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來商店》
在雲霧密集的樹林深處，一個男人拼命從透著光的半凝膠質縫隙中把自己的腦袋拽了出來。
當他的腦袋脫離束縛的那一刻，他的整個身子像是一個弓著身體的蝦子一樣被彈了出去，重重地落在地面上。
男人顧不上擦傷的胳膊，著急忙慌地翻找著手邊的揹包。直到一個藍白相間的膠囊完好無損地出現在他面前，他才鬆了口氣。
他的手指輕輕撫摸著膠囊上的噴碼，2088,10,23。這是這個膠囊的生產日期，距離現在他所在的年代整整70年。
也就是說，他手上拿的這個膠囊出產於70年後的某個工廠。
這並不意味著他有穿越時空的能力。
他看向那一團半凝膠質裂縫逐漸消失的地方，那個叫做“未來商店”的神奇所在。
陰雲一層一層地在上空聚攏，不多時便下起雨來，雨水滴滴答答地澆在男人的頭上，濡溼了他的面龐。
1
記得第一次來“未來商店”，也是一個下雨天。
那天周黎剛剛考完三模，成績一塌糊塗。平時成績很好，關鍵時刻掉鏈子說的就是他這種倒黴蛋。
每次考試鈴聲一響，他就緊張得像一隻被繩索吊住脖子的兔子，腦袋空白，根本不知道自己究竟都寫了些什麼！
一開始，老師只當周黎是正常的緊張，還會把他叫到辦公室談心幫他疏解緊張情緒。
到後來，一模，二模……
之後，經過屢次的驗證，周黎成了一個徹頭徹尾的失敗者。
他眼看著老師把曾經停留在自己身上的目光轉移到別人身上，眼看著那些平時總來向自己討教的人經過自己時的異樣眼神，他開始生病。
恰逢流感，在人人自危的關鍵時刻，他成了大家避之不及的瘟神。
飯桌上，母親的肺都快要咳出來了，能怎麼辦呢？
周黎低頭扒拉著碗裡的白飯，他不敢去夾桌子正中間的幾近於黑色的醃黃瓜，他害怕看到母親失望的眼神。
那是怎樣一種壓力，全部都壓在他尚未成熟的肩膀上。
單親，早熟，逞強，就是全部的他。
他從未奢望過會有什麼愛情。
等考上大學，進個大公司，母親就不用再去跟藥店磕頭討要一些過期藥，只因為那不要錢。
“過期的照樣管用！保質期其實就是大公司用來讓人多買藥的招數！”母親這麼說的時候眼睛裡閃著狡黠的光。
他鼻子一酸，幾乎落下淚來。
“我出去轉轉。”在眼淚掉出眼眶的前一秒，周黎別過頭把背影留給母親，出了門。
2
他出了門，像是在逃，在逃之前，他沒有帶一把傘。冰涼的雨水澆灌著他的身體，他的嘴唇顫抖著，呼出的氣流在空氣中凝成一團白霧。
好冷，他好想回家，但他甚至沒有扭頭的勇氣。
就這樣吧，雨水逐漸麻痺了他的神經，所有的羞恥都隨著水流匯成一條條小溪，彎彎曲曲消失在下水道的盡頭。
這樣死了也好，他和母親，死了，就不痛了。他喜歡雨，雨水幫他把眼淚連同懦弱一起掩藏，再幾分鐘，也許他就可以像個男人一樣咬牙扛過去。
可他打心眼裡知道，再過幾輩子，他都還是個徹頭徹尾的懦夫。
從父親為了和小三在一起拋棄他們，可他卻不敢衝出去和父親對抗那一刻就決定了。
當時母親的臉被踩得扭曲變形，卻還透過門縫給周黎不要出來的暗示。
那時候他還小，是他一直龜縮在門後的所謂的理由。
面對喜歡的女孩子，他從來不敢正眼看人家，只能等人家走過才敢偷偷回頭看一眼。
他迷戀著女孩子走過時的花香，直到女孩子身邊有了一個男孩子，他的回頭也成了最難堪的回味。
雨停了？不，雨還在下，而且越下越大了。
“周黎？”來人帶著略微訝異的聲音，緊接著，是一把傘。
周黎不敢抬頭，他害怕被別人看見自己這副死人樣。
“是你吧。”那人似乎有些不解風情，瞭然地笑了笑，說出了一句讓周黎直到現在都銘記於心的話，“只要你想，我可以幫你拿到保送B大的資格。”
周黎的腦袋幾乎是不由自己控制的，他覺得當時的自己像極了一頭餓極了的狼，撲向了獵物。
“說到底，還是你自己幫你自己。”
舉著傘的人是班上的同學毛哥，因為鼻尖上長了一根毛而得名。
他本人並不像他的外號一樣討喜，毛哥坐在最後一排，獨來獨往，即使別人主動與他說話他也只是“嗯、啊”回應。
