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做智者,先成豪傑

要做智者,先成豪傑

唐朝有一位因禪師,生平不詳,也不知道嗣法何人。

未悟道前,他一直默默無聞,只是在寺裡隨同眾人一起作務。

有一天,大概是在平整土地,因禪師又隨眾一起持槌擊土。他看到一大塊土坷垃,一時遊戲心起,於是將槌高高舉起,猛地砸了下去。土坷垃應聲而碎,土屑四射。

就在那一剎那,因禪師豁然大悟。

後來有一位老尊宿聽說了這件事,讚歎道:“盡山河大地,被因禪師一擊百雜碎(粉碎)。”

你一定好奇,因禪師到底悟了個什麼?這樣問的人,已經註定不明白了。因為他盯著的是“果”,他有一種心。於世間法叫功利心,於出世法叫有所得心。

道機卻是在於,因禪師到底做了什麼?這才是“因”。“凡夫畏果,菩薩畏因”。曾見人總結中醫與西醫之別,大妙:西醫在治,中醫在調;西醫治的是人之病,中醫調的是病之人;西醫看的是果,中醫問的是因。這就是道術之別,人身如此,人心何嘗不是如此。佛菩薩,所以叫大醫王。

因禪師,所以叫“因”禪師。人人身邊,都要有個因禪師。

彼時,因禪師先開示我們的,是“心因”。便是那“遊戲心”。

“遊戲”一詞,莊子所創,雖未直說,然“遊”之一字於莊子有多重要,稍微熟悉些的便自然知道:“逍遙遊”、“乘物遊心”、“遊無窮”、“遊乎四海之外”、“遊乎塵垢”、“遊於形骸之外”、“遊乎天地之一氣”、“遊無何有之鄉”……遊於其外,才能戲乎其內。所謂遊戲人間,莊子是老祖宗,便是莊子的氣質。心上這叫自在快活,事上這叫好玩有趣。就像今天的人說:好看的皮囊千篇一律,有趣的靈魂萬里挑一。

反而如此之人,能有真正之認真——那些藝術家,玩得不亦樂乎,而還有誰比他們在對待自己的作品上更認真?於一切事上,能真正認真之人,往往都得了這份遊戲心;沒這份心的人,往往都是不認真之人。堪任大事者,不論入世事還是出世事,必要有這遊戲心態。整得苦大仇深之人,那都是笨人、鈍人,在大成就上是沒有多少指望的。故何為禪宗公案?不過大禪師們的遊戲。

故王陽明說“樂是心之本體”、“常快活便是功夫”,故《論語》開篇第一句就是“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故兩千年來人們津津樂道於孔子的“飯疏食飲水(粗食冷水),曲肱而枕之(以臂為枕),樂亦在其中矣;不義而富且貴,於我如浮雲”,與顏子的“一簞食,一瓢飲,在陋巷,人不堪其憂,回也不改其樂”,稱為“孔顏之樂”。人只見儒家擔當的表,卻不見這安樂的裡。“生於憂患,死於安樂”,當下便是生死一如,乃是儒家第一的大話頭。

故習學最為博大精深、複雜奧妙的易學,古人稱為“玩易”,朱子所謂“玩索而有得”,王陽明有“玩易窩”,古人是“閒坐小窗讀周易,不知春去已多時”,像不像今天的人打遊戲時?越複雜嚴肅的事情,越要遊戲玩耍的心態才能玩得轉。這可以作為一條定律。

故《維摩詰經》說“遊戲神通”,僧肇大師曰:“遊通化人,以之自娛。”廬山慧遠大師雲:“於神通中歷涉為遊,出入無礙,如戲相似,故亦名戲。”慈悲度化,不過凡夫所見;覺者心中,不過遊戲一場、自娛自樂;世間本無事。凡夫尋歡作樂是因寂寞,聖者菩薩卻有著天大的寂寞,所謂寂天寞地,如何能不遊戲天地?

