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所有人一樣，直到看了新聞，家人才知李益民“落馬”。
2017年6月29日，陝西省紀委通報：“西鹹新區黨工委委員，涇河新城黨委書記、管委會主任李益民涉嫌嚴重違紀，接受組織審查。”
41個字的簡訊，有24個字介紹了李益民曾經的職務。這個一度活躍於陝西官場的副廳級幹部，在即將迎來54歲生日的前幾天，終結了一切。
紀委對其為官曆史的汙點總結為：“權錢交易”、“官商勾結”、“雁過拔毛”……
這些諱莫如深的語言背後，李益民究竟在哪些人或事上出了問題？
5月初，上游新聞(報料微信號：shangyounews)記者獲得了法院對李益民的一審判決書。將近4萬字的判決書裡，一個副廳級幹部經歷的圍獵與攀附場，躍然紙上。
庭審中的李益民。圖片源於網絡
成於曲江敗於涇河
生於1963年的李益民，是陝西省渭南合陽人。大學畢業後，留在了西安，在陝西省委黨校擔任講師。
從講師到教務處副處長（主持工作），李益民用了17年。2002年，他選擇進入政務體制，在西安曲江管委會人事勞動社保局擔任局長職務。
那時的曲江遠非今日的曲江，一眼望去到處還是大片的農田以及等待拆遷的村落。日後名揚全國的旅遊勝地——西安大雁塔北廣場，還只是一片工地。
將近10年後，曲江已開始在央視春晚頻繁亮相，街道里璀璨的花燈吸引各方來客，今日的曲江已成為陝西人眼中的“高檔社區”。
多名熟悉李益民的人告訴上游新聞記者，初到曲江的李益民是個敢想、敢幹、敢說的人。這種性格在當年的體制內並不多見。但在曲江工作將近10年間，李益民的職務不斷得到升遷。可以說，日後叫響全國的“曲江模式”，李益民是參與者、實施者、謀劃者之一。
2011年6月起，李益民離開曲江，升至陝西省西鹹新區黨工委委員、管委會副主任，涇河新城黨委書記、管委會主任。3年後，西鹹新區升級為我國第七個國家級新區，陝西一系列改革都有著“西鹹”的影子。事後看來，當年對李益民的提拔也頗有重託的意味。
檢察機關指控李益民，變得位高權重的李益民開始迅速腐化墮落，從2010年至2017年，先後犯多起受賄罪和介紹賄賂罪。
連其妻子也說，2011年前後，一些來路不明的錢或物，李益民拿回家的開始多了。
帶著地產商給魏民洲行賄
《中國紀檢監察》曾披露，李益民被查是魏民洲案帶出的線索。除李益民外，還有西安市政協原黨組副書記、副主席趙紅專，西安旅遊集團原黨委書記、董事長李大有等人一同被查。
有媒體曾報道稱，李益民與魏民洲關係密切，魏民洲曾將兒子託付給李益民，在李益民負責的“涇河新城”擔任要職。
2010年夏，時任陝西省委常委、省委秘書長的魏民洲想在西安曲江曲池坊小區購買商品房，李益民的家也在該小區。
李益民將消息告訴了陝西一地產老闆李某。李某準備了50萬元現金，將錢裝進礦泉水紙箱內。李益民帶著李某去了魏民洲的辦公室，三人寒暄後，李某放下紙箱離開。
隨後，魏民洲打電話給李益民，讓李某把錢拿走。李益民告訴魏民洲，這個人是好朋友，值得信任。
7年後的2017年3月，魏民洲才將錢退給李某。兩個月後，時任陝西省人大常委會黨組副書記、副主任魏民洲被查。2018年11月，魏民洲因受賄罪被判無期，斂財數額高達1.09783324億元。上游新聞記者獲悉，事後這50萬也被紀委收繳。因這筆錢，李益民的罪名中多了一條介紹賄賂罪。
雖然無法獲悉李益民與魏民洲何時建立起這種關係，但上游新聞記者從判決書獲悉，李益民成為“涇河新城”負責人後，有兩年過年他都曾去拜訪魏民洲，每次送給魏民洲1萬美元。
李益民陪著去給魏民洲送錢的那個房地產商李某，在西安地區也頗為有名。西安一些知名樓盤，甚至個別地標性建築也均為李某公司所建。
判決書中顯示，李益民常去李某家，甚至一些節慶，李益民也是在李某家度過的，兩人往來密切。
2009年的一天，李益民問李某：“你開發的觀塘小區還有空房沒，給我一套，等房價漲了賣了賺些錢”。隨後，李某在曲江觀塘小區內給李益民找了一套139.8平方米的房子，登記在李益民妻子名下，李益民沒掏錢。
