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風可採汀州南。汀州的風,我曾那樣深情擁抱你!

野風可採汀州南。汀州的風,我曾那樣深情擁抱你!

有人問我為何深戀汀州。我經常答不上來。是美食還是美景,是山美還是水美?在汀江邊上看月白風清,聽江風浩蕩時,突然明白,我深戀的是汀州的風。

從居住習慣和堪輿心理的角度出發,中國人建築居所,基本是坐北朝南的。但汀州大多地方不是,新華夏斷裂帶與五嶺山脈交匯,導致汀州境內山勢呈現南北向。所謂汀水南流,河流受影響向南流,風向自然也如此。

塗坊作為汀州南部典型的南北走向小鎮,也不例外。西面有山,東面也有山,南北則無,所以塗坊,在一個南北向的峽谷中。西面山叫對門山,東面山叫背頭山,所以塗坊的房子基本是坐東朝西的,這是祖先初至塗坊時勘定的朝向,千百年來鄉人都服從這一選擇的規則,因為風。

童年時第一個印象是塗坊的風很大,南北向的風,飛沙走石。老人會大聲吶喊:“落蒙沙了!快把牛趕進欄。”我問祖母什麼是“落蒙沙”,她只說要避。後來,在蘭州經歷了幾次沙塵暴之後,就明白了。汀州人說的落蒙沙,其實就是沙塵暴。但成份很特別,是狹長形的谷地里人們無節制砍柴造成水土流失形成的飛沙,在特殊季節裡和炊食、燒荒的飛灰糾結在一起,形成流動且致命的霧霾。“落蒙沙”的時候,我們都很惶恐,但祖母很鎮定,從容把大大小小的動物和家人一一帶進屋子,並且闔門閉戶。我不理解,這麼厲害的“蒙沙”,不可怕麼?後來有一次的仲夏夜乘涼,她在竹床上打著蒲扇,說起了另一種風:“起妖風了,大傢什麼都不要了,滿山飛白葉子的走(白葉子,汀州方言指蝴蝶)……那時候的南兵和北兵(閩軍和護法軍)過的時候會來拿東西。”聽的次數多了,我就聽明白了。她說的是村莊中人經歷苦難繁多而生存壓力大,會突然臆想南兵或者北兵打來了,發出吶喊,人們不管真假都是先逃再說,次數多了,大家麻木了,就給那種因臆想而來的恐懼吶喊起了名字叫“起妖風”。想明白這個讓我覺得很是苦澀,匪過如梳兵過如篦,但也明白祖母為什麼不怕“落蒙沙”,卻怕“起妖風”,自然災害是可以閃避的,人禍則不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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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在逕口孃家的親戚也說起過她幼年經歷的“風”。 逕口村是塗坊最南的一個村子,是路山逕的入口。此逕從前是通往宣成的唯一通道,塗坊河是不能通大船的。沿著河走的人類學論斷在這裡也失效,因為沿河全是峭壁,無路可走。偏遠是這個村子在特殊時期的某種福利,人們可以在遠山中“山高皇帝遠”的躲避飢餓和戰亂。村居就必須砍柴,沒有節能概念和手段的時代,基本是砍多少就燒多少,三天兩頭都在砍柴。母親說:“礱谷碓米,大半天就沒了;斫兩天燒的柴,一天就沒有了。”生民立命,舉步維艱,又不得不如此。近山砍光了就要到更遠的山去砍,砍著砍著就接近鄰村廖屋人的山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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逕口人顯然沒有廖屋人會唱山歌。每當吹起南風時,處於下風口,逕口村的姑娘小夥們就會停下歇息,因為這時聽得到山背的廖屋人唱山歌。母親的親戚還記得那歌辭,有次將其中一首唱給我聽:

“山歌要唱(是)情要談,人冇兩世在凡間。只有今生今世出來同妹嬲(音撩,意為玩,流行網絡語撩妹的來源),

沒有兩世出來同妹搞笑談。

山歌唔唱就唔風流,八月茶子就打冇油。

郎打三升就冇油出,妹打三升就滿身油。

天上鷂婆(鷂鷹)是飛出崖,地上老妹是得了涯(汀州方言,我)。

保佑老妹生的是兒子,圓臉面目更像涯。

行路愛行路中心,兩面竹子好抵蔭(遮蔭)。

千年的竹子不要砍掉啊,萬年的老妹啊尋沒有。上山腳累是下山打腳軟,有情老妹是幫我阿哥啊挑一肩。

老妹若是有情啊就幫我阿哥挑到家啊,省得我阿哥是左肩換右肩。

斫柴要斫那火燒柴,連(戀)妹千萬不要連那虧舌頭(汀州方言意為不善表達)。

心想和妹講句事啊,大舌皮包就怒心頭。

一棵樹子難成雙啊,要唱山歌是兩人一起來啊。

老妹唱得好比是彈琴吹笛子啊,阿哥唱的是一半苦情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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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明顯是在苦難中逃避,又即興創作的山歌,帶著南國特有的撕扯不斷的綿柔與山林野性,風情萬種。母親的親戚歌唱之時,我也能感受到南方樹影婆娑,低沉的男聲在山林中迴旋縈繞,如風一般漫入林間撫摸草木。我幼稚時,感受深的是我家屋頂深夜裡的風。夜晚南北向的風向偶爾會變成東西向,背頭山可能在呼吸,吞吐白天吸取的能量。於是罡風會在外祖父設置在屋頂的鎮宅獸上呼嘯而過,發出尖銳的哨聲,沿著機耕道一路直下,在對門山的巖壁上撞成液態的露與霧,流入塗坊河。房子土夯,勝在兩邊的山牆堅厚結實,前後左右的瓦頂出簷極大,二樓用於樓板架棚的木板都是山中殼鬥類硬木,厚重而馨香,踩踏時發出沉雄渾厚的迴響,安寧而篤定。在此居住的十幾載,春夏秋冬抱被而眠,都能在富氧狀態中深睡。或者是戶外風大,更顯家中安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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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建造於清代的老祖屋不大一樣,建於七十年代的我家和鄰近房子都不再是坐東朝西,她們坐西朝東,因為東邊是一條大馬路。公路是現代化在鄉村中的顯性表達方式,開通之後大多數的房子都有新的朝向,不再服從原有的開門朝向法則。多年之後,才知道這是現代性突進鄉村的直接後果,它建設了一些東西,也默默摧毀一些東西。鄉人接受新事物是很快的,但溯源到最早應當是接受了教會學校教育的三能老叔公從潮汕賺到了第一桶金,在塗坊首創性建起了三層小洋樓,在本地特徵中雜糅進了下游韓江風和南洋風。個體小家庭獨立的風潮也就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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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房子是外祖父幫忙蓋的,面對背頭山,獨立小樓,有別於三進三橫前塘後屋外圍的牛角屋。原來傳統的上下廳、前堂穿堂後堂平面攤開的結構被放棄了,改成了更立體更緊湊的兩層小樓。

一樓的大廳用於吃飯會客,天子壁上供神主牌掛五代圖,兩邊牆像告示欄。一邊是代表家庭過去歷史的照片,祖輩和父輩各種合照、留念照,兒孫輩的畢業照、三朝照都在那裡。一邊則是代表家族將來希望所在的各種榮譽證明與嘉獎狀紙。二樓大廳用於做一些女紅或者孩童作業,無用時直接是碼放各種須防潮的穀物、食物、農具的所在。