有流言說他腦子有問題，休學兩年又重新回學校性情大變，總之是個怪胎。甚至有人說他早就死了，回來的只是個沒有魂的傀儡。
平時很少有人會和這個怪胎接觸，但周黎當時像是著了迷，在毛哥走進雨幕時跟上了他。
一路沉默，他不問，他不說。只有雨水和腳步的聲音在空氣中發出混響，走著走著，毛哥就那麼消失在了周黎的面前。
周黎幾乎以為是自己眼花了，人呢？難道說毛哥真的是鬼！
周黎這時候才知道害怕，周圍全是荒草，這裡白天都沒什麼人來，他的後背冒出一股寒氣，扭頭就往回跑！
“嘿！”就在這幾秒鐘的功夫，周黎被一股大力朝後面拽去，饒是周黎拼命掙脫，可是硬生生被那隻手拉了進去。
完了，這下子真的死了！他閉著眼睛等著惡鬼的分食，卻聽到毛哥壓抑的笑聲。
3
當週黎睜開眼，他被眼前的一切震驚了。印象裡的一片荒野被一座銀色的哥特式風格建築取而代之。
裡面設置了一個個櫃檯，卻沒有商品和服務員。
當顧客走到門口的時候會出現一個掃描儀，“嘀”的一聲過後，顧客會被送上傳送帶，被帶到特定的櫃檯。
緊接著，櫃檯上方會出現一個類似虛擬電腦的東西，把你需要的商品和價格顯示出來。
只要你點點頭，貨品就會憑空出現在你面前。
“歡迎來到未來商店。”愉悅的電子女音在周黎耳邊響起，隨之，櫃檯上的虛擬電腦跳轉到一個頁面，上面寫著，“無條件獲得保送資格”。
這個機器是會讀心術麼？周黎的眼睛一亮，呼吸有些急促起來，但當他看到價格標籤的時候他呆住了，上面寫著——五年壽命。
五年壽命換一個保送資格？周黎猶豫了。
他想馬上離開這裡，卻挪不動步子。怎麼辦呢？這不是重考一年的問題，知識他都有，可最該死的是他過不了考試這關。
“五年壽命不算什麼的，等考個好大學，事業有成，不比多活五年划算得多嘛！”毛哥在一邊勸他。
道理是這麼個道理，可真要下狠心賣掉五年壽命又是另一回事。周黎盯著毛哥，問道，“你呢，你也想換保送資格麼？”
毛哥搖搖頭，嘴角漾起一絲狡黠的笑：“我有先天性心臟病，介紹一個顧客過來，店主會給我一個月的壽命作為提成。”
一個願打一個願挨，向來是世界保持運轉的條件。此刻，越過規則，是他最好的選擇。
後來，周黎成功被保送到國內排名第一的B大。再後來，他娶了那個帶著花香的女孩。
算是很俗氣的一見鍾情，當然，是周黎單方面的。
當那個女孩子穿過花樹向他走來，擦肩而過，留給他一席香味的時候，寡情的他第一次知道了什麼叫人面桃花。
而那個女孩子的老爸，恰好是世界五百強公司的老闆。二十五歲的他，除了少了二十五年的壽命，算是大家眼中的人生贏家。
就在一切都是那麼順利的時候，他發現他的妻子，那個讓他花了二十年壽命才得到的女人，出軌了。
4
出軌。
此刻，周黎死死捏著口袋裡的小瓷瓶，整個人腳底軟綿綿的，像是踩在墊了棉花的懸崖上。
怎麼會呢，他想不明白，按理說，她吃下了特製的“鍾情”膠囊，是決不會對除了他以外的男人動心的。
那可是用他二十年壽命換來的！
說明書上寫得清清楚楚，膠囊裡有一個靶向機器人，可以把她分泌荷爾蒙和多巴胺的腺體鎖住，只有面對周黎的時候才會釋放出來。難道說，是那個靶向機器人出了問題？
周黎想找售後理論，卻發現這個“未來商店”根本就沒有售後。那些模擬電腦只會跟你說，“歡迎光臨”，“請支付壽命”，“支付完畢，歡迎下次光臨”。
沒辦法，這個“未來商店”不受任何管制。
這塊瀰漫著濃霧的地方是由於時空扭曲造成的，2018年和2088年通過這個裂縫產生了聯繫，而這個裂縫本身不屬於這兩個時空的管轄範圍。
它讓那些星際流放犯有了投機倒把的用武之地。來買的，來賣的，拉皮條的，在規則之外遊走，自然不會被規則繩之以法。
更讓周黎想不明白的是，妻子怎麼會愛上一個素未謀面的陌生人？那個號稱“X先生”的傢伙不知道給妻子下了什麼迷魂藥，竟然把妻子迷得神魂顛倒。
當他意識到妻子不正常，正準備偷偷看妻子聊天記錄的時候，一向溫柔的妻子一把奪過了手機，還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那種目光很複雜，那時的周黎尚且不明白其中的諸多含義。妻子變了，甚至從財務那裡拿大筆的錢，毫無疑問，這些錢最後會到那個“X先生”手中！
