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語“身如植鰭”重解

傅說是商朝武丁時期的名臣。《荀子·非相》描述其人,說他“身如植鰭”,楊倞注:“植,立也。如魚之立也。”王先謙《集解》雲:“郝懿行曰:鰭在魚之背,立而上見,駝揹人似之。然則傅說亦背僂歟?”意思是說傅說背曲如魚鰭之狀,是個醜陋的駝揹人。果真是如此嗎?這個千古疑案,有必要予以重新檢討。

傅說生平事蹟,多見於秦漢以前文獻記載。如屈原《離騷》:“說操築於傅巖兮,武丁用而不疑。”東漢王逸注:“說,傅說也。傅巖,地名。武丁,殷之高宗也。言傅說抱道懷德,而遭遇刑罰,操築作於傅巖,武丁思想賢者,夢得聖人,以其形像求之,因得傅說,登以為公,道用大興,為殷高宗也。《書序》曰:‘高宗夢得說,使百工營求諸野,得諸傅巖,作《說命》。’是佚篇也。”今傳五十八篇本《尚書》有《說命》三篇者,乃《古文尚書》。王逸所見是《今文尚書》,則無此三篇,所以稱“佚篇”。宋洪興祖《楚辭補註》:“《孟子》曰:‘傅說舉於版築之間。’《史記》雲:‘說為胥靡,築於傅險,見於武丁。武丁曰:是也。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說。’險與巖同。徐廣曰:‘《屍子》雲:傅巖在北海之洲。’孔安國曰:‘傅氏之巖,在虞、虢之界,通道所經,有澗水壞道,常使胥靡刑人築護此道。說賢而隱,代胥靡築之,以供食也。’”傅說的遺事,除此以外,又見《墨子·尚賢下》、《國語·楚語》、《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呂覽·求人篇》、《韓詩外傳》卷七、《說苑·善說》、《雜言》、《漢書·郊祀志》、《賈誼傳》載《鵩鳥賦》、《揚雄傳》載《解嘲》、《論衡·偶合》、《潛夫論·論榮》、《五德志》等等,和王逸《章句》及《補註》所引諸書大致相同,都是不甚連貫的“碎片”。儘管如此,武丁、傅說故事,世代相傳,成為後世君臣相遇的佳話。但是,都沒有解答傅說“身如植鰭”的問題。

傅說未顯時,大約在一個名為“傅巖”的地方修築道路,服苦役,無姓無名。居止鄉里,皆無從考知。關於姓“傅”來由有二說。孔穎達《正義》說:“此巖以傅為名,明巖傍有姓傅之民,故云傅氏之巖也。”以“傅”為其本姓。司馬遷《殷本紀》載,“是時說為胥靡,築於傅險,見於武丁。武丁曰:‘是也。’得而與之語,果聖人,舉以為相,殷國大治。故遂以傅險姓之,號曰傅說”。孔穎達引鄭雲“得諸傅巖,高宗因以傅命說為氏”。則“傅”是武丁所賜的姓。後說比較接近事實。傅說姓“傅”,是依從其當年服苦役之地“傅巖”,不見得為其本姓。其所以名曰“說”,舊說比較一致。武丁得其人,因而大喜悅,因以名“說”,字讀作悅。《書·說命上》孔穎達疏引皇甫謐雲:“高宗夢天賜賢人,胥靡之衣蒙之而來,且雲:‘我徒也,姓傅名說,天下得我者,豈徒也哉?’武丁悟而推之曰:‘傅者相也,說者歡悅也,天下當有傅我而說民者哉!’”《漢書·郊祀志上》:“後十三世,帝武丁得傅說為相。”顏師古注:“說讀曰悅。”

出士文獻所提供的新材料,“傅說”之名,還有另一種讀法。《窮達以時篇》:“卲衣胎蓋帽冢巾,釋板築而佐天子,遇武丁也。”這是記載傅說的事蹟,“卲”即傅說。何以作“卲”,不可考,有可能是抄寫錯誤。“衣胎蓋帽冢巾”云云,猶《墨子》“被褐帶索”,傅說著苦役賤奴的服飾。“釋板築而佐天子”,釋,解脫,從服苦役奴隸中解脫出來,登上了殷商王朝的佐輔位置。說,讀如“解脫”之“脫”。古字通用。其人脫釋於傅巖苦役,因名“脫”,而借“說”字為之。清華簡藏戰國竹簡也有《說命》三篇,和今本《古文尚書》的《說命》不盡相同,說明《說命》三篇,在戰國時流傳有不同版本,《古文尚書》不見得全是晉人偽造。而且“說”字均作“敓”,是“脫”“奪”的古字。所以,“傅說”的名字,始於其身顯之後,確切無疑。未顯之前是否還有別名,已無從考知。

