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間——穿著“人皮”的記者

01

五星級賓館。

女人靠坐在床上,她無比熟練地點燃一根菸,閉目深吸一口,然後滿足地吐出一口煙霧。她化著淡煙燻妝,本就魅惑的五官在昏黃的燈光下顯得更加誘人。

床邊,陳風正整理著衣服,他的眼底如一潭死水,唇角卻始終上揚著。女人看著他,眼中寫著輕蔑,從一旁的名牌包中拿出一個檔案袋丟在陳風面前。

陳風的眼底這才起了一絲波瀾,他彎腰拾起檔案袋,道:“這次的料怎麼樣?”

“絕對勁爆。”

說罷,女人又燃起一支菸,陳風則轉身出了門,像是兩個陌生人。

02

陳風來到樓下後,就飛速跑到一邊的花壇旁嘔吐起來。

好在夜色深了,沒什麼人,即便有人路過,也只是皺眉看他一眼後,便匆匆離開。

他回到昏暗的出租屋內,隨意地扯下領帶後,就把自己丟進了沙發。閉目休息了一會兒,陳風又突然睜開眼看向落地鏡的方向。

藉著窗外的路燈,他可以看到鏡中那個模糊的身影,他摸摸自己的臉,年輕、帥氣。他又站起來對著鏡子轉了一圈,身材好。

他幾乎擁有所有男人都羨慕的條件,除了——錢。

想到這裡,他突然頓住了,像是在做一個十分艱難的決定。頓了一會兒,他緩緩將手伸到脖子後側,輕輕一用力。

只聽“呲啦”一聲。

“咳——”陳風的呼吸一滯,修長的手指胡亂地在西裝上摸索著,原本非常合身的西裝,此刻卻變得異常緊繃,勒得他透不過氣來。沒等他解開,釦子便承受不住壓力崩開了。

就這樣,在寒冷的冬夜,他脫下了一件又一件衣服,直到最後,僅剩一條被撐得變了形的四角內褲。

“砰!”

牆上的指針恰好指向十二點,窗外升起了一片煙火。絢爛的煙火透過玻璃照亮了房內,陳風也徹底看清了鏡中人的模樣,他怪叫了一聲,慌亂中不小心被腳邊的褲子絆倒在沙發上。

煙火一燃一滅,房中也一明一暗。

陳風驚恐地看著鏡中的人,那個完全褪下“人皮”的自己。

稀疏的頭髮,隱約可以看到一塊寸草不生的頭皮,渾身的肥肉都像是打了興奮劑,隨著煙火的升起落下,瘋狂地顫抖、舞動著。

哪裡還有帥氣的外表,緊緻的身材?脫下人皮的他,就是一個油膩的中年大叔,而年後的他,只有28歲。

“怎麼會這樣······一年前明明······”他喃喃著。

是的,一年前他至少沒那麼胖,頭髮也沒有那麼稀疏。噁心感再次襲來,他慌亂地拿起被壓在身下的人皮,哆哆嗦嗦地穿上,一瞬間,鏡中的人又恢復了帥氣的模樣。

陳風打開燈,再次看向鏡中的自己,有一種噩夢初醒的錯覺。

外面的煙花放完了,陳風披上衣服,轉身走到沙發邊拿起檔案袋,他必須做些事情轉移自己的注意力。

他抽出資料,最上面是一張女人的照片,還有名字。

在看到照片的那一瞬間,陳風覺得有些眼熟,隨即他又搖搖頭,工作近五年了,這種情況也不少見。

女人叫張芹芹,十九歲,看起來應該是個內向的人,他能看出她很想笑,可勾起的嘴角卻非常僵硬。

他一頁一頁地翻看著,完全陷入了資料之中。他的手激烈地顫抖著,他相信,這次他絕對可以寫出一篇爆文。

是的,陳風是一個記者,他一直不溫不火,從來沒有寫過一部好文,當然,那是在他遇到那個女人之前。

託那個女人的福,這一年來,他已經寫出了幾篇所謂還不錯的文章,就像領導說的,有爆點。

看到這份資料後,陳風知道,他徹底翻身的機會來了。

03

次日,陳風便請了假準備去Z市,至於車票,那個女人早就替他準備好了。

她從來都不會給他完整的資料,只會提供一些蛛絲馬跡,其餘的需要他自己去探索。

這個過程就像是玩解謎類的闖關遊戲,每次的線索都會比上一次更加隱晦,讓人深陷其中無法自拔。

剛到達Z市,陳風就接到了一個電話,是他的同窗好友兼同事——喬強。

他冷笑一聲後,接起電話:“喂?”