那個“X先生”會不會是當初妻子的初戀？周黎清楚記得，當初他是怎麼把妻子從那個男人身邊奪走的。一定是他！
周黎越想越害怕，母親因為車禍去世的那天彷彿就是昨天，他發瘋一般衝到未來商店，可卻沒有一種藥能讓母親死而復生！
能續命，不能復生，這是未來商店的規則。
周黎的每個毛孔都散發著恐懼，他不能接受這世界上唯一愛他的人離開他！
周黎要用自己的方法把這混亂的一切恢復原樣。
5
“忘情”膠囊，可以讓妻子忘記那個“X先生”，無論他是妻子的初戀，還是別的什麼人。標價二十年壽命，昂貴的價格讓周黎遲遲做不了決定。
周黎今年25歲，他已經用了25年壽命購買保送資格和“鍾情”膠囊。假如他再花20年壽命買“忘情”膠囊，就意味著他隨時都可能死去。
直到昨天晚上，他看到了妻子包裡的離婚協議書。
他瘋了，他幾乎不由自主又來到那團迷霧前，他在賭，賭他能活過70歲。反正之後，他也可以再像毛哥一樣去當中介，賺取壽命中介費。
僥倖心理把他推向了未來商店。
周黎不是沒想過跟妻子攤牌，但是他不敢，他害怕妻子永遠地離開他。
於是他選擇用自己的方式，把他們的關係拉回到原有的軌道上。
“嗨，好久不見！”
一聲熟悉的呼喚聲打斷了周黎的沉思。
周黎眯著眼睛打量著迎面走過來的皮衣男，那人戴著一副厚厚的蛤蟆鏡，梳得鋥光瓦亮的油頭緊緊地貼在方臉上。
很顯然，這個人認識周黎。
“你……”周黎話到嘴邊，那人卻徑直摘下了蛤蟆眼鏡，一副笑眯眯的樣子，“是我！”
“你是……”看著那人鼻尖上的一顆痣，還有上面扎眼的一根毛，周黎驚喜地叫了一聲，“毛哥！”
沒錯，這個人就是當初帶他來未來商店的毛哥，但這麼些年了，周黎一直沒再見過他。
周黎聽說毛哥因為給未來商店當中介，惹了黑幫的人，逃到了國外。不可否認，毛哥變了很多。
毛哥熱絡地搭著他的肩膀，“嘿！乘龍快婿，真沒想到你還記得我！”緊接著，毛哥滔滔不絕地誇讚著周黎的品位和穿衣風格，總之都是些沒營養的恭維。
時間能改變一切，它能把沉默寡言的毛哥變得世故，也會讓妻子的藥效逐漸消失。
周黎驚喜的心情逐漸消退，匆匆結束了這次對話，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毛哥很識趣地退後半步，忙不迭地把一張名片塞到周黎手裡，想對周黎再說什麼，周黎卻已經走遠了。
6
回到家，周黎把外套隨便扔在了沙發上。
毫無疑問，妻子是心虛的，從來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她竟然主動下廚做飯。以為這樣就能跟他提出離婚，和那個“X先生”逍遙快活去了麼？
周黎的心被緊緊地揪著，他不甘心！
他不動聲色地把膠囊打開，一顆米粒大小的東西混進了妻子的茶杯裡。他把茶壺的水注滿整個茶杯，那顆米粒大小的靶向機器人瞬間被隱藏得無影無蹤。
吃飯前喝茶，是妻子一直以來的習慣。
他不動聲色地看著妻子坐下，透過茶杯，他甚至可以想象出妻子輕輕撅起嘴唇輕啜茶水的可愛模樣。
這個時候，他想起了他們初遇的時候，她也是這麼可愛，像是一隻溫柔無害的兔子，撞進了他的心。
放下茶杯，妻子溫柔地看了他一眼，大而無辜的瞳孔裡倒映著他的影子，但她的嘴角微微地顫抖著，似乎在極力遏止著自己的緊張。
周黎笑了，她是在想要怎麼提出離婚吧。
看著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周黎心裡在說：可憐的小人兒，儘可能地緊張吧，最後再為那個“X先生”爭取一次吧，因為一分鐘後，你將會徹底忘記他的一切。
周黎把昏昏欲睡的妻子抱到了床上，輕輕為她蓋好被子，把燈調到最暗。做完這一切，他挨著妻子躺了下來，聞著妻子的味道，他感覺到無比安心，沉沉地睡去了。
