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吻之間

作者:[捷克]恰佩克兄弟(杜常婧 譯)

某位富有的先生娶了個年輕漂亮的姑娘,可惜不久她就香消玉殞,給他留下一個小女兒海倫娜。十幾年之後,海倫娜出落成一位桀驁不馴的女郎,因為她從未受過母親溫柔性格的任何影響,所以在自己的一生中始終保持著任性刁蠻的脾性。這種脾性造成的嚴重後果是,她拒絕了所有意欲接近她的追求者,給人留下了這樣的印象:她傲慢清高,冷若冰霜,睥睨一切愛情。那時有個與他父親共事的名叫雅古博的風流青年,如痴如狂地愛上了她。海倫娜對他的傾慕全然不知,沉浸在自己的小天地裡自得其樂,他的愛戀也只有在狂熱與痛苦中潛滋暗長,使得他備受煎熬。海倫娜一如既往地認為,自己不需要任何愛情。然而在歲月的空洞之中,她的心突然惶惑不安,燃起了情愫。她的雙眸開始若有似無、欲說還休地凝視著雅古博,如同繁星般閃亮,她的口中總是語無倫次地提到有關他的事情。她拼盡全力與自己抗爭,試圖不再幻想雅古博——那個輕浮多情的人。

而這一想法恰恰驗證了愛情的萌芽。小小的幼芽在海倫娜驕傲清高的氣質裡蓬勃生髮,直到難以負荷,在快要令人發狂的夢境和淚水裡,海倫娜痛徹心扉地感受到愛情的轟然來臨。

現在,兩情相悅的情愫噴薄而出。這是最初的一段愉悅時光,兩人第一次徹底體驗讓人臉紅心跳的約會、暗號和秋波暗送的幸福。他們的手緊緊相握,互相傳遞著短小的情書,因為初次接觸的慌亂和等待的焦躁而怦然心動。接下來是第一次單獨見面:飛撲入彼此的懷抱,情不自禁地接吻,表露心跡——無論多少個吻都不會膩煩,只要開口說話就是甜蜜的呢喃細語。然而,身邊的人開始逼迫他們理智地思量、對待他們的愛情與未來。於是他們約會時變得萬般小心,最後索性整日形影不離。

這一天還是來了,海倫娜的父親將女兒從雅古博的手中奪了回來,雅古博也因為做了有辱門風的事情被趕出家門。一段時間之後,海倫娜發現自己有了身孕,父親趕緊把她嫁給自己一個性格粗鄙的普通朋友。很快海倫娜誕下雅古博的骨肉——一名女嬰。那時海倫娜的丈夫為了自己的私慾殘忍地折磨她,她忍受著巨大的痛苦,日漸消瘦憔悴。雅古博對這些事情一清二楚,在街上遇到海倫娜的丈夫時,將他結結實實地痛打了一頓。這個男人本來就是個病秧子,由於傷病交加,再加上擔驚受怕,就這麼死去了。雅古博被押上法庭,判處五年監禁。海倫娜帶著小女兒遷居到很遠的地方,為丈夫守節。在那裡她心如止水,堅貞不二,回絕了一切為她的美麗所傾倒的求愛者,受到人們極大的敬重。

雅古博在監獄裡生活了五年,由於這五年來生活在黑暗中,加上高度緊張,他豁達爽朗的個性已然被消磨殆盡。五年之後,他終於重獲自由。雖然他急切地尋找海倫娜,卻遍尋不著,誰都不知道她移居到了哪裡。

海倫娜在一個遙遠的城市跟自己的小女兒生活在一起,她對女兒管教得非常兇狠嚴厲。海倫娜的腦海中一絲想法也沒有,心裡頭也空無一物,沒有破鏡重圓的打算。一天,雅古博經過一幢房子,看到了佇立在陽臺上的海倫娜。他立時坐到路邊的石頭上,一步也邁不動了。此刻的他頭髮短得像囚徒,臉上是不健康的黃疸色,身上髒得跟流浪漢一樣。他就這樣在那裡坐了七天七夜,最後終於鼓起勇氣走進那座房子。可是女主人不認得他,也不給他任何施捨,還喝令他出去。他只好說:“我的名字是雅古博。”

海倫娜請他坐下來,詢問他需要什麼幫助。現在她這麼近距離地看著他,雅古博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兒,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時,他的小女兒從房間裡走出來,海倫娜拍了她一下,把她攆走了。雅古博垂眼看了看,發現自己衣衫襤褸,困頓不堪,心想,自己骯髒的打扮一定是冒犯了海倫娜,他是流浪漢、乞丐,而她可是驕傲的公主啊。於是他一言不發地離開了,他的胸中充滿了洶湧的愛和悲慼,因為除了她,他已經不可能再愛上任何人了。

海倫娜繼續過著心如止水的生活,而雅古博去了遠方,努力要出人頭地,獲得財富與榮耀,他要以般配的身份站在海倫娜的面前。 .

