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停在過去,就會被拋棄——獨家專訪越劇演員茅威濤

互聯網時代,傳統戲曲能夠慢慢復興,一個重要的原因是有像越劇小生茅威濤那樣擁有一大批年輕粉絲的不懈追求者,且不止一個。

作為尹派傳人,茅威濤一直以來都在探索和改革越劇。今年的上海國際藝術節,茅威濤帶來了融合中西方戲劇特色的新作。她堅持,古典戲曲必須和當代接軌,和世界接軌,固守於農耕文明的發展形態,終會被時代拋棄。

創新帶來爭議,也隨時經受市場的考驗。更重要的是,這條充滿無限可能的戲曲探索之路,是否能夠成為激活傳統文化的樣本?

還停在過去,就會被拋棄——獨家專訪越劇演員茅威濤

如果戲曲還停留在農耕時代,

觀眾完全有理由拋棄你

11月的一天,一群手捧鮮花的年輕女孩站在美琪大戲院門口。在這個“老戲迷”扎堆的地方,幾張年輕的面孔格外引人注目。

這天是浙江小百花越劇團新作《寇流蘭與杜麗娘》亮相上海國際藝術節,年輕女孩們是衝著主演茅威濤而來。

門口特意擺了一塊“茅迷簽到處”的牌子。茅威濤一上臺,姑娘們就拿起手機、相機一陣猛拍,其中有幾位藉著有利地形,開起了現場直播。幾分鐘內,直播網站上的觀看人數蹭蹭蹭往上漲。

“茅茅的粉絲很年輕,讓人感覺越劇也很年輕、很現代。”一位工作人員這樣說。

解放週末:您在戲曲界一直以勇於創新而聞名。而這一次,《寇流蘭與杜麗娘》把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東方戲曲與西方戲劇“混搭”在一起,更是別出心裁。當初是如何想到這個創意的?

茅威濤:今年是湯顯祖和莎士比亞去世400年。四五年前,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已經把《牡丹亭》中重要的幾折戲移植為越劇,定位“認祖歸宗”,從崑曲裡學習、改良越劇,也算有了“跨界”的經驗。今年這個契機,我們就想排一部作品向兩位大師致敬。

解放週末:莎士比亞筆下的大將軍寇流蘭如何與杜麗娘的故事結合?

茅威濤:導演安排他們有兩次“見面”。一次是杜麗娘死了之後魂遊,寇流蘭則被放逐,在雲遊路上兩人相見。對話非常簡單,彷彿兩位大師在各自作品裡提問,一個問“你為什麼要去恨”,一個問“你為什麼要去愛”,還有“我已復活,你不能重生麼?”這樣的關乎生死愛恨,人性的對話。結尾處,寇流蘭死後,杜麗娘重生時,兩人又有了一次生死對話。

解放週末:在越劇與話劇結合的過程中,您獲得了哪些啟示?

茅威濤:改編融合的過程中,我漸漸意識到,這其實是一個如何讓中國戲曲具有世界性的問題。

即便是中國的古典戲曲,也必須具備現代性,跟當下接軌。如果傳統戲曲還停留在過去,停留在農耕時代發展而來的思維和理念中,那麼在現代社會生長起來的觀眾完全有理由拋棄你。即使他們還在看戲,估計也是把它當成“秦磚漢瓦”,當作古董一般去看待。

事實上,中國戲曲本應該像西方話劇一樣,躋身劇場,在市場上競爭,成為今天人們的一種休閒方式、娛樂方式,乃至生活方式。所以,它必須在創作理念上跟時代接軌。

當然,我並不是說戲曲要完全娛樂化,那樣又會“走偏”;而是說我們需要重新梳理戲曲發展的歷程,思考今天的中國戲曲和當代人是什麼關係、和當代世界是什麼關係,只有思考之後才能做出正確的選擇。