在夢中，正如他所預料的，妻子忘記了那個“X先生”，一切都回到正軌。
當妻子依偎在他懷裡，甜甜地跟他撒嬌說想為他生一個孩子的時候，周黎覺得，用二十年壽命換一顆“忘情”膠囊簡直太划算了！
妻子懷孕了，岳父把名下的公司轉到了周黎名下。
正當他坐在總裁位置上，接受著屬下的豔羨目光，幸福得幾乎要尖叫的時候，他的心臟猛烈地跳動起來，似乎要掙脫他的胸腔從他的嗓子眼跳出來！
他的皮膚快速地脫水褶皺，而身邊的人像看一個怪獸一樣四處逃散，
糟了！他意識到，他的壽命用完了。
就在他快要窒息的時候，他一下子從床上坐起來，冷汗溼透了他的後背，是夢！
周黎的動作差點驚醒了身邊的妻子，她哼了哼，又睡了過去。
周黎輕手輕腳地走出了臥室。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買些壽命刻不容緩。
周黎想起了毛哥給他的名片，名片還在，上面燙著幾個金色大字——地球區域壽命代理。
7
電話對面的毛哥告訴周黎，未來商店市場通貨膨脹，壽命庫存過多，已經開始反著向顧客銷售壽命。
但是這樣很容易被時空管理局的人發現。所以毛哥這樣的人就成為了他們的最佳代理商，而像周黎這樣的有錢人，則是他們的最佳顧客。
“我要買！”
周黎的壽命所剩無幾，他幾乎覺得毛哥就是上帝派來拯救他的天使。
更重要的是，毛哥那裡的壽命存貨很多，只要有錢，只要他願意，他可以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至於永生，也是唾手可得。
而且，他要買斷未來商店的所有壽命。周黎明白，只有壟斷，才能漫天要價。
到那時候，他會開一家比岳父公司大十倍，不，是大一百倍的公司！
周黎的嘴角不自覺上揚，有錢，再加上妻子吃了“忘情”膠囊已經忘了那個該死的“X先生”，他實在想不出妻子還有什麼理由離開自己。
妻子永遠也不會離開他，這是周黎百分百可以確定的。
沒想到，電話對面響起了一陣笑聲，幾乎是上氣不接下氣那種。
笑夠了，毛哥才說：“你不是跟我開玩笑吧？上次我跟你妻子說漏嘴說你壽命不多了，你妻子急得要死，花高價跟我買了好多壽命，剛剛應該到賬了。”
“對了，那個鍾情膠囊可真管用，要知道那時候她可是和我們學校最帥的小子在一起！”
似乎意識到氣氛有些奇怪，毛哥有些囁嚅，“我上次要跟你說，結果你著急走，所以……”
周黎像是被一道雷擊中了。
妻子取走大筆資金，妻子埋怨的眼神，以及剛才夢中的瀕死體驗和復活。
周黎全身的力氣一下子被抽走了，頹然地癱倒在地。“原來X先生，是你？”
“對啊，怎麼了？”
對面傳來毛哥疑惑的聲音，“我最喜歡漫威的X戰警了，你忘了？”
周黎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這麼說，妻子一直以來都是愛他的，她怕他死，所以才拿錢去幫他買命。
因為毛哥多嘴，讓她知道了她是因為吃下“鍾情”膠囊才和他結婚的。她怨他，所以對他發脾氣。
可是，這一次，他卻親手讓她喝下了“忘情”膠囊。她愛的從頭到尾只有他，可她將會忘了他！
周黎死死捂住自己的腦袋，“不，這不可能！”
他猛地站了起來，奔向掛鉤上妻子的包。
毛哥在騙他！一定是！要知道那個包裡的離婚協議書可是千真萬確的！
周黎瘋狂地翻著裡面的東西，把所有的東西全部都倒在了地上。
那張離婚協議書，他找到了！
當週黎顫抖著把目光移向最下面的簽名處時，卻發現上面並不是妻子和自己的名字，他忘了，妻子是一名律師。
周黎笑了，他不知道怎麼面對接下來的一切。臥室裡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他的妻子，已然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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