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為在急診室工作的人,曾見過子女因醫藥費的分擔鬧得不可開交,也見過因沒錢而放棄治療的遺憾。
本以為,我見識過了世間最多的人情冷暖、生離死別。卻不曾想還有這般的無奈和心酸。
大概五年前,我在腹瀉病門診。
一位滿頭髮白的老太太顫顫巍巍的獨自來看病,但好在聽力尚可、視力尚可,交流起來並不算困難。
事實上,老人的病情並不嚴重,只是有些輕微症狀的腹瀉。開了些口服藥,並做好叮囑。
可是她似乎並不想走。
“醫生,你有孩子了嗎?”老人突然冒出了這麼一句話。
“有了”
“那你上班的時候,誰帶孩子呢?”
“我的孩子都交給我媽媽帶著”。
“帶孩子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對於老人的話我深有感觸,那些年因為帶孩子,我的媽媽幾乎沒有睡踏實過,除了身體的勞碌還要承擔心理的緊張。
趙大膽曾經說過,老人帶孩子,特別是患有高血壓、糖尿病這樣慢性疾病的老人,每帶一個孩子就意味著要折壽三年。
她說的不錯,因為長期的熬夜和緊張的心理狀態,對於心腦血管疾病患者來說是非常致命的。
道理大家都明白,可是誰能夠逃離這種宿命呢?
老人座在板凳上,雙手不停的搓捏著裝著口服藥的方便袋:“我也帶過孩子,兒子、女兒、孫子、孫女都是我帶大的。”
聽著老人的話,我竟然開始腹誹起來。既然您有著這麼一大家子人,為什麼要自己一個人前來看病?
“那你的小孩呢?怎麼沒有陪你來看病?”我終於還是忍不住再次問了起來。
老人癟癟嘴說道:“他們都忙,都要上班,我自己就過來了。”
大約半個小時後,老人又顫顫巍巍的離開了。
如果不是老人獨特的複姓姓名,如果不是老人離開前丟下的那句話,我想我早已經將她忘記了,就像我曾經接診、搶救過的無數老人一樣。
分別之時,老人站在腹瀉病門診診室門口,一手拄著柺杖,一手拿著口服藥,滿頭的白髮映射在陽光之下,岣嶁的身軀上掛著溝溝壑壑的臉龐:“醫生,一定要對你媽媽好一點!”。
這句話將我定格在那個時刻,讓我感到一絲莫名的悸動。
我第一次從別人口中聽見這樣的叮囑,從一個病人,從一口老者的口中聽見的溫暖心間的暖暖溪流。
五年後,在急診搶救室。
120送過來一位據說突然失語、肢體偏癱的老年女性患者,最起碼在抬下病人時家屬和120急救醫生是這麼說的。
陪同老人前來看病的是兩位五十多歲的女性,其中一個是患者的女兒,另外一個是負責在養老院裡照顧老人的保姆。
“老人什麼時候發病的?”可是老人的女兒和保姆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老太太,哪裡不舒服呀?”我特意趴在老人的耳邊大聲的詢問著。
可是,老人並不願意說話,甚至連張嘴的意圖也沒有。
這時我才突然發現,眼前這位白髮稀疏,掉光了所有牙齒,不願張口說話的老人,竟然是五年前向我叮囑的老人。
這獨特的複姓,那句沉重的叮囑,讓我至今難忘,讓我在彼時感到一絲驚喜和感嘆。
我原本以為再也不會遇見這位老人,因為她就如同風中搖曳的燭火一般,隨時會熄滅。
然而,我卻沒有想到,我們會在搶救室裡相遇。
只是,老人已經記不起我了,可能也想不起當初對我的叮囑了。
只是,五年之後,老人更加的老了,老成像個孩子一樣。
只是,五年之後,我終於明白,這個世界只有人間,不會有天堂。
頭顱CT並沒有發現有價值的異常之處,會診醫生經過詳細的查體問診後,同樣一頭霧水:“老人會不會是精神心理問題?”。
“不管怎麼樣,先住院再說吧?”
我看著老人的女兒,希望她能夠給出一個明確的意見。
此刻,讓人意外的事情發生了:老人突然抬起了自己的手,拉住了女兒的衣袖!