“阿風,你今天怎麼沒來上班?”電話那頭,喬強的語氣有些焦急。陳風則挑挑眉,在他看來,喬強身為自己的競爭對手,這不過是急著套話來了。

“沒什麼,生病了。”他猜喬強一定會說要來看他。正如陳風所想,電話那頭立刻有了回覆:“去過醫院了嗎?要不我今天下班過來看你?”

“隨你。”陳風知道,不論他怎麼回答,喬強都會來找他。

他掛斷電話,轉身卻撞上了一個渾身髒兮兮的老人,他和氣地說了聲抱歉,實則卻恨不得直接把這件衣服脫下來丟進垃圾桶。

“小夥子,沒事,我的眼神不太好,能不能請你帶我到出口的方向去?”老人顫顫巍巍地站著,眼裡一片渾濁。

“眼神不好出什麼門?不會是個騙子吧?”陳風在心裡吐槽著,嘴上卻婉轉道:“抱歉,我還有事,恐怕沒辦法幫您。”

說完,便丟下老人轉身離開。

陳風先去找了家賓館登記,隨後又拿著地圖出了門。

路上的人群來來往往,他在鎮裡兜兜轉轉,繞了好幾圈都沒有找到張芹芹的住所。他望著漸漸減少的人流量,一番觀察後,選定了一個剛剛與他擦肩而過的少女。

“小姐,能耽誤你幾分鐘嗎?”陳風露出一個紳士的笑容,彷彿並不擔心對方會拒絕。

少女轉過頭,陳風一怔,這不就是他在找的張芹芹嗎?

他不由地開始打量眼前的少女,她的表情看起來比照片裡生動了不少,看樣子已經走出了陰影。

“你······?”張芹芹也正望著陳風,臉上寫滿了錯愕以及驚喜。

她的瞳孔很純淨,不摻一絲雜質,情緒也都寫在眼睛裡。她有些激動,卻又怕自己的態度會嚇到對方,幾番調整後,她才小心翼翼地開口:“抱歉,我知道這麼問可能會有些冒昧,能告訴我您的名字麼?”

陳風沒有回答,張芹芹便有些慌了,她急忙解釋道:“是這樣的,您和我的······一個朋友長得很像。”

“哦,不礙事,我姓陳,叫陳風。”陳風回答道,或許他可以靠著這副長相和張芹芹快速拉近距離。

單純的張芹芹並不知道陳風的心理活動,只是瞪大眼睛捂著嘴看著陳風。

她有些激動,卻不知怎麼開口,一連說了幾個“我”後,才勉強能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我是張芹芹……哦不,我是張小薇啊,陳風哥哥你不認識我了嗎?”

說到這,張芹芹已經落下了淚,而陳風也難得地產生了幾秒鐘的錯愕。

張小薇。這個名字對他來說像是隔了一個世紀。

他實習期間曾經跟著前輩去採訪過她,這個,被全鎮人包括親戚侵犯的女孩。資料裡只提及了一部分,做記者那麼多年,這種事見得多了,他也就沒往這方面去想,他幾乎都快忘了這個女孩,可現在······

最後一次看見這個女孩,她才14歲,撲在他的懷裡和他告別。

一時間,他的心裡有些五味雜陳。

之後的事情出奇地順利,張芹芹問他來這做什麼,他本能地撒了謊,只說來看個朋友,於是,她便邀請他去家裡做客。

他望著一路上一直嘰嘰喳喳說著話的張芹芹,難得沒有開口套話。

她長大了,變得比那時候更加樂觀了。他這麼想著,可心底還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這次的目標就是她。

“這裡就是啦!”張芹芹打開門,一臉興奮,“我在院子裡種了些花花草草,可漂亮了!”

她像是個獻寶的孩子,想把自己最好的一面都展示給這個曾經幫助過她的哥哥。

恰恰是這一點,讓陳風反而不知從哪下手。他有些尷尬地進門,看著張芹芹為他介紹著那些沒怎麼聽說過名字的植物。

“芹芹,你······”陳風好不容易打算開口詢問。

張芹芹卻又突然拽著他道:“陳風哥哥,你現在還在做記者嗎?”

陳風心裡咯噔一下,她不會發現什麼了吧?

