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況鍾’的‘況’,左邊不是兩點,而是三點。”剛看完《十五貫》從劇場出來,鄭傳鑑老先生便對我們說。他對劇目說明書和字幕上把“況鍾”的“況”寫成“況”,都認真加以糾正,可想而知,更多的評論還憋在肚子裡,只有一吐為快。但因為時間已晚,只好相約改日訪談。
在他兒子鄭乾龍(電視連續劇《渴望》中羅剛的扮演者)的家裡,我們和鄭老先生又接著原來的話茬兒談起來。他已有83歲高齡,精神矍棟,談興很濃,講著講著就站起來表演一番。那眼神,那表情,那手勢,那身姿,真是惟妙惟肖,出神入化。您看,他又在一邊說,一邊比劃起來:
“婁阿鼠說到自己‘不會種田’,表演動作如果是用鍬頭刨地的樣子,就給人以會種田的感覺。要是改成這樣:刨兩下,就把撅頭扔到一邊。就使人感到他既不會種田,也不想種田。
“婁阿鼠又說到‘當偷則偷’,那手勢不能去抓人家的口袋,而要真的象小偷那樣,左手縮在袖子裡,右手在袖子的掩蓋下,暗地裡伸過去,用食指和中指去夾……”
這時候,您可以看到,鄭老先生完全變成了賊頭賊腦的婁阿鼠,尤其是那兩隻眼睛,就象老鼠躲在黑夜的牆角里閃著光。
“最後一場戲,況鍾披著斗篷,儀表威嚴地向臺口走來,因為這時況鍾要急速面見巡撫,回報已經查明的冤情,交回巡撫授予他的令箭,這令箭應當由他親自來拿,而不能交給門子。”
您聽聽,鄭老先生說得在理不在理?
1956年,浙江崑劇團首次排演了經過整理改編的《十五貫》。導演便是方傳芸(已故)、鄭傳鑑和秦銳生。由“傳”字輩著名演員周傳瑛、王傳淞等扮演況鍾、婁阿鼠等劇中人,技藝精湛,轟動全國。周總理看後,讚譽為“一齣戲救活一個劇種”。劇中有一個情節令人難忘:當況鍾夜闖都府,為民請命,而巡撫周忱卻大擺架子,遲遲不見時,況鍾急切切地擊鼓催報。周總理看到這裡,無限感嘆道:“可惜我們沒有這個鼓。”
鄭老先生說:“擊鼓這個情節,是當時扮演周忱的朱國樑建議加的,取得了很好的演出效果,但是,擊鼓也不能亂擊。”鄭老先生又站起來表演了:“當官的只能擊兩下,咚!咚!不能擊三下,更不能多擊。為民的,才可以連續擊鼓伸冤。”
《十五貫》早已拍成電影。鄭老先生回憶起來,歷歷在目:“這部電影是陶金導演。其中有些動作是我提議加的。比如,況鍾到尤葫蘆家察看現場,先是俯下身去看櫃子底下,再探起身、揚起頭來看蚊帳上面(又表演起來),這都表明況鐘不放過任何一點蛛絲馬跡。
再有,蘇戍娟與熊友蘭在皋橋相遇,過橋時蘇戍娟搖搖擺擺要跌下去,這時熊友蘭回過身來不能用手去扶,因為男女授受不親,而是把手中的雨傘伸過去接應(又表演起來)”。您聽聽,一齣戲裡該有多少講究!
