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那海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宣傳海報中,大德寺現任住持小堀月浦捧著耀變天目,茶碗在自然光照下閃透著斑斕光輝:將珍貴的心愛之物,慎重地呈現給大眾。

©MIHOMUSEUM

3月21日,日本滋賀縣MIHO MUSEUM美秀美術館《大德寺龍光院:國寶曜變天目與破草鞋》春季特別展開幕。這是京都大德寺龍光院400年來,第一次將寺院裡傳承的茶器、書畫以及牆上的匾額、茶室的拉門都拆下來,幾乎把全數“可移動”文物都送往美秀美術館,堪稱有史以來最完整地展出。

大德寺建於1325年,位於京都北部的洛北一帶,地位很高,不僅是鎌倉時代洛北的禪宗中心,同時傳承了日本重要的茶文化。寺院因戰亂焚燬後,由高齡80歲的一休大師接管住持而開始重建。由於日本茶道鼻祖村田珠光是一休大師的弟子,也因此開啟了大德寺與“茶道”的淵源。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展覽現場搭建的密庵茶室

©MIHOMUSEUM

後來,村田珠光的徒孫千利休集日本茶道之大成,被封為茶聖。他先後擔任戰國三傑中的織田信長和豐臣秀吉的御用茶師,三人大力促成大德寺的繁榮,並使其成為茶道中心,寺院因而收藏了不少中國傳至日本的文物。

大德寺有24間子院,除了常年對外開放的4個院落外,還有一些院落會做短期開放。不過龍光院完全不對外公開,因為龍光院創建人江月宗玩和尚是個文化人,也是茶人,寺院裡藏有許多國寶和茶器,為了保護這些文物,歷代住持輪流守候,從不大量對外借展,也不開放參觀。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京都大德寺

此次文物外借美秀美術館,終於得以讓世人有機會一窺這座寶藏閣裡豐富的“寶藏”。

其中,展出的《六柿圖》《慄圖》(傳牧溪筆)讓中國繪畫研究者大為興奮。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柿・慄圖

比起“劉李馬夏”,同為南宋畫家的牧溪(牧谿),在中國美術史中的知名度並不高,關於他生平的記載不多。其作品《觀音·猿·鶴圖》三幅中有牧溪現今僅存的落款——“蜀僧法常謹制”,由此可以推斷,牧溪生於四川。

或因其畫作過於自由,雖然元代畫史著作《畫繼補遺》中對牧溪的評價為“僧法常,自號牧溪。善作龍虎、人物、蘆雁、雜畫,枯淡山野,誠非雅玩,僅可僧房道舍,以助清幽耳”。然而,明代大鑒藏家項元汴藏有牧溪水墨畫花卉翎毛一卷,後來入於清宮。項元汴的題跋開始為牧溪翻案:“皆隨筆點墨而成,意思簡當,不假妝飾。餘僅得墨戲花卉蔬果翎毛巨卷。其狀物寫生,殆出天巧。不惟肖似形類並得其意。京愛不忍置,因述其本末,以備參考。”

其畫筆墨淋漓,頗具禪意。雖在中國不被欣賞,其灑脫不拘泥於形式的風格反而在日本備受推崇,甚至被評為“日本畫道的大恩人”,他的現存作品也多收藏於日本。

近現代,日本畫家東山魁夷、作家川端康成都給予了牧溪很高的評價,東山魁夷認為其作品“濃重的氛圍,且非常逼真,而他卻將這些包容在內裡,形成風趣而柔和的表現,是很有趣的,是很有詩韻的。因而,這是最適合日本人的愛好、最適應日本人的纖細感覺的”。可以說,在日本的風土中,牧溪畫的真正價值得到了承認。此次展出的《柿・慄圖》藏於龍光院,其中《六柿圖》(柿圖)作為牧溪的經典圖式,為世人熟知。這兩幅作品從4月9日開始展出。

為此,特重新刊發《中國美術報》2018年1月19日第99期中的一篇文章《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希望藉由文章,傳遞給大家更多有關牧溪作品的觀看感受。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那海