之後，李益民妻子嫌房太吵，說不要了。2010年左右，李益民讓李某把房賣掉。但房沒賣，在曲江管委會辦公樓下，李益民收了李某送來的紙箱，內裝50萬元現金。
從2011年到2013年春節前，每年李益民都要去李某家做客，每次李某都給其一根金條，3年3根，共300克。2014年中秋節前，李益民急著用錢，李某又給了20萬元。
多年後，李某告訴審判長，李益民是曲江管委會的領導，當時他們項目要拉土方，當地村民總是阻攔，李益民和附近村幹部比較熟，曾出面協調過，他便想感謝李益民。他想在涇河新城有所發展，也想在那裡拿地，這些都需要李益民的關係。
落馬前的李益民。
高價賣商鋪
除了送錢，李某還在其他方面對李益民有著“關照”。
2012年，李益民賣掉一套商鋪掙了一大筆錢，他問李某，“錢放到你們那利息是多少？”李某說，年息15%左右。李益民便讓一個合陽老鄉幫他把500萬打入了李某公司賬戶賺取利息。
這個商鋪，是2009年李益民和他這個老鄉合夥購買的，位於西安文景小區西區。
2012年5月，他們將商鋪賣給陝西秦某石油集團有限公司，二人各分得1120萬元。事後，李益民的這個老鄉告訴審判長，當時他聯繫了四五個買家，但出價都不高。
2012年年初，陝西秦某石油集團有限公司計劃在涇河新城投資項目。在補充協議陸續簽訂期間，李益民指使主管該公司項目的涇河新城管委會副主任聯繫該公司法人，讓其購買那套商鋪。
“我告訴他，房子是我領導（李益民）同學的。”這名涇河新城管委會副主任告訴審判長。在未考察的情況下，該公司法人衝著領導介紹，以每平方米2.6萬元、總價3101.176萬元買了該商鋪。後經陝西省價格認證中心鑑定，李益民出售的實際價格比當時市場價格高出950.176萬元。
2016年，陝西秦某石油集團有限公司和涇河新城管委會產生矛盾，李益民老鄉勸他，人家幫了我們，不要和人家弄僵關係。賣商鋪的錢，除了打入地產商李某處賺取利息外，其餘資金流入李益民妻子的名下。
2013年，老鄉告訴李益民，他能提供年息20%的利息。李益民便讓李某將本金200萬及利息共計238萬多元的資金轉至老鄉的賬戶。老鄉又給李益民補了261萬餘元，湊足500萬，讓李益民享受20%的年息收益。
李益民的老鄉告訴審判長，因為李益民的關係，2013年和2015年，他順利承攬了“崇文塔項目”和“瀛洲新苑保障房項目”，兩個項目不但能按時支付工程款、保障工程進度，而且項目進展到什麼程度，下屬都要向李益民彙報。
“崇文塔”是李益民任職涇河新城管委會負責人後的重點項目之一，曾被稱為中國第一高磚塔。
2012年，老鄉還送給李益民一個青銅鼎和一個青銅豆。經文物部門證實，三環鈕帶蓋銅鼎為戰國一般文物，2012年7月市場價為2萬多元。
老鄉的圍獵
李益民案，行賄者中的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負責人也是合陽人。
2014年春節前，該負責人請李益民吃飯，問能不能在涇河新城乾點工程。飯後，他以送土特產為由，在飯店停車場找到了李益民的車，把饃、小米和還有一個裝有50萬元現金的黑包放進了李益民的車裡。
李益民發現後，打電話說，“你給我的啥呀，把東西拿回去。”該公司的負責人說好好好，就掛斷了電話。
此後，李益民未提此事，錢和黑包一直放在李家。之後，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負責人從李益民手中拿到了三個項目：一個崇文鎮安置房項目，一個是消防站項目，一個是景觀綠化提升項目。
由於三個項目都要招標，但該公司沒有相關施工資質，於是他們找到其他有資質的公司掛靠參與招標。
李益民的下屬均證實，招標前，李益民給他們打招呼說“這個公司工程幹得不錯，”“質量蠻好的，”“關照一下這個公司。”有了李益民的話，這些下屬便明白，這家公司是李益民的關係戶。
招標程序看上去合理合法，共十幾家公司一起參與“圍標”，李益民的下屬多次“提點”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的人該如何做。其中，消防站的項目因工期緊，又是李益民安排的，李益民下屬便決定讓該公司先幹活後投標。
