獨立南原覓白鹿,人間何處尋忠實

獨立南原覓白鹿,人間何處尋忠實

時光如水,陳忠實先生離開這個世界已經三年了。2016年4月29日,作家陳忠實因病去世。為悼念陳忠實先生去世,我在朋友圈寫下《路遙和陳忠實,✘他媽的文學和你懂個錘子》,後被各種轉載和盜用,才有了這個小號,陳忠實先生離去三年,小號也走過三年,感謝各位朋友一直以來未曾拋棄的支持鼓勵,這是我堅持更新最為重要的動力。

葉枯葉綠,花開花落,春去夏來,三年來,我常常想起這位可愛可敬的前輩,這位寫下傳世經典的作家,這位厚重仁義的關中漢子,這位一看到他千溝萬壑的臉,便讓人懂得了滄桑的長者,懷念一個作家,最好的方式便是通過閱讀他的作品,只要《白鹿原》還在被讀者閱讀,陳忠實先生就永遠活著,活在千百萬讀者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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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6年夏,在白鹿原北坡下灞橋西蔣村的老宅上剛剛蓋好新房,陳忠實便搭上去往藍田的班車。此前完成中篇小說《藍袍先生》後他萌生了寫長篇小說的想法。坐在班車上,望著白鹿原的北坡,此前熟視無睹的景象,頓時鮮活生動,乃至陌生神秘起來,“一個最直接的問題旋在我心裡,且不說太遠,在我之前的兩代或三代人,在這個原上以怎樣的社會秩序生活?他們和他們的子孫經歷過怎樣的生活變化中的喜悅和災難……”

1987年8月陳忠實為寫作長篇小說到長安縣查閱縣誌與文史資料。一天晚上,他與青年作家李東濟在旅館裡喝酒,李東濟問他,你花這麼大精力查縣誌找資料,究竟圖個啥。酒喝得有點高了,陳忠實慨嘆自己轉眼已年近五旬,有愧的是愛了一輩子文學,寫了十幾年小說,死了卻沒有一本墊棺作枕的書——關中民俗,亡者入殮,頭下要有枕頭。

“東濟,啥叫老哥丟心不下?就是那墊頭的東西!但願,但願啊但願,我能給自己弄成個墊得住頭的磚頭或枕頭。”

1988年4月,經過兩年多的準備,陳忠實辭別妻女,回到白鹿原下灞橋西蔣村的老屋裡開始寫能為他做墊棺作枕的書,他在16開的硬皮筆記本上寫下《白鹿原》開篇的第一句:“鍋鍋嘉軒後來引以為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鍋鍋”是白嘉軒的綽號,寫了幾章後他發現這個綽號沒有交代特殊緣由,會給讀者帶來閱讀的煩惱,又把“鍋鍋”這兩個字塗掉了。寫下第一筆的時候,他感受到了生命的莊嚴和創作的莊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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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1年3月,路遙的長篇小說《平凡的世界》獲得第三屆茅盾文學獎。在北大街的陝西人民出版社大廈七樓會議室舉辦座談會,評論家李星坐在路遙的右邊。陳忠實來晚了,他坐在路遙身後的空位上。在路遙背後,李星對陳忠實湊過來的耳朵,告訴他路遙獲獎的消息。

“好事好事。要向路遙表示慶祝”。陳忠實說,過一會李星又伸過頭來問陳忠實“你的長篇小說弄得咋樣了?你要是今年還寫不完,就從這7樓跳下去”。

1991年臘月,妻子王翠英到西蔣村給陳忠實送麵條和蒸饃。從1988年4月回到原下,他在這裡已經寫了四個年頭。臨走送妻子出小院時,陳忠實說:“你不用再送了,這些麵條和蒸饃吃完,就寫完了。”

妻子問“要是發表不了咋辦?”

“那我就去養雞”。

1991年臘月二十五日下午,在西蔣村祖屋裡寫完了書稿最後一行文字:“天明時,他的女人鹿賀氏才發現他已僵硬……”陳忠實回憶:自己兩眼發黑,腦子裡一片空白,陷入了一種無知覺的狀態。他坐在小竹凳上一動不動,至於究竟採取什麼姿態默坐的,已經不復有任何記憶了。

那天黃昏,他一個人坐在灞河邊點燃一枝煙,回身看著熟悉的原坡,身後的白鹿原也在在看著他,他用打火機點燃了河堤邊的蒿草,看著冬日的寒風吹著火苗……很晚時分回到家後他把家裡所有的燈都打開,錄音機裡秦腔的聲音調到最大,他後來回憶就像一個人走了很長時間的隧道,終於走到了出口。

《白鹿原》創作完成後第二年的春天,陳忠實填過一首詞:“春來寒去復重重。摜下禿筆時,桃正紅。獨自掩卷默無聲。卻想哭,鼻塞淚不湧。單是圖利名?怎堪這四載,煎熬情。矚目南原覓白鹿,綠無涯,似聞呦呦鳴。”

