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王方晨《背後》自序

自序

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

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王方晨《背後》自序

進入2018年,現實主義創作的討論忽然熱鬧起來了。它給了人一種假象,現實主義的創作傳統似乎遺失已久。

我沒有想到會不會有人附和,我認為至少從白話文運動開始,我國的文學創作一直走在現實主義的道路上。說得嚴重一些,幾乎所有的文學創作都是現實主義,從來就不存在不指向現實、不指向生活的文學創作。既然從未遺失,也從未偏離,那你還緊張個“毛”!所以,我認為,不論是所謂的現實主義,還是其它,更值得討論的是它們究竟需要解決什麼。也就是說,當前我們的文學創作需要解決什麼。這才是一個核心問題。

作為文學創作類型中的“重器”,長篇小說的力量是其它體裁的文學作品所不具備的,因此,探討創篇小說的創作手法,更有示範作用。

莫言先生在他的《捍衛長篇小說的尊嚴》說得很清楚,“把長篇寫長,並不是時間和字數的累加,而是一種胸中的大氣象,一種藝術的大營造。”長篇小說之長,並不因為篇幅之長。同樣,把長篇寫長,也並不是看你寫了多少現實生活場景、人物、器物,而是看你藉助這些尋常的或者不尋常的場景、人物、器物,開天闢地一般,所能構建出的廣闊空間。長篇小說通過現實實現一種其它體裁所未有的藝術創造,建立起作家與現實、與過去、與未來、與宇宙,甚至與某種神秘力量的共生關係,是作家寫作的終極目的。文學創作所亟需解決的,也正是文學與現實的關係問題。

我們常常提到文學對生活的介入,而長篇小說創作對生活的介入之深、之廣尤為突出。能否由此形成一種理想的正常的聯繫,恐怕不會那麼簡單。生活的真相從來就不是浮在表面的那一部分。發現、辨識生活的真相,是對作家智慧、能力的考驗。作家面對生活,其實就是面對高山一樣巨大的困難,銅牆鐵壁一樣的阻礙。寫作的功夫,看起來是文字功夫,而當你真正走到現實生活的面前,它又變成了思想的功夫。你笨重無比,卻要身輕如燕。你肉體凡胎,頭圓腳大,卻要像響鏃利刃一樣銳不可擋。所有的功夫都是為了突破那有形無形的限制和阻擋,來到生活的中心地帶。

忽然發現,我講這些實際上也是在講長篇小說創作背後的艱難,不禁想起2015年我為《文藝報》寫的一篇文章《長篇小說創作的三種準備》:

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王方晨《背後》自序


至今為止,我已出版發表長篇小說7部,包括《老大》《公敵》《芬芳錄》《水窪》等等。這些小說創作的時間跨度都很長,有的幾乎經過了十多年,比如《老大》。

起筆《老大》早在1987年尾。過了近十年,也就是1997年,我才將它一氣呵成。因與出版社素無聯繫,出版成了大問題。當時我有過拼把勁兒評上副高職稱後儘快改行的打算,就弄來個叢書書號,自費成書。不料,我在中短篇方面的創作隨之取得較大突破,接連幾篇作品在文壇產生影響,評職稱已足夠,這本書也就算是白出。後來發現這本書的書號被人使用過很多次,顯然我被欺騙。隨著文壇對我中短篇創作的關注度提高,我也就漸漸把這本書忘在了腦後。

2011年,經一臺灣作家介紹,《老大》的繁體版由臺灣秀威資訊收入“認識大陸作家”系列出版。此為我首次在臺灣出書,那種豎排的繁體版式令人愛不釋手。一直到今年初,這本書才算正式由山東文藝出版社出版發行。至此,已過去整28年矣。28年,什麼概念?當年出生的小孩都已長大成人再生小孩了。讓我感到安慰的是,作品雖然是現在才出版,但語言、主旨還很新。我不說出來,恐怕無人知道。

在《水窪》《芬芳錄》分頭進行的過程中,約在2004年,我又計劃創作一部新的長篇。同年完成構思,主要想寫一個女人的復仇。奄奄一息的女人被丟棄野外,經一老人治癒後返回城鎮,一步步將施虐者推向死亡。由於電腦硬盤損壞,寫作規劃丟失,重起爐灶後,已是另一副樣子,但只寫了前面數章,即難以為繼。直到2010年12月,所有的創作資料都已完備,遂決定不再拖延,在濟南一間窄小的出租屋裡,開始了平生最為艱苦、最為心無雜念的寫作。這部長篇,就是《公敵》。作品完成,我也幾乎累垮。一再修訂、頗費周折後,去年12月才由湖南文藝出版社出版。

長篇小說創作不可能立馬而就,即便耗費時日,完成創作,作者的創作成果也不一定馬上就會被讀者接受和認識,所以我認為,進行長篇小說創作,首先要做好可能遭受冷遇的準備。我就是例子。初寫《老大》,我年方二十,意氣風發。皓首窮經的這些年裡,心靈受到了多少煎熬,這是形容不出來的。所幸到了目前這個歲數,心中倒還殘存著不少青春意緒。

