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海鵬:說說歷史有什麼用

張海鵬:說說歷史有什麼用

“歷史學有什麼用”,這個問過無數遍的問題,總是有人提出來,可見這個問題是有生命力的。前些年,某大學校長問歷史系主任,歷史有什麼用?弄得歷史系主任哭笑不得。我曾出過主意,只要這樣說就可以:全世界最優秀的綜合性大學一定要有出色的歷史系,敝校要成為世界一流的綜合性大學,請問要不要建設一流的歷史系?那位歷史系主任聽了,覺得這個回答好。

歷史有什麼用?既好回答,又不好回答。歷史能當飯吃嗎?能造飛機、造汽車、造高鐵嗎?能造宇宙飛船嗎?都不能造,所以沒用。如果我們找造飛機、汽車、高鐵和宇宙飛船的工程師問一句,你們造的這些東西,是盤古開天地一開始就有的嗎?還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物質條件下一步一步發展過來的?今天引以為傲的高科技產品,包括大數據、雲計算和人工智能技術,都是在一定的社會歷史背景和物質條件下逐步發展過來的。有人把社會歷史背景和物質條件講清楚了,這就是講了歷史,講了歷史的用處。把這些講清楚了,可能對這些高科技產品的未來發展趨勢也較為清晰了。這就是歷史判斷能力和歷史的用處。這個對歷史從無用到有用的認識轉變,就是認識的辯證法。

理工科任何高深的學問,包括數學、高能物理、天文氣象在內,都是在歷史過程中不斷進步的人們認識宇宙、改造宇宙的反映和產物,無一例外。這就是歷史活動。科學實驗也是一種歷史活動。以前有些極為聰明的人痴迷於永動機的發明,卻得不到理想中的效果,直白地說,這就是不懂歷史,不懂得社會歷史背景和一定的物質條件。今天,執著於發明永動機的人少很多了,說明今天的人們更聰明瞭,更懂得歷史了。可見,一定的歷史和物質條件,是發展自然科學的前提。

換一句話說,任何一個高明的自然科學家,要想取得超出同人成就的科學成果,而不懂得掌握社會歷史條件,不懂得在同樣歷史條件下的人際關係,不懂得前人的成果是在何等歷史條件下取得的,單憑個人的聰明才智和想象能力,取得高水平成就的可能性是微乎其微的。任何科學家只有在歷史活動所允許的條件下,才可能取得理想的成果。這個道理是不難講清楚的。

歷史科學是基礎科學,無論哪一個學科,其實都離不開歷史,至少離不開本學科形成和發展的歷史。即使是自然科學,也離不開歷史,至少離不開自然科學各學科自身形成發展的歷史,只有透徹瞭解本學科形成發展的歷史,才能對學科發展的方向做出準確的判斷。科學事業永遠是後人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前進的。無論社會科學還是自然科學,都是在人類社會發展過程中產生的,都有其產生、形成和發展的社會歷史背景。無論社會科學家還是自然科學家,只有透徹瞭解人類社會發展的歷史,才能明瞭本門科學發展的方向,以及本門科學如何才能推動社會的發展。

可能有人會說:我不是科學家,我是一個普通人,我種田、做工,我甚至不問政治,歷史對我有什麼用?的確沒有大用。但是任何人都不是孫猴子,不是從石頭裡蹦出來的,任何人都是父母所生,父母也是由其父母所生。中國歷史文化的特點之一是歷史久遠,中國人講究慎終追遠,要知道自己所從何來。修家譜、修族譜、修地方誌,都是要知道自己所從何來。我為什麼姓張,你為什麼姓王,他為什麼姓劉?都是從歷史中走來。成渝一帶的人會說我的祖先清康熙年間從湖北麻城來。湖北、湖南一帶的人會說我的祖先明洪武初年從江西來。福建、廣東一帶的客家人可能在魏晉時期從陝西、河南一帶遷過來。我們為什麼要愛國,為什麼知道釣魚島被日本侵佔很氣憤?因為600年前中國皇帝派大臣到琉球王國冊封琉球國王,就把釣魚島一帶的地形地勢搞得很清楚了,那些地名也是我們的祖先命名的。為什麼說南海是中國的,因為唐朝以後中國南粵漁民在南海打魚,就把各條路線和島礁、沙洲弄清楚了,地名也起好了。所以,我們看到美國軍艦要侵入南海我國島礁附近海域就很氣憤。這就是家國情懷。哪個普通人沒有家國情懷?至於茶餘飯後,聽歷史故事、看歷史電影電視劇、評價古人、津津樂道,不都是陶冶在歷史的情境中嗎?可以說,一個沒有家國情懷、沒有愛國主義情感、講不出幾個歷史故事的人,可能就是一個人文素質不高的人。

