恐怖的愛情

作者 黎荔

有個比較恐怖的日本民間傳說《京鹿子娘道成寺》。年輕俊美的僧侶安珍,和師父一道去熊野聖山參拜,在歇腳的旅館,他遇到懷春少女清姬。少女有心以身相許,數次向他示愛,但他謹記戒女色的師訓不為所動,並聲明心裡只有佛祖。為求脫身,他向少女許下了三日後再來會她的承諾,得以擺脫清姬的糾纏。然而,約定的日期到了,安珍卻沒回來。痴情的少女等不來心上人,發狂一般四處打聽他的行蹤,從家追到真砂,又從真砂追到日高河,終於找到了安珍。安珍萬萬沒想到清姬會一路追來,更沒想到此時映入眼簾的清姬,已經急火攻心、披頭散髮,模樣如同惡鬼。安珍見狀,轉身拔腿飛奔,坐船渡過了日高川,到了對岸的道成寺,請求寺內僧人搭救。寺中那時正在補修鐘樓,卸下吊鐘擱在地上,眾僧便將安珍藏在吊鐘內。話說清姬追到日高川,只見河面沒小船,水流又湍急,她情急之下,縱身一躍,跳入水中,在執念的驅使之下,化為大蛇,順利地遊過日高川。白蛇來到道成寺,邊噴吐火焰邊爬上石階,尋遍寺內裡裡外外,終於發現安珍藏在大鐘底下。清姬大蛇噴吐著火焰,爬上大鐘將其緊緊盤繞,咬著吊鐘頂端龍頭,蛇身捲了七層,將吊鐘燒得火紅。之後大蛇離開道成寺,清姬恢復成為人形,卻已生無可戀,於是流著血淚,昂首沉入附近海灣,自盡而死。道成寺的僧人們急忙打開那口大鐘。卻見鐘下一尊白骨端坐,手中緊緊地握著一串佛珠。

恐怖的愛情

這是一個由愛生恨的陰森故事,讀得人頭皮發麻。由於安珍守戒,未能履清姬訂情之約,清姬乃化為大蛇以追噬。這個日本民間傳說,有點類似於王爾德的戲劇《莎樂美》,都是愛不可得而導致的毀滅。清姬與莎樂美,同為誘惑與死亡、愛情與慾望、清純與邪惡、墮落與迷狂等多層內涵交集一身的“致命女性”。莎樂美親吻和把玩約翰頭顱的場面,清姬化為大蛇盤繞火燒吊鐘的場面,都使一場狂戀變得極端且具有怪誕的張力,場景的詭異悽慘不言自明,卻也有情感終於傾瀉而出的滿足。這分明是對愛慾赤裸裸的張揚和表達,也是對當時歷史環境禁慾主義的一種挑釁和反叛。與兩位破釜沉舟的“致命女性”相比,約翰面對莎樂美連望都不敢望一眼的舉動,安珍為求脫身、隨意許諾、落荒而逃的舉動,具有強烈的反諷意味,他們的內心都那麼脆弱,面對女人執著的示愛只有以乏味蒼白的詛咒或撒謊應對,這無疑與女人敢愛敢恨的強烈性格形成鮮明對比,反映出禁慾苦行主義的某種虛偽性和脆弱性。

王爾德所生活的19世紀末瀰漫著濃郁的“世紀末”情緒,在現代科學和物質文明的飛速發展中,“上帝死了”,爆發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危機”。因此,在除了歌頌社會因生產力變革而高歌猛進的知識分子之外,還有一批對工具理性和實用主義生活不屑一顧、認為啟蒙主義允諾的美好未來不過是一紙空談的“頹廢主義者”。莎樂美這個“本能的偏執狂”和“無邊慾望的化身”,就是英國文學中反啟蒙的代表人物之一,是一種沉浸在“美的理想國”內、對既成社會秩序保持反抗的姿態。

《京鹿子娘道成寺》故事,刻畫的則是法界與俗界之間難以跨越的戀情。“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法海你不懂愛”,但清姬卻一見鍾情,而且堅信一樹之蔭、一河之流、一眼之戀,皆為前世因緣所促成之果。《道成寺》的故事是一個悲劇,在這個悲劇中沒有贏家。在日本文化的語境下,這個故事還多了一種“寂滅之美”。清姬之死猶如櫻花剎那凋零,環繞大鐘的熊熊烈火仿若來自陰間,卻又轉瞬即逝,空留一地寂靜。一場激烈的狂戀灰飛煙滅之後,留下了陰鬱驚悚與極重的怨氣,讓三界難得安寧。情不知所起,怨不知何終,只能因空見色,自色悟空,在幻象之中參透一切。

恐怖的愛情

一朵被虧待了的花,在瘋狂與偏執中越開越猙獰,最後變成了食人花。

從清姬到莎樂美,她們的戀情世界,猶如獨自一人在一片四周瀕水的小島,周圍沒有任何依靠而只剩一片茫茫的水域。她們淹沒在世界範圍內的孤獨之中,沒有人能解救,也沒有人能慰藉,最後只有沉沒於黑暗。“白晝之光,豈知夜色之深。”記得村上春樹在《且聽風吟》中,曾引用尼采的這句話為“病態”愛情做出總結。愛情中隱含的黑暗、詭譎、病態同時又令人迷醉,總讓我想起狂吻約翰頭顱而嘴角帶血的莎樂美,化身炎蛇而舉尾敲鐘、火焰迸散的清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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