給了項目後，李益民對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負責人說話不再像從前。
2015年下半年的一天，李益民約他。二人在李益民家小區內遛彎。李益民說，娃大了，得考慮娃的事情。他看了個品牌咖啡館，希望給安排一下。
該負責人問，投資多少錢。李益民說，150萬到200萬。該公司負責人一口答應。
兩天後，李益民的女婿出面詳談，2016年3月29日，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向指定賬戶轉賬合計189餘萬元，咖啡館開在了該公司負責人妻子的名下。
該負責人告訴審判長，李益民讓他出錢給其女婿開咖啡館，並非合作。他也從沒打算向李益民要錢，因為他在李益民手底下幹活，有求於他。
李益民告訴審判長，給女婿開咖啡館是他提議的，當時涇河新城樂華城項目要投資500個億，將來人流量很大，他覺得在樂華城投資開一間咖啡館有前景，就讓女婿去考察。當時他有錢投資，但怕賠了自己的錢，為了轉移投資風險就找到此人。他知道對方不會拒絕。給女婿開咖啡館，“就是給娃找個事幹”，因為不想讓別人知道，咖啡館便登記在別人名下，表面看合理合法。
2016年11月的一天，李益民又找到此人，相約在陝西地產商李某的辦公室，說他朋友看上一套萬眾地產老闆開發的房，給辦一下。
李益民說的朋友是女同學徐某。2016年國慶前後，她讓李益民幫忙打聽想買房。李某找了一套140平方米的房子，每平方米5000元。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負責人付了錢，將73萬多元的繳款收據交給李益民。
2017年春節前後，李益民給徐某說：“房子的事情已經辦好了，錢已經全部付清了，你自己抽空去把手續辦一下”，徐某辦完手續也不知道買房款是誰掏的。
李益民知道，陝西宏業實業有限公司負責人還想在涇河新城做工程，也願意出錢，還不會到處亂說。2017年春節，他送給李益民2張世紀金花購物卡，共1萬元。
在家門口，李益民多次收受賄賂。
“雁過拔毛”
對李益民進行圍獵的人中，除了老鄉，還有老同事。
2017年1月份，李益民老同事約他吃飯，飯局中還有蘇州工業園林綠化工程有限公司董事長。
吃飯閒聊中，該公司董事長問李益民能不能照顧一下他們公司，李益民說以後有機會肯定考慮。
飯後李益民拿起掛在衣架上的黑色大衣，感到口袋很沉，但服務員在，他沒說話，回家後發現有10萬元現金。
3個月後，該公司中標了涇河新城城市環境景觀提升改造工程一標段，合同金額約4800多萬元。
之後，三人再次吃飯。這位老同事受託“給李主任拿了點土特產”。在李益民家地下車庫內，李益民收到了一個裝有50萬元的黑色雙肩包。
李益民告訴審判長，在綠化工程項目上，他給下屬打過招呼，讓其中標，對方送錢是對他表示感謝。
紀委曾用“雁過拔毛”等詞彙總結李益民的為官汙點。
陝西省中誠信招標有限公司想在涇河新城做招標代理的業務。2012年春節前，該公司負責人在給李益民拜年後，用黑色塑料袋裝了10萬元現金給李益民。
涇河新城負責該項目的人告訴審判長，2011年下半年，管委會想委託中介搞招標代理，報名有幾家，李益民給他說這事交給陝西省中誠信招標有限公司幹，他才知道該公司法人與李益民關係不錯。 從2011年年底到2014年，該公司在涇河新城專門做招標代理。
2014年，陝西康某建設工程有限公司先後在涇河新城承攬四條市政道路項目工程，合同標的大概1.2個億。但幹了一段時間，涇河新城管委會一直不給付工程款。
2016年春節前的一天早上，該公司法人到李益民家，“李主任，這是我家裡自己種的大米，你嚐嚐。”李益民客氣了一下收了東西，大米旁有個鞋盒內裝了20萬元現金。事後，在李益民多次詢問下屬後，該公司法人陸續收到了工程款。
