇帝的這個計劃,只有張華贊成這麼做。晉武帝認為張華的計謀更佳,於是在咸寧五年,任命張華為度支尚書,讓他跟其他主戰派商量具體的作戰計劃。而後晉武帝滅掉了吳國,終於將三分的天下得以統一,為此,張華在朝中的地位得以大為提高。

但是伴君如伴虎,雖然張華在國家統一的問題上做出了這樣大的貢獻,但他卻因為另一件事受到了皇帝的冷落。立太子歷來是朝廷中的重大事件,這不但關係到國家的方向問題,同時也牽扯到朝廷官員們的親與疏。晉武帝所立的太子,智商有些問題,如果由他來做皇帝,國家的發展可想而知。當晉武帝向張華徵求意見時,張提出:可由晉武帝的弟弟齊王攸來繼位。自己的兒子不能繼承,卻轉給自己的弟弟,這讓當然晉武帝很不高興,但眾大臣們都這麼說,晉武帝也無奈,於是只好把齊王攸召喚回來。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齊王攸卻得了病,回來後不久就去世了,這讓所有人始料未及。而晉武帝就藉此事將張華派到地方去任職,再後來又找了個藉口,就把張免職了。而這個藉口找得也確實有些勉強,是因為當時太廟的屋樑折斷了。

晉武帝去世之後,朝廷由賈后掌權,張華又重新被起用,他被起用的原因,按照《晉書》本傳上的說法則是:“賈謐與後共謀,以華庶族,儒雅有籌略,進無逼上之嫌,退為眾望所依,欲倚以朝綱,訪以政事。”看來賈后要想在朝廷中立穩,也要尋找有威望的人,但這個人還不能威脅到自己的利益,於是在元康六年,張華被任命為司空。這也算是位極人臣,由一個放羊娃變為了國家的管理者,他的人生故事堪稱勵志。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注《禽經》一卷《逸禽經》一卷《附錄》一卷,清臥雲軒抄本,卷首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注《禽經》一卷《逸禽經》一卷《附錄》一卷,清臥雲軒抄本,內頁

張華雖然成為了當朝一品,但那時的政局也同樣很複雜,朝中分為了賈后一派和太子黨一派。晉武帝司馬炎去世後,他的兒子司馬衷繼位,這就是晉惠帝。因為晉惠帝的弱智,所以朝中大權全部落在了皇后賈氏手中,但是還有一批老臣力保這位昏庸的太子,故後黨和太子黨之間各有一批大臣相互明爭暗鬥。張華用盡各種辦法試圖調和這兩派之間的矛盾,《晉書》本傳上說:“華遂盡忠匡輔,彌縫補闕,雖當闇主虐後之朝,而海內晏然,華之功也。華懼後族之盛,作《女史箴》以為諷。”看來張華的盡心盡力確實起了效果,朝中得到了暫時的安寧。而張華又開始擔心賈后這一派越搞越大,於是他就寫了篇《女史箴》來對賈后進行規勸。

張華的這篇《女史箴》而後被東晉的大畫家顧愷之創作為繪畫作品,這就是後世極有名氣的《女史箴圖》,可惜顧愷之的原作已經失傳,而今留存者為唐代的摹本,即使這樣,也是中國藝術史上極具名氣的作品,而今這幅唐摹本,現藏於英國大英博物館。此畫流落到英國,緣於清朝八國聯軍打入頤和園時,被英軍大尉基勇松帶走,雖然現在的故宮博物院還藏有一幅《女史箴圖》,但這是南宋的摹本,從藝術性來說,要比大英博物館所藏差許多。當人們想到《女史箴圖》時,永遠跟顧愷之聯繫在一起,少有人會提及顧愷之是根據張華的文字而創作出的畫作。

張華雖然這樣的小心翼翼,但還是捲入了宮廷鬥爭。而後後黨廢殺太子,張華也被人列為後黨派,以此為藉口,趙王倫將其殺害。就因他為此而死,所以張華被貼上了後黨的標籤,後世針對這個標籤,對他有不少的非議,比如宋楊萬里在《誠齋集》卷八十七中說:“張華能對千門萬戶之問,而不能救賈后、司馬倫之亂,前之敏,後之疑,小之明,大之暗。”