一樓左右廂房間多住親代長輩和子代,二樓多住兒孫輩。私密空間和公共空間重新被編制了一番後,與原本的祖屋比起來,顯然好得太多。尤其是採光上的變化,想必二層小樓生長出的孩童會比較陽光向上。父親在我們年幼時說,那便叫風氣變化。不過我們並不能明白:房子土木構成,和風又有什麼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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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子很大,有門隔開內外,院中種滿果樹,柚子蘋果梨橘柑都有。姐姐們上學去和同學交流帶回來大量的鳳仙花和牽牛花,它們會將種子帶到院子裡所有的角落。有一陣子紫茉莉填滿了院子,鄰近的姑娘們都來家裡分種子載種,姐姐們總是很大方任由採摘。加上那棵月桂,我很早就明白什麼是異花奇香滿園囿,什麼是奼紫嫣紅開遍。

八零年代,文革結束改革開放開始,塗坊重新颳起鄉村文娛風,春華園漢劇團復建。表姐從邱坑出來闖江湖,學唱戲。她和她那些學戲的小姐妹們那時年輕,鄉人們說那叫紅顏花色,紅顏花色的表姐喜歡我那奼紫嫣紅開遍的院子。每到演完戲卸完妝,她就會像一陣風一樣拎著大桶換洗的衣服衝進院子來,把各種顏色的衣服晾洗後掛滿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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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離家很遠的地方聞到戲臺特有的脂粉味,就知道她來了。表姐和姑丈一樣,能說會道,雖然都沒有機會多讀書,但跑的江湖多了,無所不知。她喜歡告訴我們各種江湖黑話,還有無數墟場和城市的秘密。有她在的飯席,總是滿座啞然傾聽,我們能在那些節奏明快的講述中聽到風過江湖而波瀾起伏。那風又帶來一個吹笛子的青年,黑瘦開朗,劇團樂師的他會用笛音為那些風聲伴奏,他後來成為我的表姐夫。他們在汀州鄉村的漢劇風潮低落後,重回他父親在上杭下濯的傀儡戲班,夫妻兩個將那些風與情繼續唱在山村小鎮和草臺野社。

離開幾十年,我總是忍不住會想起那些年住在老宅的情形來。當夜風興起,表姐和表姐夫吃了飯散步回劇團,祖母早早睡下。我們姐弟幾個在二樓讀書,我們點亮洋油燈。母親在一邊用她的縫紉機,扎扎作響。而風兒就會在院落之中撫摸我們的蘋果樹、梨樹、柚子樹、橘子樹,讓她們的花朵在靜默中綻放,而那些果實則在柔風中膨大,一如我們的生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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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後來,我們被八零年代興起的進城風給捲進了汀州城,住進了單位大院,老房子就此拋荒。短暫租給過仙遊來做餅的手藝人,那是另一股風。沒有了主人的老房子,很快就老朽不堪。父親決定把她出售,雖然姐弟反對,但確實不忍看她就此崩塌。於是她被售賣,聽說數度轉手後新主人並不愛她的秀美,終於還是夷平了她,起了兩個三四層的小樓,而我則一路從汀州走到龍巖,龍巖走到省城,不敢回望。

去年,我思念家鄉,便起念頭要採“風”汀州,懷著近鄉情怯的某種忐忑前往舊居,遠遠看到了那兩幢小樓,稜角冷硬的鋼鐵時代產物。不敢再走近,怕不小心踩踏到老宅剩下什麼殘軀斷肢,又怕聽到她哀傷呼痛,很怕。

野風可採汀州南。汀州的風,我曾那樣深情擁抱你!

我確實有些傷心,為汀州的風。

沒有了如同丘壑一般起伏的瓦面,南北風過時就不會鼓盪出綿綿之音,下雨時想必就不會有階前滴水的叮咚聲,沒有了瓦面上呲牙傻樂的鎮宅蹲獸,想必汀州的風在夜月中流淌直下平岡時,不會再有調皮的心思,縈迴繚繞玩耍一通吧。

汀州的風啊,這些年你可曾在寂寞時節思念一下遠走江湖的我?我曾那樣深情擁抱你。

作者/塗明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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