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清廷對曾國藩的猜忌

咸豐四年(1854年)秋,湘軍頂著炎炎烈日,以破竹之勢一舉攻克武昌,這是曾國藩組建湘軍以來第一次攻克名城,當然不久後又被太平軍奪回。消息傳到京師,咸豐帝喜形於色,先是下旨擢升曾國藩代理湖北巡撫,幾天後又在軍機大臣前誇讚說:“想不到曾國藩一介書生,竟能建此奇功!”一旁的大學士祁寯藻卻潑了盆冷水:“曾國藩以一停薪留職的在籍侍郎,即無實權又無軍餉,卻能一呼百應,跟隨者上萬,這恐怕不是國家的福氣啊!”寥寥幾句話斷送了曾國藩朝思暮想的地方督撫實權。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清文宗咸豐皇帝

此後幾年,曾國藩在江西以客帥身份統領湘軍作戰,被江西官員處處掣肘,甚至州縣一級的官員都敢於質疑曾國藩的欽差關防。得不到地方官員的支持,湘軍在江西作戰處處失利,長江下游重鎮九江久圍不克,反而折損了名將塔齊布,江西的地盤也越打越小,全省十三府一直隸州竟有三分之二掌控在太平軍手裡。曾國藩枯坐南昌,繞室彷徨,聞城外秋風怒號則肝膽欲裂,困頓不堪,好在他的父親死得及時,借回籍守喪的機會離開了江西。

咸豐七年(1857年)二月,曾國藩因父喪向清廷請假三個月。臨行前,上書清廷抱怨說,自己督師的身份在江西得不到認同,地方官員既不能聽從自己調遣,又不能接濟錢糧。以目前的局勢,督師必須兼任地方巡撫,對下級官員有直接管轄的權力,否則縱然能治理好軍隊,卻籌不到軍餉,於大局無補。清廷自然明白曾國藩的苦衷,但出於畏忌,不但沒有委以封疆之任,反而接受他的請求,開銷一切職務,安心回老家守喪吧。咸豐九年(1859年),湖北巡撫胡林翼為湘軍大局著想,頻繁遊說湖廣總督官文,兩人聯名上書清廷,建議曾國藩到相對富庶、籌餉容易的四川出任總督。但清廷僅下達旨意以讓曾國藩以欽差身份督師四川,再無任何表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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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年四月,被清廷委以重任的江南大營出乎意外的再次被太平軍擊垮,主將張國樑戰死,統帥和春自殺。這下清廷慌了,環顧全國唯有湘軍尚可依靠,因此再也顧不得猜忌,任命曾國藩以欽差大臣身份主持江南軍務,署理兩江總督,不久改為實授。至此,曾國藩自出山辦理湘軍八年後,方才得到封疆大吏的實權。“辛酉政變”後,清廷眼見東南事急,於是改弦更張,掌權的兩宮太后和恭親王奕再度對曾國藩委以重任,擢協辦大學士,加太子少保銜,命其節制蘇、浙、皖、贛四省軍務,以此期望湘軍早日攻克天京,蕩平太平天國。對於清廷的前倨後恭,曾國藩既感恩又畏懼,名滿天下,謗亦隨之,因此竭力推脫,清廷不允。部下們對此任命倒有另一番看法,他們痛恨清廷以前的刻薄寡恩,安慶攻克不久,水師統領彭玉麟即派心腹傳來小紙條,“東南半壁無主,滌丈豈有意乎?”這是部下的第一次試探與勸進。

湘軍的餉章制度和督撫專權

滿清以十萬八旗勁旅而得中國,縱橫天下無敵手,入關後以征服者自居,迅速腐化墮落,不復之前的勇悍。多爾袞死後,順治收攏兵權,將八旗改為皇帝私家軍隊,國家常備軍由六十四萬漢軍充任,在全國險要關隘、重要城市分七十一鎮駐紮,有事可供征戰,無事足資防禦,使用綠色旗幟,因此又稱“綠營”。“三藩之亂”時,八旗已不堪使用,康熙主要依靠張勇、趙良棟、孫思克(《鹿鼎記》中這幾人都是韋小寶的結拜兄弟)等人指揮的綠營部隊,最終取得了勝利。但是清廷為了防止統兵大將的尾大不掉滋生野心,設立了一套軍事羈縻制度,即“將無常兵,兵無常將”,遇有戰事則從各地拼湊綠營兵,再由中央下派統兵大臣前往指揮,作戰時號令不一,無法形成有效攻擊,綠營兵彼此不熟悉,敗不相救,一戰則潰。所以嘉慶年間川楚白蓮教起義,綠營已起不到鎮壓作用,最後還得依靠漢族地主們的民兵組織---鄉勇團練來平息起義。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綠營採用的是徵兵制,相當於義務兵,湘軍則是募兵制,以高薪招兵,加以訓練成為職業軍人,在“國不知有民,則民不知有國”的晚清時代,孰優孰劣,可想而知。“兵由將選,兵歸將有”這是湘軍的基本制度,即湘軍大帥組建湘軍時,最先招募的不是士兵,而是高級軍官,再由高級軍官招募下級軍官,下級軍官招募作戰士兵。統帥與軍官間,軍官與士兵間,都是親友、師生、鄉鄰,人際關係相錯雜,軍官一旦戰死,所部士兵立即遣散,所以作戰時能夠如臂使指,拼死相救。