談起《十五貫》,鄭老先生是幾十年前最早的況鍾扮演者。他說:“那時這出戏叫《雙熊記》,因為劇中有熊友蘭、熊友蕙兄弟二人,都受屈含冤。全劇含14折。其中有一折,況鍾夢見兩隻熊,口中各銜一隻老鼠(暗示雙熊兄弟含冤,要抓到真兇婁阿鼠);又夢見兩隻熊把況鐘的紗帽摘下來,翻了一個過兒(暗示只有況鍾才能為雙熊兄弟翻案)。
況鍾在《批斬》一折中,見到熊友蘭的名字、珠筆一揮(又表演起來);又看到熊友蕙的名字,頓然生疑(又表演起來),聯想夢見雙熊,揣測定有冤情,當即決定緩刑複查。”
鄭老先生講到這裡,又對我們說:“這都是迷信,屬於糟粕,後來演出就刪掉了。根據《雙熊記》改編的《十五貫》又刪去了熊友蕙這條線,使劇情更加集中。但是《男監》這一折戲,還保留下來。演的是熊友蘭和熊友蕙雙雙被捕入獄,聽候判斷。兄弟二人為了相互抵命,竟搶起紅色的罪衣來。這個情節很感人,也是我提議加的。”
還有一出傳統崑劇《千忠戮·慘睹》,曾經由俞振飛和鄭傳鑑兩位藝術大師同臺演出,唱做極佳,堪稱精品,頗受觀眾的讚賞。俞振飛扮演建文帝,鄭傳鑑扮演程濟。劇中人為逃避燕王朱棣的殺戮,改扮一僧一道,逃亡他鄉,一路上看到群臣被殺,株連十族,慘不忍睹,悲憤萬分。這一折戲由八支曲子組成,每支曲子的詞尾都有一個“陽”字,故又名《八陽》。
鄭老先生說:“這出戏經過我們共同研究,加進了優美的舞蹈和必要的道具。比如,我挑的那付擔子,一頭加了一個瓢,一頭加了一個雲帚。為什麼要加這兩樣東西?俞老扮演的建文帝,有這樣一段唱詞:‘雄城壯,看江山無恙,誰識我一瓢一笠到襄陽。’唱到‘一瓢’,就指擔子上的瓢;唱到‘一笠’,就指頭上戴的斗笠(邊說邊做,傳神的表演)。
那個雲帚呢,正是我改扮道士所帶的。這都是適合特定的劇情,特定的環境,特定的人物身份,不是隨便加上去的。”
鄭老先生講到這裡,再次站起來表演:“我挑這付擔子上山,擔子的前頭要抬高,擔子的後頭要放低。這個動作,也是從生活中學來的。我住在上海,看到商店的服務員挑著擔子送貨上樓,就是前頭高後頭低。
一個演員要演好戲,就要隨時隨地觀察生活,理髮店、餛飩攤、瞎子過馬路,都要看,都要學。這是基本功。”把各種各樣的生活細節提煉成舞臺藝術,這種藝術才是真實的,有生命力的。
您聽聽,鄭老先生的一席話,凝結著多麼豐富的藝術經驗藝術實踐經驗,蘊含著多麼執著的對於真善美的追求。
我們懷著敬仰的心情問道:“您從事崑曲藝術有多少年了?”“我13歲開始學戲,從1921年1991年,整整70軍了。說來也巧,我的藝齡和黨同庚。”鄭老先生的言語間,流露出對於崑曲藝術的深厚感情,對於黨的深厚感情。
“我小時候是在蘇州崑劇傳習所學戲。老師是吳義生,他應功老外和老旦。我先是學小花臉,後來改為老生。我們學戲,先背戲文。頭一天下課前,要念戲文,先是老師念,學生跟著念;然後是一個學生念,幾個學生跟著念。
依次輪流,反覆好多遍。第二天早晨上課,一開始就背戲文,直到背熟為止。那時候學戲有必修課,也有選修課。我學的頭兩出戏是《千鈞記·追信拜將》《百順記·召登榮歸》這兩出戏,現在已經絕響舞臺。
以後常演的戲還有《鮫綃記·寫狀》《燕子箋·狗洞》《漁家樂·賣書》《鐵冠圖·別母亂箭》《販馬記·哭監》《長生殿·彈詞》《千忠戮·草詔》《琵琶記·掃松》《浣紗記·寄子》……”
我們問:“您學過多少戲?”“總有400多出,到現在只留下200多出了。我曾經提議,要抓緊把傳統劇目記錄下來,繼承下來,可惜很少有人來做。”
我們又問:“傳字輩的老藝術家一共有多少人?”“過去我們一起學戲時有40多人。到1981年,只留下16人;到1991年,只有8位健在了。這就是:王傳蕖、邵傳鏞、沈傳芷、呂傳洪、倪傳鉞、姚傳薌、包傳鐸,還有我。”我們插話:“您和‘傳’字輩老師,培養了不少崑曲的傳人。”“有一些後起之秀,‘繼’字輩、‘世’字輩就是。”
從鄭老先生不無感慨的話語裡,我們深感劇目失傳,後繼乏人(或人才流失),是崑曲乃至整個傳統戲曲亟待解決的嚴重課題。不知您聽了是否也有同感?
具有70年藝齡的鄭老先生,在回答我們提出的從事舞臺藝術的體會時,作了一個形象、概括的比喻:“過去我們演戲,是‘穿破不穿錯’;現在演戲,是隻求穿新不管穿錯。當然,社會發展,藝術無止境。過去我們都穿長褂子,很方便;現在呢,我穿的是羽絨服,再讓我穿長褂子就很不方便,上下公共汽車別人要踩你衣服呢。”
您聽聽,鄭老先生真是妙語連珠,意蘊深長。這使我們聯想到,“穿破不穿錯”與“移步不換形”(梅蘭芳大師的戲曲理論)真有異曲同工之妙。而“穿破不穿錯”(繼承)與“長褂換羽服”(創新),又具有多麼深刻的辨證法!
本文摘自《中國戲劇》1991年第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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