我曾去過天台山萬年禪寺。因為牧溪。

也曾因為王羲之,去過嵊州金庭。是12月份,右軍墓邊上楓葉紅透,卻終歸是墓冢荒涼,不由也感嘆,千載之後,也就如此。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牧溪《柿・慄圖》二幅對之一

喜歡牧溪,就是因為他的《六柿圖》。牧溪筆下有“枯淡山野”,他的《瀟湘八景圖》,展現了比印象派還要早600年的繪畫藝術中的光與影。這是來自瀟湘地區的溼潤之氣和空濛之光,如今倖存於世的只有“瀟湘四景”。很多時候,我會想去京都。是想看櫻花嗎?不是。我說,我就想去看看大德寺龍光院的那六隻柿子。說起來,也就是六隻柿子。

然而,它們機趣四伏,古意四溢。六個柿子,六種顏色,實為六種墨色,各有不同,各有意蘊,力量相互制約、相互抵消,達到視覺的完美平衡。並非刻意擺設,卻緊湊舒緩,明暗虛實,濃淡粗細,高低參差,對比變化。左右兩邊上的柿子,以不同墨色框起的白,變化微妙。

它被西方學者公認為最好的藝術當然不無道理。它的“隨處皆真”,六個柿子隨機的擺設,愈久彌真。毋庸諱言,這幾枚柿子已經在時光中靜止,萬古長存。

就如牧溪,已在美術史上長存,然而,他依然是謎一樣的人。生卒年不詳,據現存的史料,也只能約略判斷牧溪出生在南宋,圓寂於入元后的1270至1294年間。其藝術活動主要約在13世紀60—80年代之際。牧溪曾為萬年寺一禪師。善畫畫,生前卻頗受冷遇。他因反對奸相賈似道而遭追殺,賈似道死後,才復出。《五燈會元》卷十八,以及明洪武年間出版的僧人居頂根據《五燈會元》撰寫的《續傳燈錄》卷三十一,記錄牧溪:“萬年一禪師法嗣。”元代吳大素《松齋梅譜》對牧溪所述稍多。此書在中國已亡佚,日本保存有手抄本,也不載生卒年月,語云:“僧法常,蜀人,號牧溪。……一日造語傷賈似道,廣捕而避罪于越丘氏家,所作甚多,惟三友帳為之絕品,後世變事釋,圓寂於至元間。”

萬年禪寺在南宋,被列入名剎之列。它位於天台深山之中,道路很是崎嶇。我是在六月炎夏,從國清寺邊上的小路盤旋開車而上,終於有驚無險,將車開到寺門前。停下車來,竟迎來清風陣陣。寺院寂寥,已無想象之盛。萬年禪寺如今也是天台山佛學院,午後靜謐,偶有年輕僧人路過,捧經書,步履亦是舒緩。這是當年牧溪駐足的地方啊。

事實上,我是在寺院找過柿樹的。沒有看到柿子樹,只看到牽牛花纏繞在瓦背上。就像與謝蕪村的俳句:牽牛花啊,一朵深淵色。

總覺得喬治·莫蘭迪有點像牧溪。莫蘭迪說自己本質上只是那種畫靜物的畫家,只不過傳出一點寧靜和隱秘的氣息而已。莫蘭迪一生沒有娶妻,過著苦行僧般的生活,廝守著生活中的罈罈罐罐,用靜物演繹藝術的真諦。他的藝術,筆墨儉省到極點,以最單純、簡潔的方式,關注的是一些細小的題材,反映的卻是整個宇宙的狀態,又給人以極溫柔的精神慰藉。如果相逢,他與牧溪應該引為知己吧。

我總是被這樣的人這樣的作品打動。都是尋常景緻,尋常物件,靜靜地釋放著最樸實與寧靜、淡泊的內核。

有許多學者稱《六柿圖》是“無緣者無緣,有緣者緣漸”的不可思議的作品,樸素而又撲朔迷離。如果說徐渭的墨葡萄是那種“筆底明珠無處賣”的滿腔情緒無可名狀的果子,那麼牧溪的柿子呈現的卻是禪機無限。無論哪個時代,這樣觸目皆道的作品,一定能走進與它契合的觀者的內心。