“一定還做的吧?我記得那時候你說做記者就是你的夢想呢!”張芹芹笑著道,她又興沖沖地拉著陳風來到屋內。

一進門,陳風就看到了滿牆的獎狀,還有書桌上堆成一座小山的書。

“你看,你送我的書我一直收著。”張芹芹從“小山”中抽出了三本,一本是《小王子》,還有兩本是童話故事。

陳風張了張嘴,卻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那三本書,是他送她的見面禮,為什麼選了這三本呢?他好像忘了。

“這是······?”陳風瞥見桌角貼著一張精緻的書籤。

“啊······”張芹芹急忙撲過去遮住了書籤,臉頰兩側浮現出一片粉色。就連陳風都不知道為什麼,他竟笑了,這是他披上這層人皮以來第一次發自內心的笑。

“寫了什麼啊,這麼隱秘?”陳風試探性地伸手探去。果然,她自動縮回了手,只是臉色更加紅潤起來。

書籤上寫著一列娟秀的字:“要像陳風哥哥一樣成為一名記者!”

陳風的嘴角一僵,笑容緩緩消失。

張芹芹沒有注意,只是支支吾吾道:“我想和你一樣,變成一名記者,用筆去揭露黑暗,像你幫助我一樣,去幫助和救贖更多的人!”她的語氣越發堅定。

陳風扭頭望向她,她的眼裡透著一絲熟悉的光芒,一說到夢想,她整個人都像在發光,正如,他還未步入社會的模樣······

04

陳風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去的,準備了一晚上的問題一個都沒問,滿腦子都是張芹芹的笑容。

他渾渾噩噩地回到賓館,想起還放在口袋裡的小冊子。他伸手在口袋中摸索著,卻發現口袋裡多出了一張不屬於他的紙條。

“這是······?”陳風疑惑地將紙攤開,還沒來得及看紙上的內容,就被電話鈴打斷了。

“怎麼了?”他無力地回應道。

“阿風,你上次說你在幸福小區是吧?幾號樓啊?”喬強特有的大嗓門從電話那頭傳來。

“我現在不在家,你先回去吧,改天請你吃飯。”

陳風揉了揉太陽穴,沒了算計的心思,語氣也敷衍起來,如果可以,他連話都不想說。

可惜,喬強並沒有掛斷的意思,反而興奮道:“哇靠,你這小區牛逼啊,住戶都是帥哥美女,整形醫院吧?”

這句話讓陳風突然一個激靈,牛逼?他可不覺得牛逼,自從搬來後,他一直都早出晚歸的,還沒認真觀察過小區的環境,如今被喬強一說,他突然覺得有些蹊蹺。

現在這個住處是那個女人給他找的。

這麼一想,所謂的幸福小區,就是他們這些人皮人的集中營?

陳風匆匆掛斷電話,眼睛再次瞥到那張紙條。

“我知道那個女人是誰。”

紙條上的字又大又亂,勉強能看出內容,第二行附上了一個電話號碼。

陳風冷冷地盯著紙條,他仔細回憶著今天接觸的人,張芹芹?不,不像······

就在這時,那個髒亂老人的臉突然浮現在陳風眼前。

陳風思索了一陣,而後拿起電話,撥了過去。

電話那頭傳來了一個老人的聲音:“喂?”

“你是今天撞到我的那個人,”陳風肯定道,“你到底知道些什麼?”

那頭的人頓了頓,隨即用帶著笑意的聲音道:“關鍵不在於我知道多少,而在於你到底對她瞭解多少。”

談話的主控權被奪走,陳風便不再開口,等待著那人的下文。

“在火車站的時候,我一下就注意到了你,你身上有它的味道,”老人笑著道,“獸靈的味道,尤其是生氣的時候,更為濃烈,差點沒燻死我。”

陳風沒有在意老人的玩笑話,確實,自從與她接觸後,他就變得非常暴躁,只是他的掩飾能力很好,因此也沒有特別在意這一點。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陳風扒拉了一下頭髮,突然覺得有些煩躁。

“不,你知道。”老人的聲音很平靜,像一口甘泉,瞬間澆滅了陳風的心火。

陳風沉默了半晌,道:“你告訴我她是獸靈,所以是要和我扯靈異嗎?”

“看你有心理準備,老頭子我就直說了,”那頭,老人頓了頓,“獸靈的存在已經有幾千年了,它們由人類的貪婪和慾望演化而成,貪婪和慾望屬於獸性,加上獸靈的脾氣暴躁,以貪婪、慾望為食,又是靈體,故稱之為獸靈。可以說只要有人存在,便會有獸靈存在。它們通常幻化成人形生活在社會中,以便尋找合適的獵物。”

陳風徹底沉默了。去年,那個女人找到了他,而他,向她索取了一副自己23歲時的皮囊,以及情報來源。

可他並不覺得這有什麼,除了變得暴躁些,至少他沒有感覺到任何不適。

“我不知道你向她索取了什麼,只是據我瞭解,大部分與獸靈有交易的人都會有不錯的外貌。畢竟有副不錯的皮囊和笑盈盈的表情,總能帶來不少便利。”那頭,老人的話鋒突然一轉,“你一定在想,供獸靈吸收慾望和貪婪好像也沒什麼。”

陳風依舊沒有說話,心中卻產生了一絲恐懼。

“你真的什麼都沒有失去嗎?”