同時,與中短篇小說創作相比,長篇小說顯然要賴於作者更多的才華,所以,長篇小說創作需要足夠的才華準備。我在創作時就常掂量,自己的才華到底夠不夠,究竟撐得起怎樣一部長篇?再者,自己的才華究竟能夠讓我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作家?寫部磚頭一樣厚的長河小說,我一時做不到,同樣寫部《蠅王》《呼嘯山莊》,可及?如果欠缺,如何補足,這叫心中有數,而才華的積累實在非一日之功。

另外,真正看到長篇小說創作的難度,心存敬畏,這應該也是進行長篇小說創作的一種必要準備。文壇上有種陳腐觀念,認為短篇小說無法掩藏創作的硬傷,而長篇小說似乎更能遮掩某種不足。我很不贊成這種貶低長篇寫作的態度。我認為既然是好的長篇,就同樣不能擁有瑕疵。作家創作長篇小說,如同構築一座宏偉而美妙的殿堂,即使一塊磚石的鬆動,也可能埋下整體坍塌的隱患。

早年我初次看到國畫大師張大千的《長江萬里圖》,不得不嘆其妙,妙在截取任何一隅,都可獨立成章,立軸找得到,扇面冊頁也找得到。優秀的長篇,同此。

我寫《公敵》,對作品結構細部都有過精心設計。總的來說,小說奇數章基本以倒敘為主,層層剝繭,寫至結尾,一直追溯到主人公韓佃義人生悲劇的初始,水落石出:他的愛情挫折。摯愛金枝兒的剛烈離世,直接造成韓佃義急流勇退,選擇與金枝兒的骨灰相守,從而揭示出韓佃義獨居墳園的秘密,也就是說,韓佃義最終從權力、從慾望迴歸了感情,迴歸了愛。小說的偶數章則基本保持線性順敘,主寫另一主人公佟志承,推動其弟佟黑子的命運發展,同時又是奇數章的補充。兩種敘事方式相互交叉纏繞,一個向前一個向後,共同構成一個整體,開闔之間完成一個龐大的鄉土社會的歷史書寫,並寄寓其歷史走向。

這樣的結構自然增加了文本豐富性,在閱讀上卻製造了一定的阻擋。事實上,阻擋的存在,對一部嚴肅的文學作品來說,十分必要。這就像我曾經認為的那樣,任何優秀的文藝作品,不論是繪畫、音樂,還是文學,必有險處。關鍵在於我們的閱讀是遇險而進,還是遇險而退。

為《公敵》做出這種設計,讓我頗費心力,這與我為之耗費的10年歲月一起,足以證明長久以來我對長篇小說這種文體所保有的深厚的敬意。

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王方晨《背後》自序

從那時起到現在,我又出版了長篇小說《老實街》,還有這部《背後》,可以說,對長篇小說創作又增加了一些體會。長篇小說創作之難,並不因為時間的流逝而變得容易起來。實際上,不管是我們在討論長篇小說創作的難度,還是討論具體“怎麼寫”,都是在探討那些躲避在創作“背後”的力量,是什麼支撐我們去完成對生活的再認識,以及我們究竟要去認識現實世界的什麼東西。

關於《老實街》,我已經講了很多,那是我在現代語境下對中國傳統文化的一種思索,試圖發現我們的文化傳統所可能包含的現代元素。它很容易被誤認為通常的懷舊,但的確面向未來,作品的意義也正在於此。相對於《老實街》的文化色彩,在《背後》這本書中,則更多地體現了我對即時生活的關切。人物、故事、場景,都有更多的即視感,但是,如果讓我就此止步,肯定有違我一貫堅持的創作觀。作家所要說的,不能夠僅僅是這些表面的東西,而生活的真相常常隱藏在生活背後。優秀的作家應該能夠賦予文字一種神通,可以看到人所未能看之物,抵達人所未達之地。

現實生活眼花繚亂,而我獨鍾情於世界背後遠離喧囂的那方秘境。在那裡,生活的真義彷彿一塊沉睡的美玉,靜靜散射溫潤的幽光。從某種意義上講,所有的寫作都是在寫現實生活的背後,都是一種對生活、社會、生存秘境的探索。

閱讀《背後》的文字,我不是沒有想到莫言先生的《酒國》。但這是“宇宙星”。它也一樣是我們的特色生活。我在這裡杜絕給人物一副雌雄魔獸的外貌,不管生末淨旦醜,也都有一顆心,那就是對他們各自所愛的人的愛。而這也正是《背後》的背後。因為愛,人們在一起。因為愛,人們需要擔承這一切,歡樂或者受苦。

生活背後的秘境,言之不盡。說到底,作家作為一個生活的尋玉人,在思考寫作的同時,與現實的關係已經建立起來了。唱紅臉兒,唱花臉兒,唱白臉兒,唱黑臉兒,或許有人就想扮個鬼臉兒。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其實也就是作家與這個世界發生的所有各種各樣的聯繫。欲待如何,面對現實給出自己的答案,正是一個作家需要解決的問題所在。

2019年3月8日記於濟南蓋子山下

長篇小說創作的背後——王方晨《背後》自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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