陳忠實出生在灞河邊,他在《白鹿原》裡稱灞河為“滋水”。

少年時代的陳忠實和同齡的大多數作家一樣喜歡前蘇聯作家肖洛霍夫《靜靜的頓河》。從村前流過的灞河會讓陳忠實聯想到頓河,那是他想象的遠方。很多年後,白鹿原也成了許多文學青年心中的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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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 完稿後,他叮囑妻兒守口如瓶。當時,他對社會關於文學的要求和對文學作品的探索和反思中所觸及的某些方面的承受力沒有把握。

1992年初,他在廣播裡聽到了鄧小平“南方談話”的新聞。鄧小平的“南巡”被認為是《白鹿原》得以出版的一個重要政治原因。中國沉寂的局面被打破,關於要繼續堅持改革開放的講話,令陳忠實感到振奮。與市場經濟相隨的思想文化,也一定會發生變化,最重要的是《白鹿原》的出版更有希望了。

陳忠實立即給20年前向他約稿的人民文學出版社副總編何啟治寫信,他很快收到了回信,安排高賢均、洪清波兩位編輯到西安取書稿。

“我只是把書稿從兜裡取出來交給他們,竟然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那時突然湧到嘴邊一句話,我連生命都交給你們了,最後關頭還是壓到喉嚨以下而沒有說出,卻憋得幾乎湧出淚來。”陳忠實後來這樣回憶當年交稿時的內心世界。

20天后,陳忠實接到了高賢均的來信,讀完信後噢噢叫了三聲就跌倒在沙發上,他把在編輯面前交稿時沒有流出的眼淚傾濺出來了。

“可以不用去養雞了”,平靜下來後他對妻子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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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鹿原》是陳忠實第一部也是最後一部長篇小說,首刊於《當代》雜誌上,雜誌出版的當天,陳忠實從鄉下趕往西安的時候就已經買不到了,雜誌已經被搶購一空,1993年6月,《白鹿原》作為小說正式出版單行本。

爾後,這部沉甸甸的小說以星火燎原之勢,席捲大江南北。

《白鹿原》以渾厚蒼涼的敘事,帶著陳忠實的眼,看著白嘉軒在天字號水地上種的那滿山遍野的罌粟花,看著田小娥死後在原上報復發生的瘟疫,看著白靈遇害後幻化的那隻白鹿,看著“自信平生無愧事,死後方敢對青天”的朱先生那場曠世的葬禮和他在墓磚上留下的“天作孽、猶可為,自作孽、不可活——折騰到何日為止”的字跡。這些鄉土的、民俗的、光怪陸離的人和事,穿越時光,穿越黃土,實打實衝到我們面前。

《白鹿原》是中國當代文學的重要收穫,也是新時期陝西文學創作的頂峰,她是中國當代文學史上為數不多可以稱之為史詩的力作,有評論家甚至認為其是中國當代現實主義文學創作的奠基之作。小說內封中借用了巴爾扎克的名句,小說被認為是一個民族的秘史,既是致敬傳統,也訴說了作者的創作野心。 勒龐在《烏合之眾》裡說:“對於一個民族來說沒有什麼比巨大變革的瘋狂更致命的了,無論這些變革在理論上多麼傑出。”這是對《白鹿原》主體故事最好的概括與總結。按照時間是淘洗作品的唯一法則,《白鹿原》放置在人生不同的階段去讀,都不會覺得過時,它真正超越了時代,用家族史寫歷史,既有對歷史的審視和觀照,又有對人性的深刻淬鍊和洞察入微。

多年以後,作家莫言依然清晰記得他初次閱讀《白鹿原》時的心情。那時他正在為長篇小說《豐乳肥臀》的寫作做準備。站在尋根文學的脊背上,手執魔幻現實主義之劍,莫言想要義無反顧顛覆傳統歷史語言,將一個個崇高符號還原為“人”的本位,他深知家族史小說在中國文學史的地位,曹雪芹的《紅樓夢》、魯迅的《狂人日記》、巴金的《家》,乃至同期路遙的《平凡的世界》、蘇童的《妻妾成群》等,莫言也想創作一部了不起的家族史小說。但當他讀到《白鹿原》時,怔住了。

《白鹿原》可能是當代中國最好的一部家族史小說,它也完全有資格,在文學史上樹立起不朽的豐碑。莫言覺得,陳忠實這個來自陝西關中的漢子,已先於他已完成了大半,陳忠實以白鹿原構築了自己的文學王國。一如高密之於莫言,魯鎮之於魯迅,上海之於張愛玲,北京之於老舍,但澤之於君特·格拉斯,頓河之於肖洛霍夫,陝北之於路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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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嘉軒後來引以豪壯的是一生裡娶過七房女人。”《白鹿原》開篇這句借鑑《百年孤獨》開篇的話,擁有讓人過目不忘的魔法,人物、情節、時間的重新整合,在簡短的概括中充滿張力,像是浩瀚的海洋連通陸地的小塘清水,讀者藉此遊入,陳忠實那汪洋恣肆的語言海洋,盡收觀光者眼底。