湘軍的戰鬥力是毋庸置疑的,統帥們的苦惱在於籌餉,湘軍不是國家正規部隊,出境作戰只能依靠統帥籌餉,那時候看湘軍大帥們的本事,主要在於籌集糧餉的手段如何。湘軍的糧餉早期主要依靠湖南湖北的捐輸和厘金,但是兩湖地脊民窮,收到的糧餉根本不敷使用,後來曾國藩坐困於江西,就是因為在江西設卡抽取厘金與巡撫陳啟邁鬧翻,得罪了江西大小官員。所以,曾國藩取得東南四省軍事指揮權,實授兩江總督後,湘軍幾乎不再擔心糧餉問題,兩江膏腴之地徵集上來的錢糧以及廣東的厘金悉數供給湘軍使用,不再解壓至京師。胡林翼、左宗棠、李鴻章、李續宜、劉長佑等人出任督撫後,與曾國藩如出一轍,以所轄之境的錢糧養自己的軍隊,而原先負責財賦民政、刑事等權、只對中央六部負責的布政使和按察使逐漸淪為督撫的下屬,湘軍大帥們取得了地方上的人事和經濟大權,猶如中晚唐的節度使,形成了督撫專政的格局。

馬新貽被刺的前因後果

據說,湘軍攻克天京後,九帥曾國荃再次試探,在他的大哥手中寫了“趙”字,暗示曾國藩只要願意學趙匡胤,他就可以奉上黃袍,曾國藩思考了半天,說出一句底氣不足的話:“人家畢竟對我們兄弟不錯!”隨後,新上任的江寧將軍富明阿拜會曾國藩,打探太平天國遺留在天京的藏寶,言語間暗示清廷對曾氏的失望;接著,因攻克天京有功被封為男爵的福建陸路提督蕭浮泗,在押運滿船珠寶回湖南老家時,被江西巡撫沈葆楨奉旨扣押。既然不敢造反,為了消弭清廷日益緊迫的猜忌,那麼只有自剪羽翼,以示效忠吧。攻克天京的次月,曾國藩裁掉湘軍二萬五千餘人,同時讓曾國荃辭去浙江巡撫,回籍養病,尚未赴任的官缺則由安徽布政使

馬新貽接替。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同治四年(1865年)五月,咸豐皇帝的老表、蒙古親王僧格林沁被捻軍設計殺死於山東高樓寨,他是清廷最為信任的統帥,因此朝野震悼,急調曾國藩北上。此刻,距離天京攻克不到一年。再次帶兵出境作戰的曾國藩不願重蹈覆轍,他奏調江蘇巡撫李鴻章署理兩江總督,以保障糧餉按時輸送。捻軍作戰以流動為主,兼有大量騎兵,素來是打得贏就打,打不贏就走,來去如風,縱橫中原數千裡。曾國藩仔細研究捻軍的作戰方式,認為自己一貫沿襲的結硬寨,打呆仗,仍然是對付捻軍的最好手段,因此沿河防建圍牆堵截捻軍。曾國藩的方法後來證明是行之有效的,只是需要時間,心急如焚的清廷眼見師久無功,決定換帥,讓李鴻章到前線指揮,曾國藩進京述職。

