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詞技法丨22: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

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一)

造境即創造意境,造境設計與情景關係至深,李漁《窺詞管見》:“作詞之料,不過情景二字”。景因情氣韻生動,情因景曼衍悠揚。方東樹《昭昧詹言》:“詩乃摹寫情景之具,情融於內而深且長,景耀於外而真且實。”劉熙載《詞概》:“詞或前景後情,或前情後景,或情景齊到,相間相融,各有其妙。”

清人張德瀛在《詞徵》卷一觸及“情景交融”技法時說:“詞之訣曰‘情景交煉’,宋詞如李世英‘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情語也;梅曉臣‘落盡梨花春又了,滿地斜陽,翠色和煙老’,景語也;姜堯章‘舊時月色,算幾番照我,梅邊吹笛’,景寄於情也;寇平叔‘倚樓無語欲銷魂,長空黯淡連芳草’,情繫於景也。詞之為道,其大旨固不出此。”情景技法,不外乎“交融之道”,其表現形態多樣,各具其妙。

造境設計,一般分為四種:情景互映、景因情設、情隨景生、情景渾成。

情景互映

情景互映即情景雙繪造境,“情景雙繪”最早由沈祥龍在《論詞隨筆》中提及,例舉秦觀“落紅萬點愁如海”,先繪景“落紅萬點”,後抒情“ 愁如海”,情景兩分又相互襯映。情景互映在古典詩詞中被廣泛採用,且為古典詩學大家所首肯。

范仲淹《蘇幕遮· 碧雲天》

碧雲天,黃葉地,秋色連波,波上寒煙翠。

山映斜陽天接水,芳草無情,更在斜陽外。

黯鄉魂,追旅思,夜夜除非,好夢留人睡。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

堪稱情景雙繪互映之典範。當代詞學大師唐圭璋先生在《唐宋詞簡釋》有細緻解析:“上片,寫天連水,水連天,山連芳草;天帶碧雲,水帶寒煙,山帶斜陽。自上及下,自遠及近,純是一片空靈境界,即畫亦難到。下片觸景到情,‘黯鄉魂’四句,寫在外淹留之久與相思之深。‘明月’一句陡提,‘酒入’兩句拍合,‘樓高’點明上片為樓上所見。酒入腸化淚亦新。”詞作以“景先情後,交相互映”之技法完成造境之“絕響”。

情景雙繪不單顯示為相生關係,亦可相剋互映。在造境中,情景相剋甚至能強化互映關係。當情和景相反時,會在情景諧和中造成一股因物我衝突而內外反襯之張力,增強作品表現力。如周邦彥《滿庭芳·夏日溧水無想山作》一詞,上闕狀寫江南初夏景色,下闕抒懷流客漂泊之哀,景之暖色與情之冷色 ,反差至極。陳廷焯《白雨齋詞話》評曰:“美成詞,有前後若不相蒙者,正是頓挫之妙。如《滿庭芳》上半闕雲:‘ 風老鶯雛,雨肥梅子,午陰嘉樹清圓 。地卑山近,衣潤費爐煙。人靜烏鳶自樂,小橋外,新綠濺濺。憑闌久,黃蘆苦竹,擬泛九江船。’正擬縱樂矣,下忽接雲‘年年,如社燕,飄流瀚海,來寄修椽。且莫思身外,長近尊前。憔悴江南倦客,不堪聽急管繁弦。歌筵畔,先安簟枕,容我醉時眠。’是鳥鳶雖樂,社燕自苦,九江之船,卒未嘗泛。此中有多少說不出處,或是依人之苦,或是患失之心。但說得雖哀怨,卻不激烈,沉鬱頓挫中別饒蘊藉。”所謂“頓挫之妙”,正是主體在造境中追求情景相剋之張力的一種佈局策略。

詩詞技法丨22: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

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二)景因情設

景因情設

景因情設,即因情設景,是立足於景的“情中景”設計。主體情感滲透進過程性事象,主體情思感發凝定性景象,由景獲得感興,完成以景造境活動。劉熙載《藝概?詩概》:“花鳥纏綿,雲雷奮發,弦泉幽咽,雪月空明:詩不出此四境。”吳喬《圍爐詩話》:“景物無自發,唯情所化,情哀則景哀,情樂則景樂。”周頤《蕙風詞話》雲:“宇內無情物,莫如山水。古今別離人,何一非山水為之阻隔,明王泰際《浪淘沙》:‘多應身在翠微間,歸看雙鸞妝鏡裡,一樣春山。’由無情說到有情,語怨而婉。”宇內無情之山水,幾被“古今別離人”控變為有情之物,實為詞人移情使然。在以景造境活動中,詩詞創作之景物,已非客觀自在之景物,“萬象皆為我用(沈祥龍《論詞隨筆》)”,造境之景實已演繹為主觀之景。主觀之景可細分為“目接之景、虛擬之景”兩類。與之對應,在因情設景、化實為虛的造境中,其情景設計亦分為“借景言情、情化景物”兩類,尤以前者為甚,頗受歷代詩人詞家青睞。