要接過越劇改革這一棒,

不然很難走進互聯網時代

導演郭小男既是茅威濤的丈夫,也是她的搭檔。

有一次茅威濤演完,一位老戲迷在後臺攔住郭小男,痛心疾首:“你怎麼能讓茅茅這樣演戲?你這是毀了茅茅啊。”

而郭小男卻評價茅威濤,是一個“追求創新”、“不甘於寂寞”的演員。

創新,是夫妻倆共同的觀念。但在戲曲界,兩人也因創新而備受爭議。

郭小男引用梅蘭芳的話:“如果戲曲要發展,就要不斷適應社會對它新的要求。”但他也反覆強調:創新要有底線,“新”中要有“根”,“根”就是傳統,是一定要固守的精氣神。“比如說經典戲曲的臺詞最好別動,今人寫不出古人的境界,但是表達形式可以創新。”

解放週末:其實不少老一輩藝術家一直在嘗試跟時代接軌,反倒是現在的一些戲迷有些“原作情結”。

茅威濤:我前段時間看到一個史料,說程硯秋當年從北京坐火車到天津,轉車到塘沽,再坐船到大連、哈爾濱,飛到德國,梅蘭芳、老舍、焦菊隱、田漢等藝術家一路相送。他歷經一個多月的路程,就是要“睜眼看世界”。那一代戲曲人儘管做得非常出色了,卻依然思考著戲曲與世界的關係。

到了全球化的今天,我們戲曲人如果再不用世界的眼光去看問題,那就會落伍。所以,不要怪觀眾不來看戲,還是多反思我們自己是不是固步自封。

中國戲曲的歷史,從幾百年前宋代的南戲,到元雜劇、明清傳奇,清代花部。方言催生了地方劇種,當時有300多個地方戲,但現在還能演出的只剩八九十個了。經濟、社會不斷髮展,戲曲如果跟不上這個飛速發展的時代,完全有可能被關在20世紀的大門裡。

解放週末:越劇本身就是一個年輕的劇種,與當代人接軌的空間很大。

茅威濤:越劇也是從農業文明誕生的戲曲樣式,但其後受到上海城市文化的影響。

上世紀三四十年代,以袁雪芬老師為代表的“越劇十姐妹”,團結了一批越劇人,大膽創新,越劇的舞臺面貌煥然一新,一個名不見經傳的“的篤班”飛速發展,成為影響僅次於京劇的第二大戲曲劇種。

袁雪芬老師作為越劇界代表人物,不僅是藝術家,還是思想家,過去我和袁老師曾多次探討越劇改革。上世紀60年代,越劇正準備第二次改革,因時代原因沒有繼續下去。今天我們應該接過前輩藝術家留下的這一棒,承上啟下,使越劇有更好的生存空間。

在西方戲劇的映襯下,

更顯中國傳統戲曲之美

周圍人都知道,茅威濤是一名“超級文青”。

哪個城市有藝術節,只要有空,她就會去看。有一次,她在英國待了15天,看了16臺戲。有些俄羅斯和立陶宛的話劇,連字幕都沒有,她照樣看:“主要看個感覺,無所謂是否聽懂。”

其實,那些舞臺,那些表演,她看在眼裡,默默記在心裡。

解放週末:中國戲曲要面向世界,是否意味著戲曲演員平時也要接觸西方戲劇,做點西方文學的“功課”?

茅威濤:我本來就對西方戲劇有所涉獵,從小就這樣,不願只在越劇裡面看越劇。以前我是跳出來看京劇、崑曲,現在我是跳到全世界去看,看話劇、舞劇、歌劇、音樂劇。

我發現,過去的意大利歌劇那麼死板,但是現在同樣可以排得時髦和現代。莎士比亞的戲,很多歐洲國家都演得很現代。卷福(英國演員本尼迪克特·康伯巴奇)演的哈姆雷特被稱為“穿著T恤的哈姆雷特”,抖森(英國演員湯姆·希德勒斯頓)演的寇流蘭,服裝沒有完全復古,而是現代的髮型帶一點古羅馬鎧甲元素。

這個時代在變化,如果我們還停留在過去,沾沾自喜,不知道時代已經變了,怎麼行?