對於任何一個準備從事管理工作的人來說,懂得歷史是至關重要的。治理一個國家、一個地區、一個鄉鎮、一個單位、一家學校,都需要具有一定的歷史知識。治理的地區越大,你需要的歷史知識就越要擴大。直白一點說,治理本身就是歷史知識的積累。一個學習了一定醫學知識的人,一開始就可能成為好醫生嗎?不會的。好醫生都是從無數病人身上積累起來的。治理國家,治理社會,光憑理想是不成的。從基層做起,摸爬滾打,經歷無數曲折磨難,聰明的人從中積累最有用的經驗,結合自己勤學,特別是讀一些有用的歷史書,借鑑前人的歷史經驗,方才可以在治理自己負責的地區中有所成就。在這裡,歷史既包括自己的歷史經驗,也包括前人的歷史經驗。

積累自己的歷史經驗,舉例說,毛澤東同志所做的一系列農村調查,如湖南農民運動調查、尋烏調查、興國調查、長岡鄉調查、才溪鄉調查,乃至1956年為形成《論十大關係》對國務院各部委做的一系列調查,都是在積累自己的歷史經驗。習近平同志在福建寧德工作後出版的《擺脫貧困》一書,在浙江工作期間留下的《之江心語》和“八八戰略”,也是在積累自己治國理政的歷史經驗。自己積累的歷史經驗只有總結提升到理論的高度,才能形成對自己對社會有用的歷史經驗,才能稱之為歷史經驗。

借鑑前人歷史經驗的例子不勝枚舉。秦始皇是促成中國統一的偉大歷史人物,“書同文,車同軌”,從精神和物質上奠定了中國統一的基礎。但是,他自我膨脹,大興土木,建造宮殿、陵墓,過度消耗民力,終於導致農民起義。秦王朝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王朝。建長城好不好,當然有一定的歷史意義;超過現有物質條件建造宮殿、陵墓就很不好。秦亡的教訓,是歷代不同人士長盛不衰的話題。總之,亂用民力就不好。此後,末代君主往往不愛惜民力,不顧惜民心,人民不得不起來反抗,改朝換代。唐太宗李世民常與群臣討論“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貞觀政要》記錄了貞觀之治時期輕徭薄賦、勸課農桑、虛懷納諫的故事。李世民時的賢臣魏徵說:“怨不在大,可畏惟人,載舟覆舟,所宜深慎。”懂得“水可載舟,亦可覆舟”的道理,就是初步認識到人民的力量。中國共產黨反覆強調人民是創造歷史的偉大力量,這不僅是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也是總結了中國歷史的基本經驗。習近平同志總結我黨不忘初心的歷史經驗說:“黨和人民的關係就好比舟和水的關係,‘水可載舟,亦可覆舟’。革命戰爭年代,正是在‘紅船精神’引領下,我們黨從民族大義和人民群眾的根本利益出發,充分發動並緊緊依靠人民群眾奪取了政權,從此成為在全國掌握政權並長期執政的執政黨。”這裡也是引用載舟覆舟的歷史經驗,說明中國共產黨無論在革命時期還是建設時期都必須緊緊依靠人民這一道理。這是對歷史經驗的活的運用。

從事治國理政的政治家,不注意吸取歷史經驗,是要吃大虧的。凡是成功的政治家,都是成功運用歷史經驗的大家。當鄉長、縣長、市長、省長,你不瞭解本地區的歷史,你不瞭解本地區在全國的地位,你不瞭解本地區與世界的聯繫,你不瞭解本地區在新中國成立70年來的表現,你不瞭解本地區改革開放40年來的作用,你是難以當好鄉長、縣長、市長、省長的。