(1)借景言情,是情寓於景的設計。所借之景為目接之景,雖受主體融情於景之主觀控制,但有一定客觀性,具有借景言情之功效。《詞說》曰:“詞亦融情於景”;賀裳《皺水軒詞筌》:“凡寫迷離之況者,止須述景。如‘小窗斜日到芭蕉,半床斜月疏鍾後’,不言愁而愁自見;‘時復見殘燈,和煙墜金穗’,景中自含情無限。”“景中有情”是古典詩詞造境設計中一條美學原則,其景在詩詞中並非純粹自然之景,而是融合主體情感之景。袁枚《隨園詩話》:“凡作詩,寫景易,言情難,何也?景從外來,目之所觸,留心便得;情從心出,非有一種芬芳悱惻之懷,便不能哀感頑豔。”況周頤《蕙風詞話》:“填詞景中有情,此難以言傳也,元遺山《木蘭花慢》雲:‘黃星,幾年飛去,澹春陰,平野草青青。’平野純青,只是幽靜芳倩,卻有難狀之情,令人低徊欲絕。善讀者約略身入景中,便知其妙。”沈祥龍《論詞隨筆》:“凡身世之感,君國之憂,隱然蘊於其中,斯寄託遙深,非沾沾於一物矣。”提出“借物以寓性情”之美學要求,即詠物當暗透情感意志,通過寓情含志潛藏意蘊,創造優美之意境。

借景言情設計技巧分為兩類:動態敘事言情與靜態素描言情。

動態敘事言情,是對人事的過程性敘寫,是創作主體作定向聯想的一種暗示設計。如《詩經?蒹葭》:“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主體採用對人事的過程性動態敘寫,反覆描繪抒情主人翁對伊人刻骨銘心的尋蹤感懷。賈島《尋隱者不遇》:“松下問童子,言師採藥去。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清人徐增《而庵說唐詩》評曰:“夫尋隱者不遇,則不遇而已矣,卻把一童子來作波折,妙極!有心尋隱者,何意遇童子,而此童子又卻是所隱者之弟子,則隱者可以遇矣。問之,‘言師採藥去’,則不可以遇矣……曰‘只在此山中’,‘此山中’見其近,‘只在’見不往別處,則又可以遇矣。島方喜形於色,童子卻又曰:‘是便是,但此山中雲深,卒不知其所,卻往何處去尋?’是隱者終不可遇矣。此詩一遇一不遇,可遇而終不遇,作多少層折!”主體對人事的過程性敘寫頓挫生姿,委婉莫測,造境設計一波三折,曲盡其妙。

靜態素描言情

,此類設計排除景象、事象的過程性表現,直接以語言素描透現主體情意。分為兩種,一種是先作靜景呈現,後用情語提點,漢魏六朝詩作設計多出此類。如阮籍《詠懷》:“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薄帷鑑明月,清風吹我襟。孤鴻號外野,翔鳥鳴北林。徘徊將何見,憂思獨傷心。”前三聯取實景事象、意象組合,以深宵氛圍凸顯孤獨哀婉之境況,尾聯言情點化“憂思之心,夜永難寐,”就果釋因,首尾呼應。另一種靜態素描言情從始至終借景言情,貫徹如一,此種技法於唐宋詞家尤為擅習。如李煜《望江南?閒夢遠》:“閒夢遠,南國正清秋。千里江山寒色遠,盧花深處泊孤舟。笛在月明樓。”從“閒夢遠”起景,到“笛在月明樓”景語終結,抒發人世間遊子、思婦共有的那份無法團聚的曠遠哀感。全篇借景言情首尾應合,渾然一體,其圓美流轉的造境設計在詞中得到充分體現。後繼詞家馮延巳《清平樂?雨晴煙晚》、晏殊《踏莎行?小徑紅稀》、秦觀《浣溪沙?漠漠輕寒上小樓》、姜夔《點絳唇?燕雁無心》等創詞技法同出一轍,實為情景設計之高格。

(2)景因情設的另一類造境設計,是情化景物,即景物隨詩人的情感變化而變化,實景高度主觀化以致變形

,此類造境設計有一定難度。如杜甫《春望》一詩,吳喬《圍爐詩話》評曰:“‘感時花濺淚,恨別鳥驚心’,花鳥樂事而濺淚驚心,景隨情化也。”劉禹錫《望洞庭》詩云:“遙望洞庭山水色,白銀盤裡一青螺”,遠望中的洞庭山水植入詩人的情思感觸,虛化為主觀之微縮景觀,不僅無損於所造之景,反而使詩作具有視覺觸發的深遠情味及心靈感應的圓美流轉。李白《望廬山瀑布》:“飛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銀河落九天。”亦為“情化景物”之典型設計,只是造境採用了景觀擴張技法。

詩詞技法丨22: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

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三)情隨景生

情隨景生

情隨景生,即以景生情,是立足於情的“景中情”設計。主體被過程性事象催動情思或凝定性景象串聯情感,從而激活聯想,完成以情造境活動。古典詩詞描述之景,非單純客觀之景,其實是存在於主體主觀視域,具有感發情思功能之景。古典詩詞抒發之情,也非單純主觀之情,亦是融入客觀環境,具有激活主體景象聯想功能之情。以景生情以造境的設計,分為兩類:情景潛共存,情景顯共存。