······

直到對方掛斷電話,陳風依舊處於出神的狀態。

張芹芹的笑臉浮現在他的眼前,而另一邊,一個聲音在說:“把她現有的地址曝光,羅列出當初侵犯案件的疑點,一定就能寫出一篇爆文······”

他失去了什麼?

陳風抱著頭,不願再想。老人掛斷前的最後幾句話縈繞在他的耳邊:

“我是驅獸人,這麼多年,我見過很多與獸靈達成交易的人,其實脫離它們的掌控很簡單,卻也很難,往往是人們不願脫離······”

他簡直難以想象脫離那個女人後會有什麼下場,重新迴歸以前的生活嗎?他會失去這層人皮,沒有獸靈的滋養,這層皮就會慢慢乾枯、萎縮,她也不會再為他提供資料。而他,已經失去了自主尋找資料的能力。

獸靈不攻擊人,不嚇人,卻更樂意剝奪他們的能力。

陳風再次去找了張芹芹,並留下了聯繫方式。

回到幸福小區的時候,已是深夜。他剛下出租車就見一個黑乎乎的人影朝他撲來,緊接著,脖子被一把勒住。

“你小子!去哪鬼混了?老子在小區門口蹲了你一晚上!”喬強嚷嚷著,一邊還玩笑地加大了胳膊肘的力度,掐了陳風幾下。

“放手!”陳風拍了拍喬強的胳膊,咳嗽了幾聲。

“怎麼弱得跟小雞仔一樣?”喬強哼哼著鬆開了陳風的脖子,“你說你當初什麼都不說,就一個人搬出來了,現在看看,自己搬出來悲慘吧?生個病都沒人照顧······”

喬強碎碎念著朝小區裡走,陳風卻愣愣站在原地,喬強,不應該是來打探他的消息源的嗎?

“你瞅啥?趕緊走呀。”喬強發現陳風沒動,便繞回去,一把奪過了陳風的行李,什麼也沒問,就往裡走。

那天晚上,他們聊了一夜,彷彿回到了大學,喝著酒,談著理想。

看著喬強依舊充滿熱情,高談闊論的模樣,張芹芹的笑臉再次浮現在陳風的眼前,他突然做出了決定。

05

火車站,一個大腹便便的男人提著大包小包一路狂奔,稀疏的頭髮隨風肆意飄揚。

“呼呼呼,終於趕上了······”陳風擠過人群,由於體積過大,時常有人衝他皺眉,好似在抱怨他一人佔了倆人的空間。

他朝那些人歉意地笑笑。

就在昨天,他辭了職,準備去往大學時就嚮往的S市。找到位置後,他重重鬆了一口氣,然後摸出手機,習慣性地查看著熱點新聞。

“啪!”

“先生,你的手機掉了。”一旁的人見陳風遲遲沒有動作,便出聲提醒道。

“哦!謝謝!”陳風再次撿起手機,他揉揉眼睛,刻意拉大了頁面。

標題用加大加粗的字體寫著——張小薇!

這篇文章的點擊量非常高,他抱著僥倖的心理繼續下拉,卻在看到張芹芹以及那個熟悉的地址後徹底絕望。

他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又將頁面往上拉,在標題下方,一個無比熟悉的名字出現在他的視線之中——喬強。

陳風的臉漲得通紅,他的呼吸聲也因為刻意壓制怒氣而變得粗重起來。

“先生!先生你沒事吧?”

“先生你的包!”

陳風只來得及提上隨身的揹包,他像一隻發怒的野獸,在人群中橫衝直撞著。

身後罵聲一片,而陳風也終於在火車關門之前衝了出去······

06

“年小姐,這次多虧了你的資料,我才能寫出一篇爆文啊!”

飯店內,喬強一副點頭哈腰的模樣,而坐在他對面的,是一個化著淡煙燻妝的女人。

“幸福小區本來就滿員了,你趕走了陳風,這就是你應得的。”女人從包裡拿出一串鑰匙放到桌上,“弱肉強食,陳風之前住的地方就歸你了。”

“哈哈哈哈,那就好······”喬強殷勤地替女人倒上酒,心中無比暢快。他就說這一年來陳風怎麼一直順風順水的,原來真有人幫他,怪就怪那傢伙自己動搖了,否則又怎麼會有機會輪到他呢?

喬強沒有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以肉眼不可見的速度慢慢衰老,而女人的臉卻彷彿鍍了一層淡淡的光圈,五官也越發魅惑起來······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