《大般若經》亦說“遊戲三昧”,什麼意思呢?“宴坐水月道場,降伏鏡裡魔軍;大作夢中佛事,廣度如幻眾生。”都是假的,你玩真的,累不累?你玩真的,所以才累嘛。

我最喜歡的一句詩詞,就是《古詩十九首》裡的那句:“人生天地間,忽如遠行客。”

如何才能遊戲?瞧,認真你就輸了——又一個大話頭。上面所說似乎都是多麼了不得的境界,諸聖諸德卻說,全是戲言戲論。你只管去得個遊戲味。覺得這不好玩,就玩那個。覺得這裡沒滋味,就去那有滋味處。一切皆好玩,不過是人有不同,而有好玩處不同。好玩處不同,好玩之味卻是相同。往味上品,不從事上勉強,那叫著相。能不能得樂趣,是自己路子是不是對了,方法和法門是不是適合自己的標誌。興趣是最好的老師,樂趣則是最高的上師。萬千滋味,同歸一味;得此一味,乃嘗真味;所謂真味,味只是味。《大涅槃經》雲:“雪山一味藥”。

實在放不下,聽吾一偈雲:

做戲莫入戲,好戲在出戲。

導演不戲子,才不用嗝屁。

彼時,因禪師再開示我們的,是“事因”。便是那斷然一擊。

這一擊,乃是個大象。悟道一事,頓悟一法,人皆知需要慧根,卻不知還要氣魄。所謂根器,根便是慧根,器便是氣魄。

怎樣的氣魄?“出家人須是硬漢子方得”,便是硬漢的氣魄。大居士李文和悟道時就有一偈,雲:“學道須是鐵漢,著手心頭便判;直取無上菩提,一切是非莫管。”當斷不斷,必受其亂;大器乾脆,一刀兩斷。

故大慧宗杲禪師教人參禪,常說:“須著立決定志,與之作頭抵,決不兩立”、“果欲出生死作快活漢,須是一刀兩斷,絕卻心意識路頭,方有少分相應”、“把這個來為先鋒、去為殿後底生死魔根一刀斫斷,便是徹頭時節”。故高峰原妙禪師言,“若要真正決志明心,先將平日胸中所受一切善惡之物,盡底屏去,毫末不存”,又說參禪成功決定要有“大憤志”,“如遇殺父冤仇,直欲便與一刀兩斷”。故憨山大師言此段大事,“若非大力量人,赤身擔荷,單刀百人者,誠難之難”……

類似的言說,在禪門語錄中比比皆是,諸方大德共說。禪家之大敵,只是個思量分別取捨的意識心,因這就是凡心,可自參照一切凡心是否就是出自這意識心。凡心不斷,望何道心?但有一絲凡心在,終究是凡。

就連王陽明說致良知工夫,也依舊是:“當下即把那私意銷除去,便是立命工夫。”“常如貓之捕鼠,一眼看著,一耳聽著,才有一念萌動,即與克去,斬釘截鐵,不可姑容與他方便,不可窩藏,不可放他出路,方是真實用功,方能掃除廓清。”人無這魄力,故有“破山中賊易,破心中賊難”之嘆。

故知悟道一事,不僅決定要有大慧根,更決定要有大氣魄。有大慧根無大氣魄,悟道也沒指望。有大氣魄無大慧根,悟道卻還有希望。

這大氣魄,便是一刀兩斷,毫不黏糊、絕不含糊的氣魄。是對所明之理、所知是非,落實到自心上、在自心上行履時,是的堅定落下、非的決絕摒除的氣魄。而世人知得行不得,往往就是因為無這氣魄。

譬如明得一理,到得做時,要麼是心中對這一理又生疑惑,開始思慮起來,開始的那一絲真氣便氣若游絲了,心慢慢便跑得沒影了。要麼是因自己的私心習氣,心中總有不情願,於是開始自欺欺人起來,給自己找種種妥協、合理的安慰藉口,於是行證一事也隨之泡湯了。這就是無氣魄,這就是贏不得禪家所說“家親作祟”的“偷心不死”。

於心,這就叫黏糊。於事,這就叫含糊。又黏糊又含糊,此段大事也只能黏糊沒了,含糊去了。其人便如落在粘紙上的蒼蠅,只能粘死在上面了。

有此氣魄人,縱然慧根不夠,但能如此行去,得悟也是早晚的事。慧根夠而氣魄不夠的人,也只能溺死在這黏糊湯含糊水裡,不自知而被它瞞死。

而能明知氣魄二字重要性的,又有幾個?有大慧根者絕少,有大氣魄者是少之又少。人往往只從自己慧根上看、見地上看、工夫上看,唯獨不往氣魄上看。

回過頭來再看因禪師那一擊,“盡山河大地,被因禪師一擊百雜碎”,這是何等的氣魄!為何他能悟而我們不能,不是很明白了嗎?若能如是,欲知他悟個什麼,且去自見。

何止參禪悟道如此,世間事又哪個不是如此?多少人,都是那樣黏糊進去了,含糊過去了。

要做智者,先為豪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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