牧溪:一笑寥寥空萬古

牧溪《柿・慄圖》二幅對之一

牧溪應該是屬於“牆內開花牆外香”的一類。宋代,直至元代,在繪畫形式語言上,或追求逼真的自然之景,或崇尚文人逸筆草草,牧溪的畫特立獨行,甚至“用蔗渣、草結蘸水墨,隨意點染”,自然不被院體畫派所看重,當然也被主流畫派拒之門外。況其畫作,多為表達平常之物或日常生活,更被視為“野狐禪”,美術史上也幾乎忽視了這位被元人評為畫作“粗惡”“無古法”“誠非雅玩”的僧人法常。日本現代著名畫家東山魁夷於1975年12月在德國科隆進行的德語演講中,卻對七個世紀之前的這位異國故人給予了極高的評價:

牧溪的畫有濃重的氛圍,且非常逼真,而他卻將這些包容在內裡,形成風趣而柔和的表現,是很有趣的,是很有詩韻的。因而,這是最適合日本人的愛好,最適合日本人的纖細感覺的。

可以說,在日本的風土中,牧溪的畫的真正價值得到了承認。

牧溪與鎌倉時代同時進入日本的“寫意始祖”梁楷比,還是不同的。梁楷,南宋參禪的畫家,並非僧人,在南宋寧宗朝擔任畫院待詔。他好飲酒,酒後不拘禮法,有“梁瘋子”之稱,畫作屬“粗行”一派。他的《潑墨仙人圖》,是現存最早的一幅潑墨寫意人物畫,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此畫以水墨潑寫,筆觸簡潔,卻畫盡仙人仙姿。讀其畫,只覺痛快淋漓,不拘法度,放浪形骸。

據說牧溪也是個性爽朗,好飲酒,醉則寢,醒則朗吟之人。但或因其經歷遭遇不同,牧溪禪畫則是法度內斂。身為僧人,其畫風簡當直樸、高致沖淡、清靜流澤,表現的題材和形象卻也頗多人間情味。

牧溪的《寫生蔬果圖》,繪折枝花果、禽鳥、魚蝦及蔬果等物。如此節奏、韻律的構圖,素雅地用墨,似是信手拈來,清新自然,卻又深蘊意味,於無畫處皆成妙境,於平常之物畫出不平常。

沈周應該是受惠牧溪畫風之人,就如我們可以推測,徐渭當年或許看過牧溪的畫作。這種墨色虛實濃淡,妍潤枯焦,勾寫點染,妙造天然……

牧溪以自己對“水墨”的獨特的形式與技巧勝出,那種別具一格,形簡神完,用他自己所作的《牧溪上人為作戲墨因賦二首·右鷺》(見之於《南宋六十家集》)的詩句,就是:特畫江湖一段清。這正是牧溪水墨獨有的面貌與清韻。

牧溪後來圓寂在報恩寺。圓寂之時,室中唯一矮榻,餘無長物,於入寂前清晨,依聲律,書《漁父詞》,如此,就榻收足而逝。弘一法師臨終偈語,“君子之交,其淡如水。執象而求,咫尺千里。問餘何適,廓爾忘言。華枝春滿,天心月圓。”馬一浮則留下“乘化吾安適,虛空任所之。形神隨聚散,視聽總希夷。漚滅全歸海,花開正滿枝。臨崖揮手罷,落日下崦嵫”的偈語。大凡高僧或大儒,臨終偈語總讓人頓覺“萬物皆空,因果不空”,從而世事洞明,了悟人生。牧溪也是。牧溪所書《漁父詞》,就是後人所傳的《楞嚴一笑》,月朗風清,流傳至今。詞曰:

此事楞嚴嘗露布,梅華雪月交光處。一笑寥寥空萬古。風甌語,迥然銀漢橫天宇。

蝶夢南華方栩栩,珽珽誰跨豐幹虎。而今忘卻來時路。江山暮,天涯目送飛鴻去。

《楞嚴一笑》,後世僧人多有書寫之。有幸見到弘一法師所書,人書俱老,實為無有之境。

很想譜曲而唱。不知能否如願。

這個清晨,坐在書房,想到牧溪,他的《六柿圖》還在日本京都,不知何時能有幸一睹真跡。倘若此生見不著,也就這樣付之一笑,這一笑,一笑寥寥空萬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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