陝西省蘭泰園林景觀工程有限公司從2013到2014年在涇河新城投資多個項目，該公司法人為感謝李益民，2016年9月的一天，在李益民小區門口，用茅臺酒袋裝了一瓶茅臺酒和20萬元現金送給了李益民。2017年，該公司又順利承攬了涇河新城一工程。之後，該公司法人又用同樣方式，給了李益民20萬元和1瓶茅臺酒。
收錢不辦事
並非收了錢，李益民就能辦成事的，在判決書中，有時李益民明知對方有求於他，但因諸多原因，也可能出現收錢不辦事的情況。
2011年下半年，涇河新城管委會和西安博鵬實業有限公司簽訂了一個“優美小鎮”項目框架協議，由於項目推進慢、一直徵不到地。2012年9月，該公司總經理託人來到李益民的家，所託人從挎包內掏出一塊“蕭邦”牌手錶放在李家客廳茶几上。這塊表價值20多萬元。
陝西和泰置業有限責任公司負責人想承攬涇河新城通信管道項目工程。聽說李益民有個外孫，2016年的中秋節前，他到李益民家，將小孩衣服、玩具，還一個裝有20萬元現金的袋子放在客廳沙發旁。事後李益民告訴審判長，他答應幫忙，但該項目一直沒有實施，所以該公司也沒機會參與此項目。
王某知道李益民是涇河新城管項目的負責人。2017年6月14日，王某在李益民小區門口見到了李。王某寒暄幾句，將一個紙箱放進李益民車上，紙箱內上面裝著桃子，底下放了20萬元現金。
西安萬蓉房地產開發有限公司在西安馬廠子有個房地產項目，名叫“碑林區馬廠子東側棚改項目”。該公司總經理得知朋友王某能見到魏民洲，想向魏民洲反映“馬廠子舊城改造的項目中的遺留問題。2013年春節前，王某拿著該公司總經理給的10萬元，想讓李益民幫忙跟城改辦協調一下。
李益民說，王某是通過魏民洲認識的，他打電話給時任西安市城中村改造辦主任，該主任說，這個事比較麻煩，讓他不要管了，最終沒有把事情辦成。
幾天後，王某告訴該公司總經理，魏民洲告訴他，自己不管房地產方面的事，沒把事辦成。後來，該公司總經理才知道王某把這錢送給了李益民。
李益民妻子：拿錢回家次數多的記不清了
李益民的妻子告訴審判長，從2011年前後，李益民常帶錢、貴重金屬和玉石飾品回家。這些東西要麼放在曲池坊家裡的書房，要麼放在臥室。有時候，她打掃衛生看見了就收好。究竟拿回家多少錢，因為次數太多，她也記不清了，有美元、歐元，多數為人民幣。有時候是手提袋裝的，有時是小紙箱，10萬到幾十萬不等。有時候她擔心，問錢的來源，李益民很不高興，不讓管。
李益民妻子說，印象最深的一次是2016年底，李益民帶回一黑色塑料袋，內有20沓美元，100面值，共22萬美元。她隨手放進臥室衛生間的櫃子裡。
2017年6月份，李益民的外甥從新聞上看到李益民被查，想去安慰一下李益民的妻子。去了以後，李益民的妻子交給他三個箱子和一個盒子，他把這些東西放在老丈人家保管。
2017年7月下旬，紀委查獲後，他才知道里面裝著290萬元現金和一個觀音像工藝品。
李益民的妻子說，她知道臥室洗手間門後有一個黑色雙肩包，裡面有5捆整扎的現金，共50萬元。她又放進包裡30萬元，湊夠80萬元，給了外甥。
李益民的外甥說，除了80萬元現金，李益民的妻子還給了他17張世紀金花購物卡，後來他把這些都交給紀委了。二三年前，李益民的妻子給了他100萬元買理財產品，他把本金及收益14萬都交給紀委了。
李益民的妻子還給了妹妹10萬元，女兒20萬美元、180萬元人民幣和金條兩塊。這些在紀委調查期間都被扣押。
法院認為，李益民利用職務上的便利，非法收受或者索取他人財物，為他人謀取利益。共計收受財物人民幣1988.5102萬元、歐元5萬元、美元25萬元、3500克黃金，摺合人民幣合計2283.1177萬元，數額特別巨大。
2018年8月29日，咸陽市中級人民法院以受賄罪、介紹賄賂罪判處被告人李益民有期徒刑10年6個月，並處罰金210萬元。
李益民當庭表示服從判決不上訴。
上游新聞記者 沈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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