解放週末:與世界對話時,怎麼保留中國古典韻味之美?

茅威濤:雖然可以借鑑話劇、音樂劇的表演形態,但我們是越劇,唱演不能脫離根本。王國維先生對戲曲有一句詮釋是“以歌舞演故事”,我們就是在找一種屬於這個時代的越劇的歌舞方式。

比如,《寇流蘭與杜麗娘》此前在英國演出時,每次只要杜麗娘一出現,全場觀眾就會驚豔,繼而鼓掌。畫面實在太漂亮了,一個身著粉色戲服的16歲少女悠悠上臺,完全體現我們中國戲曲的特色,表現了我們想追求的舞臺美學。

解放週末:有中國觀眾說,在西方戲劇的映襯下,更顯中國傳統戲曲之美。

茅威濤:在與不同文化碰撞時,我們一點都不輸給別人。

中國的讀書人都知道莎士比亞,但是有多少英國人知道湯顯祖呢?我們在英國演出之後,有媒體評價我們是“四百年終於打了一個平手”。

莎士比亞是文藝復興時期的作家,他的創作蘊含當時社會紛繁複雜的思潮;而湯顯祖時代的文人,埋首書齋,寫的是小情小愛。但通過這次演出,我覺得這兩者的碰撞旗鼓相當,小情小愛也有哲理,紛繁思想也有感染力。

想走近年輕人的心,

說到底還是要通過作品

每次來上海演出,茅威濤都有點惶恐,因為上海有一批非常專業的老戲迷。

猶記得紀念尹桂芳先生專場、尹小芳老師專場時,朝臺下一眼望去,觀眾都是花白頭髮一片。但每當她到上海演新劇時,這些老觀眾就不來看了。

“我能理解,內心也很尊敬他們。越劇的成長離不開老觀眾,是他們在撐著越劇的票房。”說這話時,茅威濤語速很慢,似乎在思索怎樣才能表達心中的困惑。她隨後抬起頭:“但我又很焦慮,如果我們僅僅只能吸引日漸式微的老觀眾,那麼越劇團真的可能要搬家了。”

解放週末:不可否認,欣賞戲曲需要門檻。您對如何向年輕人普及戲曲有何想法?

茅威濤:我有近兩年時間沒怎麼做大型講座了,也沒有去學校演講。我有點疲倦了,覺得這種方式杯水車薪,唯有作品才能起作用,我更多的功夫下在這兒。

解放週末:最近幾年,社會鼓勵創新,您下功夫創新時有沒有覺得更容易些了?

茅威濤:我其實害怕用“創新”這個詞。人家都說茅威濤喜歡創新,其實我最怕聲光電了。準確地說,應該是改變觀念吧。

譬如《梁祝》老版很棒,但其中“化蝶”一幕,過去的處理方式是擬人化,梁山伯、祝英臺穿著蝴蝶的服裝攜手翩翩起舞。我女兒是00後,有一天她在電視裡看到老版的化蝶場景時,脫口而出:“媽媽,還是你的化蝶好看。”00後的孩子已經不接受那個時代的審美了,這個時代的美學已經到了某種高度。所以我們改編時作了改動,以扇子喻蝶。

解放週末:怎樣讓傳統曲藝融合當代流行文化,已經有很多嘗試。比如最近央視播放的綜藝節目《叮咯嚨咚嗆》,您對此怎麼看?

茅威濤:這件事如果做好了效果會很好,如果這些明星真的願意來好好學一段時間戲曲,那會是非常好的一件事。

我曾經開玩笑說,如果李宇春來學越劇小生,我肯定傾囊相授,毫無保留地教她,因為她就是流行歌曲界活脫脫的小生啊。

解放週末:聽說您緊跟當下的流行文化,比如有段時間很迷胡歌。這些“小鮮肉”為何打動您?