四年過去了,雅古博真的為海倫娜回來了。他乘著華麗的四輪馬車而來,海倫娜所有的僕人都站在門口,向他行禮。他沿著臺階一路狂奔,迫不及待地去見海倫娜,但她還是認不出他來。“我是雅古博。”他說。而她問他:“我能為您做些什麼?”雅古博的心揪緊了,什麼話都說不出來。這時海倫娜的小女兒走到她身旁,雅古博對著她微笑,他的淚水忽然奪眶而出,因為他猛然意識到,自從他和海倫娜第一次接吻,已經十幾年過去了。雅古博覺得,海倫娜肯定能回想起他們曾經的愛情。他向她描述他們的約會、秘密和纏綿,向她勾勒出他們肩並肩走過的房子、花園,他們一起度過的日子,那時說過的話、做過的事,他們曾經擁有怎樣的幸福。“我不記得那些事了。”海倫娜回答說。

雅古博接著講述他怎樣在監獄裡度過了五年,如何忍辱負重地埋頭工作,他一直在痴心地等待著她,思念著她:他真切地描述了這段歲月裡自己所承受的苦難,他的孤獨、愛情和恐懼。皺紋已經深深地刻在他的臉上,清晰可見。但是海倫娜依然堅稱自己什麼都不記得了。於是雅古博接著講述出獄後他是怎麼滿世界地尋找她,直到在此地找到了她,卻又不能坦誠相見:後來他怎樣為了她立志變得尊貴和富有,又怎樣實現了自己的志願,變得富甲一方,聲名顯赫。然而似乎他講得越多,海倫娜就越心不在焉。

雅古博說,他們應該一起撫養他們的女兒,讓她既有母親,也有父親。“我不喜歡這個孩子。”海倫娜說。雅古博難受極了,他發現他們之間已經沒有任何共同點了,他們簡直是生活在兩個世界。他發現她的心已冷漠無情,沒有愛,也不會再痊癒了。但他覺得,他應該喚醒這顆死氣沉沉的心,就像習俗一樣:人們為亡者守靈,等待他的靈魂歸來。他變賣了自己在異鄉的一切產業,在海倫娜附近安頓下來。他每天都去拜訪她,他不能談關於自己、她或他們熟悉的事情,他怕忍不住又會淚溼眼眶,他只能聊聊人類生活的普遍問題,談談與過去的生活毫不相干的話題。人們視他為哲學家,對他非常尊敬。

這種情形維持了幾年之後,他萌生了一個念頭,他必須跑到世界的盡頭,將海倫娜忘掉。在離開前的最後一個夜晚,他去拜訪她,但什麼都沒有對她說。為了逗她開心,他用溫柔怪異的口氣說話。海倫娜還是異常冷漠,無動於衷。最後雅古博站起身,說了聲“再會”便順著臺階一級一級走下去。走到最後一級時,他的心突然感到劇烈的疼痛。他大喊一聲,轉身跑回來。他用兩手緊緊地抓住海倫娜,把她拉入懷中。海倫娜拼命掙扎著,但他好像已經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只感覺到她反抗了好久,這段漫長得似乎凝滯了的時間,是她與強大的意志在搏鬥。血液湧上了他的大腦,他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海倫娜緊摟著他的脖子,用盡全身的力氣不顧一切地在吻他。他像二十年前一樣緊抱著她,接納了她的吻和真情流露。海倫娜依偎在他的懷裡,中間的那二十年忽然消失不見了。這些吻令他的苦辣酸甜一齊湧上心頭。他的整個身體和心靈不斷地向下墜,他剋制著、掙扎著、懇求著、微笑著。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卻分不開他們的擁抱。再長的時間也無法衡量他們的幸福,一切永恆和不朽都無法衡量他們的愛情。

清晨來臨,海倫娜靠著雅古博的肩膀還在熟睡,雅古博思索著:他在監獄裡不厭其煩地勞動,累得筋疲力盡,那五年是毫無用處的;他變得富有,成為莊園主,擁有榮譽和權力是無關緊要的:他變得如哲學家一般賢明睿智,受到人們的敬重是徒勞無益的。所有這些瞬間都是毫無意義的,這些只是兩次吻之間的過渡而已,就像戀人之間空白的時刻一樣。“有多少人在兩個吻之間生活啊。”他大聲說。這時,海倫娜睜開美麗的眼睛看著雅古博,好像是很奇怪為什麼他在她身邊似的。雅古博吻了她一下,說:“海倫娜,昨天在你父親家裡,你靠著我的胳膊睡著了,你一宿無夢睡到天亮,這兩個吻之間你只是睡著了。”

海倫娜面色慘白,喃喃地說:“有多少人要在兩個吻之間默默承受啊!”

雅古博在心裡覺得,他已經衰老得接近死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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