從個人修養而言,張華其實是個好官,《晉書》本傳上說他:“雅愛書籍,身死之日,家無餘財,惟有文史溢於幾篋。”看來張華也有藏書之好。他被殺之後,家中基本沒有什麼財產,就是一些藏書及文稿,可見他也是一位清官。張華所處的時代,社會的風氣特別奢靡,很多高官大戶相互之間爭奇鬥富,在這種社會氛圍下,張華做這麼大的官,還能如此廉潔,這是何等的自律,因為他相信用道德可以感化惡人,他在《博物志·地理略贊》中說:“無德則敗,有德則昌。安居猶懼,乃可不亡。”又是典型的孔子治國安邦觀念。從理論上講,他的觀念絕對正確,但應用到社會中,卻沒有讓這種觀念發揚光大的土壤,因此王媛在《張華研究》中說:“但他又過於相信道德的力量,以為個人的道德足以改變歷史的方向,當其子張韙勸他退位時,他答以‘修德以應天道’。他斷然拒絕趙王倫的拉攏,也是‘修德’的一種方式。因為堅守這種‘德’,也因為過分迷信‘德’的力量,才使他最終走向被殺的下場。”

對於張華的文采,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稱:“晉雖不文,人才實盛:茂先搖筆而散珠,太沖動墨而橫錦,嶽湛曜聯璧之華,機雲標二俊之採,應傅三張之徒,孫摯成公之屬,並結藻清英,流韻綺靡。”這裡列舉的第一個人物就是張華,可見他在文學上也受到了後世的關注。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撰《博物志》,民國元年湖北官書處刻子書百家本,書牌

張華: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上)韋力撰

張華撰《博物志》,民國元年湖北官書處刻子書百家本,卷首

但是,鍾嶸在《詩品》中卻對張華的評價不高:“其源出於王粲。其體華豔,興託不奇,巧用文字,務為妍冶。雖名高曩代,而疏亮之士,猶恨其兒女情多,風雲氣少。謝康樂雲:‘張公雖復千篇,猶一體耳。’今置之中品疑弱,處之下科恨少,在季孟之間矣。”鍾嶸首先說張華的詩風是得自於王粲,按照這條線索上溯,鍾嶸又說王粲的詩“其源出於李陵”,那麼李陵又是學誰的呢?鍾嶸又說“其源出於《楚辭》”。如果把這個順序倒過來,再忽略掉中間人物,那不就等於在說張華的詩風祖源於《楚辭》,如果再說張華的詩作水平不高,這不等於在罵屈宋嗎?儘管這麼簡單的類比並不恰當,但多少也可看出鍾嶸在歸類上的自相矛盾處。而後鍾嶸引用了謝靈運的說法,因為謝說張華的詩篇雖然寫了一大堆,但看上去基本一樣,這等於在批評張華的詩作沒有變化,為此鍾嶸認為:張華的詩若評為中品,有些勉強;若將其列為下品,又略顯貶低。看來,鍾嶸認為張華詩作的總體水平處在中下的位置。

張華流傳至今的詩,被視為代表作者,為《情詩》五首和《雜詩》。他的詩在《玉臺新詠》卷二中錄有五首;蕭統的《文選》中錄有兩首。而《情詩》因為篇幅較長,我抄錄其中的第一段和第三段:

北方有佳人,端坐鼓鳴琴。

終晨撫管絃,日夕不成音。

憂來結不解,我思存所欽。

君子尋時役,幽妾懷苦心。

初為三載別,於今久滯淫。

昔耶生戶牖,庭內自成陰。

翔鳥鳴翠偶,草蟲相和吟。

心悲易感激,俛仰淚流衿。

願託晨風翼,束帶侍衣衾。

清風動帷簾,晨月照幽房。

佳人處遐遠,蘭室無容光。

襟懷擁虛景,輕衾覆空床。

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

拊枕獨嘯嘆,感慨心內傷。

對於此詩,後世有較高的評價,尤其其中的“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廣受後世讚譽,明代的何孟春認為張華的這句詩出自陶淵明,其在《餘冬詩話》卷下中稱:“陶淵明《歸田園詩》有‘歡來苦夕短,已復至天旭’之句,其《怨詩》又云‘造夕思雞鳴,及晨願鳥遷’,情事不同如此。張茂先‘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有是哉。”而清代的郭麐則大讚此句詩的格調之高:“詩主性情,固矣。然言不典雅,則入於俗調。張茂先《情詩》雲:‘居歡惜夜促,在蹙怨宵長’,此即俗傳‘歡娛嫌夜短,寂寞恨更長’之語也。而雅鄭霄壤,謂格調可不講得乎。”(《續靈芬館詩話》卷六)

現代文學家鄭振鐸也特別喜愛這首詩,他認為該詩“佳妙可喜”,並且他在《插圖本中國文學史》中,對鍾嶸把張華的詩作整體評價為中下表示了質疑:“華詩實能以平淡不飾之筆,寫真摯不隱之情……意未必曲折,辭未必絕工,語未必極新穎,句未必極穠麗,而其情思卻終是很懇切坦白,使人感動的……華雖未必及陳王,至少可追仲宣,仲宣則列‘上品’,茂先則並‘中品’而不逮,何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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