老人動彈了,並且試圖說著什麼話。
這意外的情況讓我感到激動不已,因為它提示著老人可能不存在急性腦卒中。
“住院就不用了,我知道情況。”女兒握住媽媽的手對我說。
既然女兒知道情況,卻為什麼一開始不願意說,直到會診醫生提出住院的建議之後才說出來呢?
既然老人沒有大礙,卻為什麼不願意說話,不願意動彈,直到我要求住院後才開始動彈呢?
我甚至對女兒的後知後覺有些不滿,這不是拿醫生當猴耍嗎,不是浪費醫療資源嗎?
在瞭解真相後,我才知道自己錯怪了別人。
“我媽沒有病,她就是不想住養老院,一直鬧著要回家。不過我也擔心年紀大了,會真的有問題。”女兒說出了自己的疑慮。
“既然老人不想住養老院,為什麼不接回家?”
老人就像一個孩子一樣,因為鬧著要回家,就“裝病”。看上去很可笑,想起來卻非常的讓人心酸。
家屬終於忍不住向我倒出了苦水:“我哥哥早幾年死了,嫂子改嫁了,侄女也去了國外。我自己還要帶著兩個孫子,實在是沒有時間和精力照顧自己老孃了!”。
“那你為什麼不早說?”
“因為害怕阿姨聽見!”
家屬口中的阿姨正是負責照顧老人的保姆,一個五十歲左右衣著樸實的人。
自己的家事,為什麼要當心被保姆聽見?
這不僅是我的困惑,也是趙大膽的困惑。
緊接著老人女兒說出了一個讓我和趙大膽感到無比震驚和無比難過的事實:“要是得罪了阿姨,阿姨就會打她。”
“養老院裡有很多這樣的老人,他們就像孩子一樣,會經常因為一些小事而發生爭吵,甚至就像孩子一樣打架。有時候養老院裡的工作人員也會對老人呼來喝去,甚至罵人。像這種我們僱來的阿姨,也會因為老人不願意吃飯、大小便不能自理而辱罵,甚至毆打老人!”女兒說出了老人為什麼不願意繼續住在養老院裡的原因。
這種情況是我完全沒有想到的,也是完全超出我的想象的。
更加超出我認知範圍的是,面對自己父母的境遇,為人子女,想的竟然不是保護父母,竟然不是維權,而是要低三下四忍氣吞聲,甚至還要哄著那些傷害自己父母的人!
“你為什麼不報警,為什麼不換一個保姆呢?”趙大膽反問道。
這個時候老人已經可以半臥位坐了起來,瘦弱的身體如同一個犯了錯事而害怕不已的孩子一般。
“姑娘,你以為其他家養老院不是這樣嗎?你以為照顧這樣老年痴呆的老人容易嗎,保姆不好找。”女兒的話透露出滿滿的憂傷。
聽完老人女兒的話後,我一時間竟無言以對。
我不知道她的這種做法究竟是對還是錯,這不知道這樣的老人在現實之中究竟是多還是少?
為老人做心電圖,掀開衣袖,才發現上臂依然有著些許隱約可見的青紫瘀斑,相比是那些人給老人留下的傷害吧。
我沒有想到在搶救室裡竟然能夠遇見五年前那位一句話便讓我眼角溼潤的老人,沒有想到她已經老成了一個孩子,更沒有想到她已經從可以獨自前往醫院看病滄桑到成為子女的負擔。
“老媽,我把你送回養老院去!”在瞭解了病情之後,女兒決定將老人送回養老院。
老人始終抓住女兒的衣袖,不願意鬆開,偶爾說著一句我們聽不明白的話。
淚水溼透了女兒的臉頰,無奈塗滿了女兒的心間。
雖明知那是苦海,卻依舊不得不送回。
雖明知那是分別,卻始終必須要面對。
這便是生活,便是人生嗎?
如果是的話,我寧願不要這樣的生活,我寧願不要這樣的人生。
可惜的是,我們都無法逃離。
看著女兒和保姆帶著老人離開,突然又想起了五年前老人的那句話:“醫生,你一定要媽媽好一點!”。
我脫下有些泛黃的白大衣,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才意識到,有一天,我們都會老去,老成像個孩子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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