茅威濤:我喜歡“小鮮肉”,並不是被他們的顏值吸引,而是看到了他們成為藝術家的潛質。我欣賞他們,就像我欣賞拉爾夫·費因斯、卷福、陳道明、姜文一樣。另外,我對男演員感興趣,是因為我自己是演小生的,讀文學作品時也會特別關注男主人公的內心情感,我需要從女性眼光去審視男性才能演好一個個角色。

解放週末:您有很多年輕的粉絲,和他們交流起來有障礙嗎?

茅威濤:互聯網時代的流行文化,劇團裡的小夥伴們都會跟我交流,包括一些流行語我也會說,比如“get到那個點”。但是說到底,想走近年輕人的心,還是要通過作品。年輕人對作品有共鳴,那才是最重要的。

還停在過去,就會被拋棄——獨家專訪越劇演員茅威濤

希望越劇迎來第二個百年時,有人回顧往昔會提到我們

記者跟車採訪,坐在後排,茅威濤坐定後說的第一句話就是:“你們後面擠不擠?我儘量給你們大一點空間。”說罷,主動把座椅往前調了調。路上的時間不長,但她有問必答。下車之後,即使是步行時,她也依舊樂意應答。

從早上的發佈會到路上,再到採訪結束後趕火車的途中,5個小時內她一直在不斷說話,就為了解答大家拋出的各種疑惑。說著說著,她甚至回頭對同伴感慨:給我的交流時間太少了,我都來不及好好說出想法。

她的忙碌和努力,是為越劇的未來而焦慮,是為自己能為越劇留下什麼而綢繆。

解放週末:有數據顯示,傳統戲曲演出票房連年下滑。2015年僅1.44億元。

茅威濤:現在有些戲曲演出票房堪憂,還要送票拉觀眾,但小百花鋌而走險,像過去的戲班那樣,按照市場規律,和劇院談分成。儘管在各地演出時票房仍不容樂觀,但堅持下去,中國戲曲的未來其實充滿各種可能性。

明年,小百花在杭州的駐場劇場正式運作。不僅將有新的表達方式、新的作品,在劇團的管理和經營模式、商業模式上也會有大動作。

為了創新,一路走來爭議很多,但我覺得這種堅持是值得的。這次《寇流蘭與杜麗娘》收到的回饋更讓我堅信,一直以來的努力方向是對的。

解放週末:作為戲曲演員,您已經非常成功,究竟是什麼動力讓您冒著風險,在爭議中仍然不斷去嘗試和探索?

茅威濤:可能年紀越大越有困惑。作家通過筆來寫生老病死的困惑,演員用角色和戲來表達自己對生命、人生、世界的理解,都是在尋找某種解答。

對我而言,戲曲表演已經不只是職業,更是我對生命的表達。我在舞臺上可以釋放心中的愛恨、焦慮、恐懼、彷徨和思考。我們每個人活著,都是在尋找答案。這份答案沒找到,我的嘗試和探索依然會繼續。

但除了當演員,我還是團長,要引領劇團,甚至劇種走得更遠。所以我現在就會想,等我到了60歲,能給後輩留下什麼?我希望未來有一天,越劇迎來第二個百年時,有人回顧往昔會提到我們,說起小百花當年做了哪些新戲,對越劇的發展起了哪些作用。

我想通過一系列改革改變越劇當下的生存形態,去佔領更多、更大的文化市場。至於未來究竟會有什麼景象,今天無法蓋棺定論,只能想象。

人物小傳

茅威濤

生於1962年,浙江小百花越劇團團長,著名越劇表演藝術家,中國戲劇家協會副主席。


還停在過去,就會被拋棄——獨家專訪越劇演員茅威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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