王逸以傅說“遭遇刑罰”,似乎是一個曾遭懲處的“罪犯”,地位比一般平民低賤得多。又說“抱道懷德”,是個懷才不遇的高尚之士。《墨子》說“傅說居北海之洲,圓土之上”。水中可居的地方古稱洲,圓土也是指四面環水的小洲,是古代囚禁罪犯的牢獄。《周禮·大司寇》“若無授無節,則唯圓土內之”,鄭注:“圓土者,獄城也。”這種稱“圓土”的監獄結構,中間是一小塊陸地,四周為水所環繞,犯人囚禁在那兒,無舟船可渡,則無法逃脫。傅說淪為“胥靡”,“築於傅險”,原來是接受“改造”、懲罰。他究竟犯了何錯而遭此重罰?傳世文獻無一語記載。清華簡《敓命》上篇,似可揭開這個秘密。說傅說本為名“失仲”的家服苦役,恐怕他是“失仲”家的賤奴。“失仲”將他置於“北海之州,是惟圓土”,令他操築傅巖。圓土則是“失仲”傢俬設的牢獄。然後武丁命傅說自內攻伐“失仲”家,最終戰勝了“失仲”,於是武丁舉以為公。“失仲”是誰?從《敓命》上篇看,“失仲”敗後,淪為“赤俘之戎”,應該是其時曾經嚴重威脅到殷朝安全的異族部落。

武丁時期卜辭所載的征伐戰事,比較集中於西北諸方國,如土方、邛方、鬼方、亙方、羌方、龍方、御方、印方、黎方等。或者也以“戎”為名,如御方,西周時器《不其》曰:“白氏曰:不其,馭(御)方獫狁廣伐西俞,王令我羞追於西。”御方是獫狁的部屬之一。又說:“女彶戎大敦搏。”那麼“御方”,也稱“戎”。陳夢家先生考證,這些方國多“似在今豫北之西,沁陽之北,或漢河東郡、上黨郡;易言之,此等方國皆在今山西南部,黃土高原的東邊緣(晉南部分)與華北平原西邊緣(豫北部分)的交接地帶”。失仲的“赤俘之戎”,是否屬於御方的獫狁部落,有待於更深入的研究。而其國及傅說服役於傅巖的地望,當也在這個區域之內,和傳世文獻所載“在虞、虢之界”,也基本符合。

《竹書紀年》武丁六年“命卿士傅說”。按西周宗法、政治制度,王室卿士,均屬同姓諸侯。“周因於殷禮,所損益可知也”。傅說官至公卿,恐怕也與殷商王族有同姓關係。清華簡復有《良臣》一篇,傅敓之“敓”字寫作“”,從兌、從鳥。傅說其人,和出於殷商族的崇鳥習俗有關係。殷商族的先祖也崇拜鳥,如殷先王有名“亥”的人,甲文字作‘’(《佚存》八八八),或作“”(《拾掇》四五五),皆從隹。隹,短尾鳥。“傅”名字之從鳥,是殷商族的標誌。《敓(說)命》上篇有句形容傅敓外貌的話,“鵑肩如惟”,整理者讀“鵑”作“腕”,讀“惟”作“椎”,說其臂力大。實在看不出,且不成其義。“鵑肩”,同北大簡《妄稽》的“鳶肩”。《國語·晉語》“鳶肩而牛腹”,韋昭注:“鳶肩,肩並鬥出。”鵑、鳶音異,不相通用,字未見《說文》。鵑字於此始出,固非後來的杜鵑,宜讀如鳱。鳱,古寒反;鵑,古玄反。音近通用。《周禮·司裘》“設其鵠”,鄭玄注引《淮南子》曰:“鳱鵠知來。”孫詒讓《正義》說:“《釋文》引劉昌宗:鳱音雁。金鶚亦謂:古字鳱與雁通,鵠與鶴通……鳱鵠,猶鴻鵠,非小鳥也。”鳱是鷂鷹,大鳥。《爾雅·釋鳥》:“鳶,鳥醜,其飛也翔。”清郝懿行《義疏》:“鳶,鴟之類,鷂鷹也。”所以“鳱肩”同“鳶肩”。“鵑肩如惟”之“惟”,讀如隼,以同“隹”聲,可通。《易·解》“射隼於高墉之上”,陸德明《釋文》引陸機《毛詩草木鳥獸疏》:“隼,鷂。”鳱肩如隼,傅說其人形狀,鳶肩如鷹隼,孔武有力,兇猛無比,是一派威武強悍的模樣。那麼,就可以和《荀子》“身如植鰭”相對照。我們以為:鰭,非魚鰭,讀如翅。古字從支聲與從耆聲多通用。《離騷》“朝發軔於蒼梧兮”,王逸注:“軔,搘輪木也。”《文選》本“搘”作“支”。《詩·小旻》“是用不潰於成”,孔穎達《正義》引王逸注也作“支輪木”。智鶱《楚辭音》殘卷引王逸注:“軔,枝輪木也。”支、枝雜出,是古今字。搘,耆聲;枝,支聲。鰭、翅二字是可以通用的。植翅,說像鳥張兩翅直立,也如鳶肩聳立,形容傅說武毅兇猛的雄姿。結合清華簡《敓命》《良臣》,則出土文獻的“鵑肩如惟”及傳世文獻的“身如植鰭”兩個難題,迎刃而解,傅說也華麗轉身,由原來弓背如魚鰭的羅鍋的委瑣模樣,一舉還其孔武有力的赳赳武士的本來面目。

傅說雖是老話題,結合出土的新材料,其故事也慢慢完善清晰起來。傅說起初淪為“失仲”族的賤奴、囚徒,或許是“失仲”族的戰俘,被髮配於傅巖服苦役,且囚禁於北海的圓土。武丁“惟弼人得敓於傅巖”,解救了他,並且滅了“失仲”,既有戰功,又是宗親,所以武丁舉為公卿,是順理成章的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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