消息傳來,幕僚們嚇壞了,他們分析清廷此舉有可能會將曾國藩軟禁在京城,曾國藩自己也憂心忡忡。關鍵時刻,曾國藩多年來苦心培養的李鴻章終於投桃送李,他上奏清廷說,只有讓曾國藩坐鎮兩江為前方部隊調集糧餉,自己才能安心作戰。李鴻章是嶄露頭角的政治新星,早就引起朝野關注,清廷也希望利用他來牽制曾國藩,自然滿足他的要求。因此,曾國藩後來寫信給李鴻章說,自己晚年的富貴與名聲都是李鴻章及其淮軍保全的,誠不虛言。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捻軍活動接近尾聲的時候,曾國藩被清廷再次調離兩江,出任直隸總督,遺缺由閩浙總督馬新貽接任,不久李鴻章實授湖廣總督。這樣,號稱天下財賦半出其中、素有“錢袋子”的兩江重地終於讓一個與湘淮軍全無瓜葛的人所掌控了。對於這次安排,李鴻章頗有微詞,他預言說不是出自於老師曾國藩門下的人,絕對幹不好兩江總督這一職。

馬新貽是道光二十七年(1847年)的進士,與李鴻章、郭嵩燾、張之萬等人是會試同年,他中進士後沒能進入翰林院,而是直接分發到安徽當知縣,可見他的會試成績不是很好。但他是個精明幹練的人,安徽的大員翁同書、袁甲三等人都很賞識他,太平天國大起義後,安徽淪為兵災之地,文武官員都要帶兵打仗,馬新貽亦以軍功起家,至太平天國失敗後接替曾國荃出任浙江巡撫,此次再次接替曾國藩坐鎮兩江。馬新貽既被委以重任,自然感恩戴德,決意勵精圖治,幹出一番成績來。此刻被裁撤的湘軍尚有很多人留在江寧,這些人無處可去加上游手好閒,不可避免的會騷擾百姓,馬新貽是帶過兵的人,深知散兵遊勇對地方的危害性,因此下手狠辣,誅殺了不少湘軍。馬新貽的激進手段必然招致報復,尤其身處“湘半城”的江寧。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清同治九年(1870年)七月二十六日,兩江總督馬新貽考核督標中軍後,在回督署的途中被刺客張文祥於光天化日之下刺殺,這是清朝開國以來從沒有過的事。刺客的身份非常複雜,幹過捻軍、太平軍、湘軍、海盜甚至開過典當行,被抓後曾喊過“養兵千日,用在一朝”,說明背後有人指使,審訊時卻一口咬定刺殺馬新貽是出於私人恩怨,並無人指使。案子尚未審出個結果,坊間已謠言四起,都是對馬新貽的個人攻擊,私德方面說他“漁色友妻”,政治方面說他維護洋人教會、勾結西北迴民起義,而刺客卻被塑造為講義氣的英雄人物。

馬新貽被刺前,湘淮軍大佬們步履維艱,如履薄冰。左宗棠用兵西北,原本曾國藩督兩江時竭盡糧餉供應他,此刻主要依靠老部下浙江巡撫楊昌浚輸送浙餉;曾國藩出任直隸總督這一有名無實的職位,靠近京師,上有朝廷下有順天府尹,位尊而權輕,清廷只是一味讓他練兵保護京畿,而關於吏治民生全然施展不開手腳,此刻因“天津教案”被廷臣彈劾,士民譏諷;李鴻章則虛懸湖廣總督位置上無所事事,曾一度被安排去貴州鎮壓苗民起義;曾國荃回籍後復出任山西巡撫,不久轉任湖北巡撫,因防堵捻軍一事與總督官文鬧翻,被摘去頂戴,再次告病開缺。

晚清“刺馬”案---曾國藩及其湘軍系統的絕地反擊

湘軍大佬們既然不便公開對抗清廷,那麼他們的積怨必然要找個發洩對象,馬新貽這顆半路殺進的“柺子馬”就此淪為犧牲品,當然,馬新貽的死還可以帶來意外之喜。我們可以假設湘軍系統的統帥們經過多次推演得出一個結論,解決當前唯一困境的只有讓曾國藩回到兩江,遠離京城是非之地,曾國藩能夠得以保全,曾氏家族和門生故吏以及湘軍系統也就有了依靠,左宗棠西征的軍餉自然不是問題,善於做官的李鴻章或可離開湖北到兩廣或直隸大展拳腳。假如上面假設成立,接下來就是執行問題,而負責馬新貽安全及進出校場閱兵路線都是由喻吉三安排的。喻吉三以總兵身份充任督標副將,他早年當過曾國藩心腹親兵,靖港之戰時,曾國藩投水自殺,下去撈救人的就是喻吉三。馬新貽被刺殺時,他並不在現場,事後聞訊趕來,所以“刺馬”一案中他僅得到降兩級處分的輕微懲處。

“刺馬”案最終以私人恩怨罪將刺客張文祥凌遲處死,雖然草草收場,但是負責辦案的朝廷大員都一身輕鬆,湘軍大佬們終於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倒逼清廷退了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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