對於從事歷史研究的學者來說,學習歷史、研究歷史是他們的專業。歷史有什麼用,是不待言的。習近平同志致函第二十二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就歷史學研究的基礎作用和社會功能發表了重要論述,受到了與會國內外學者廣泛歡迎。賀信一開始就明確指出:“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承擔著‘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的使命。”2018年,黨中央決定成立中國歷史研究院,習近平同志給成立大會發來賀信,殷切希望中國歷史研究院“總結歷史經驗,揭示歷史規律,把握歷史趨勢,加快構建中國特色歷史學學科體系、學術體系、話語體系”,賀信要求中國歷史研究院推出一批有思想穿透力的精品力作,立時代之潮頭,通古今之變化,發思想之先聲,充分發揮知古鑑今、資政育人作用。習近平同志的賀信給我國曆史研究工作者極大的鼓舞。

“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是司馬遷的經典語言。習近平同志幾次引用這句話說明歷史研究的意義。這句話的意思是史學要研究自然與人類社會的關係,要深究古往今來人類社會的演變規律。從唯物史觀來看,研究人類社會發展規律,研究人類社會何以從低級階段發展到今天的高級階段,何以從原始階段發展到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是歷史學的任務,這樣的認識是完全符合歷史唯物主義的。我想,習近平同志在這裡引用這句話,用意也在於此。從這個角度說,歷史研究是一切社會科學的基礎就可以成立了,這與馬克思所說我們僅僅知道一門唯一的科學即歷史科學,大體是一個意思。

習近平同志在致第二十二屆國際歷史科學大會的賀信中強調:“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鑑歷史,可以給人類帶來很多瞭解昨天、把握今天、開創明天的智慧。所以說,歷史是人類最好的老師。”他在另外一個地方說,歷史是人類的百科全書。人們需要從歷史知識的寶庫中獲取營養。個人、團體、政黨、地區或者國家,都需要了解自己的昨天、瞭解自己的前天、瞭解自己是怎麼走到今天的,從而判明今後前進的方向。歷史研究可以把前人克服前進困難的智慧挖掘出來,把前人的歷史侷限性、時代侷限性即前人解決不了的問題總結出來,可以把前人勝利的經驗、失敗的教訓提煉出來,供今人參考。這些瞭解,這些總結,都不是自然發生的,都是需要靠人們的努力去深入研究才能得到的,從這個角度說,後人的總結往往比前人站得更高,看得更深入,這就說明了重視歷史、研究歷史、借鑑歷史的重要性。這個提煉和總結的工作,不是一般個人能做到的,這就是專業歷史學者的責任。

中國歷史悠久,有豐富的歷史典籍,也有眾多的研究成果。二十五史,可以說都是後人對前人歷史經驗的總結與積累。宋人司馬光主編的中國通史稱作《資治通鑑》,把中國古人研究歷史的出發點講得清清楚楚。所謂《資治通鑑》,是指編撰一部通史作為治理國家者鏡鑑。我理解,這個治理國家者是泛指的,是指現在和今後治理國家者,也包括所有準備參與治理國家的人。這裡的國家也是泛指,它既指國家,也指地區。按這樣理解,就是說歷史經驗要提供給所有參與社會活動的人或者人群。這就是說,一部優秀的史學著作,可以為所有準備參與國家治理者提供值得借鑑的歷史經驗。歷史和歷史學的借鑑意義就十分清楚了。習近平同志在賀信中還指出:“中國人民正在為實現中華民族偉大復興的中國夢而奮鬥,需要從歷史中汲取智慧,需要博採各國文明之長。歡迎各位專家從對歷史的感悟中為我們提供真知灼見。”《習近平談治國理政》一書就大量引用了歷史經驗。這一賀信表達了習近平同志對歷史學家寄予的無限期望。

作為中國歷史學家,我們既要了解中國歷史,也要了解世界歷史。中國歷史學家要著書立說,總結中國和世界的歷史經驗,提供給中國和世界準備參與治理國家和社會的人們參考。

歷史的用處大乎哉,大也。歷史是一門真正的學問,它的作用是明顯的。

(作者系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近代史研究所研究員,曾任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委員兼歷史學科評議組召集人、中國史學會會長)

來源:中國社會科學網-中國社會科學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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