陳忠實曾在創作手記中提及到,他的創作與魔幻現實主義的關係,在他的閱讀經驗中,不是對《百年孤獨》印象深刻,反而是被卡彭鐵爾的《王國》震撼到了:“我當時還在認真閱讀多種流派的作品。我儘管不想成為完全的現代派,卻總想著可以借鑑某種乃至一兩點的藝術手法。卡彭鐵爾的宣言讓我明白一點,現代派文學不可能適合所有作家。”

當得知卡彭鐵爾為了尋根,尋找拉美移民歷史的根,深入幾年終於寫了《王國》這部讓歐美文壇驚訝的拉美長篇小說,陳忠實突然意識到了他要寫什麼。“我在卡彭鐵爾富於開創意義的行程面前震驚了,首先是對擁有生活的那種自信的侷限徹底打碎,我必須立即瞭解我生活著的土地的昨天。”無論你怎麼模仿和學習西方作家或者拉美作家都不重要,技巧是虛的,總有用盡的時候,紮根自己民族土壤的故事才是實在的。

《白鹿原》是真正做到了在學習借鑑魔幻現實主義的基礎上,將其成功本土化,小說的寫作形式學習借鑑了西方現代主義的創作風格,但她的內在是高度中國化的,真正滲透到了民族的骨子裡,在中國的傳統和歷史土壤中紮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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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白鹿原》的創作,陳忠實後來提及最多的一句話就是海明威所說的“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

“尋找屬於自己的句子。”海明威的這句話,成為了陳忠實藉以闡釋個人創作歷程的形象概括。陳忠實認為,作家對社會、對生活的理解是一種獨立的聲音,是把個性蘊藏在文字裡邊的能力。而作家之所以能寫出打動人心的文學作品,靠的就是獨立的體驗、獨立的發現、獨立的文學形式。他說:“遵循尋找——發現——探索的循環途徑,從平凡中發現不平凡,挖掘人內心的情感,只有這樣的句子,才稱得上屬於自己的句子。”。所以“剝離”與“尋找”是陳忠實寫《白鹿原》最重要的心理過程。

在《白鹿原》中,陳忠實不再束手束腳,他終於放開膽子,向諸多他所懷疑的、所欲打破的舊物發起進攻。一個出色的小說家,首先要敢於書寫善與惡、好與壞之間廣闊的灰色地帶,一如納博科夫的《洛麗塔》、司湯達的《紅與黑》;同時,他要不被任何標榜崇高的符號束縛,要將一個個人還原為“人”,無論是母親、父親、革命家、道士、軍人、小偷,首先,他們都是生而為人;再者,他要敢於動用自己所有可挖掘的生活經驗,並將其提煉入自己的文學王國。《白鹿原》完美體現了陳忠實作為優秀小說家的這些特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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菲茨傑拉德能將蓋茨比浮華的生活描繪地彷彿身臨其境,就在於他本人就一度沉浸於蓋茨比式的生活;陳忠實能將關中大地百年滄桑娓娓道來,也源於他漫漫人生路的經驗積澱。翻開《白鹿原》這本小說,我們會發現,幾乎沒有一個主要人物是絕對崇高,或者被符號化、特質化的,即便是仁義大度的白嘉軒,也能手段殘酷,有著法海形象的一面。白嘉軒、鹿子霖、白孝文、黑娃、田小娥等,他們都遊走在善惡好壞間的灰色地帶,他們都被各自的慾望牽引著,他們的首要本分都是頑強地活著。一出出人世間的悲喜劇,由此鋪陳開。故而,你很難對書中人物進行道德審判,或者圈定他們何種信仰、何種立場,活著可能就是他們最大的立場。小說揭示了民族的秘史,在本質上以詩史的畫卷講述了這個民族在失去皇帝后一直找不到北的惶恐和困惑。

對於一個小說家來說,他這輩子寤寐求之的,大抵是傾注心力,寫出一部對得起自己,經得起時代考驗,感到“生而無憾”的作品。於是曹雪芹有了《紅樓夢》、普魯斯特有了《追憶似水年華》、哈珀·李有了《殺死一隻知更鳥》,陳忠實有了給自己墊棺作枕的《白鹿原》。

1995年3月8日,陳忠實寫下一句話:創造著心地是踏實的。晚年的陳忠實是孤獨的,儘管生前名滿天下,身後哀榮備至,但這位老人依然飽受各種“齷齪”的傷害,有著不為常人所理解的寂寞。2003年以後,他再也沒有回作協,常居位於二府莊的西安石油大學,那裡有一個工作室,他獨享著一個人的清靜。三年前,這位紮根於土地,書寫民族秘史的作家再也無法於人間進行心地踏實的創造,他的生命永遠留在了人間最美四月天。

忠實一去不復返,白鹿千載空悠悠。

這片土地永遠洶湧著我們悲憤的河流。

陳忠實離去三年,他已化作白鹿精魂,回到了白鹿原,和這片土地彼此相融永不分離。

原上,又到了一年中櫻桃紅了的時節,麥子已經開始抽穗,白鹿原一望無垠的麥田邊,一個背影向原上走去,怎麼喊也沒有回聲,我轉過身時忍不住流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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