(1)、情景潛共存。此類設計,情感高度凝鍊,呈裸現之態,主體激活聯想無需景物輔顯,景與情處於潛共存狀態。王維《送元二使安西》:“勸君更盡一壺酒,西出陽關無故人。”清人趙翼《歐北詩話》評曰:“至今膾炙人口,皆是先得人心之所同然也。”此種世人共生之“同感”現象,實為主體情感高慨,將普遍人性極度提純之故。主體聯想潛能高強度發揮,使人一旦觸及,內心便引發類似聯想,激發共有之記憶、經驗,步入共同意境之中。王駕《古意》:“夫戍蕭關妾在吳,西風吹妾妾憂夫。一行書信千行淚,寒到君邊衣到無。”思夫、憂夫“至情至苦”,無以復加。黃叔燦《唐詩箋註》評曰:“情到真處,不假雕琢,幾成天籟”。陳子昂《登幽州臺歌》:“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其意境設計以無限宇宙情懷的高度濃縮來造境,使情感激活聯想無限擴展,“思接千載,視通萬里”,感召宇宙“應合之景”與之潛共存。清人黃周星《唐詩快》輯評:“胸中自有萬古,眼前更無一人。古今詩人多矣,從未有道及此者。此二十二字,真可泣鬼。”子昂以裸現之宇宙情造境,憑藉高格之情景潛共存設計,達到最高規格之完形。

(2)、情景顯共存,即立足於情,讓景與情顯共存。有兩種設計技巧,一種是以情催動過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一種是以情串聯凝定性景象而深化情感。

①以情催動過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的情景顯共存造境,是情發景景又生情的設計,事象流變呈現為過程性,類似袖珍敘事詩之情節段,以此感發、深化情感。李白《玉階怨》:“玉階生白露,夜久侵羅襪。卻下水精簾,玲瓏望秋月。”場景設計呈現為兩個情節段:抒情主體玉階佇立,因露浸羅襪而退簾入室;夜久不眠,下簾望月自遣。場景變化,顯系事象之流變。《唐宋詩醇》評曰:“玉階露生,待之久也;水晶簾下,望之息也,怨而不怨,唯玩月以抒其情焉。此為深於怨,可以怨矣(蔣杲)。”《玉階怨》“雖不說怨而句句是怨(翼雲)”,主體以實化虛,讓情節段---過程性事象來催生情,事象間呈現出有機的流變,從而牽引怨情加濃、深化。李清照《聲聲慢》:“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三杯兩盞淡酒,怎敵他晚來風急?雁過也,正傷心,卻是舊時相識。滿地黃花堆積,憔悴損,如今有誰堪摘?守著窗兒,獨自怎生得黑? 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這次第,怎一個愁字了得!”全詞分上下兩闕,各為一完整情節段,上闋狀寫晨起空房遊走,心緒難安,借淡酒解悶,忍曉風逼人,抬望孤雁經天,心魂若有所失之悲情;下闋描摹整日獨對空庭,臨窗待黑,嘆黃花瘦損,聽雨打梧桐而挨盡黃昏之寂寥。第一情節段借“乍暖還寒時候,最難將息、”“正傷心”之情,催動淡酒曉風、舊雁橫空等過程性事象流動來深化表現“以情設景”之特徵。第二情節段以“怎一個愁字了得”之悽語感慨,抒發情何以堪,人何以待之心境,催動孤影長日、細雨黃昏等過程性事象流動,同樣鮮明表現出情景關係中“以情設景”之特徵。詞作始用“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悽悽慘慘慼戚”開篇,集中裸現“愁”之形態,凸顯以情造境籠罩全局之“情”調。劉永濟《唐五代兩宋詞簡析》評曰:“一個愁字不能了,故有十四疊字,十四疊字不能了,故有全首。”十四疊字對“愁”所作的強烈而鮮明之表達,是催生全詞意境的關鍵,然其動力之源則是上闋與下闋情節段的發展與過程性事象的流變,以之完達情發景景生情之曲美演繹。此詞是情景顯共存,情催動過程性事象再深化情感以造境之絕佳代表作。

以情串聯凝定性景象而深化情感的造境設計,類似古典詩詞中的“點染”技法。劉熙載《詞概》:“詞有點,有染。柳詞《雨霖鈴》:‘多情自古傷離別,更那堪、冷落清秋節!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多情’二句點出離情冷落,‘今宵’二句,乃就上二句意染之。”所謂點染造境,即主體預設一條直接抒情線貫穿始終,在抒情線上確立幾個重要的抒情點,選取多種與之能建立感興對應關係的凝定性景象沾附於上,對直接抒情線上需突出、強化的“情點”進行渲染。這些凝定性景象之間,並無內在的必然聯繫,只是受主體預設之“情”驅動,被硬性串聯而形成情景整體。附著於抒情線上的凝定性景象則起著點染抒情點的作用。李商隱《錦瑟》:“錦瑟無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華年。莊生曉夢迷蝴蝶,望帝春心託杜鵑。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歷來釋析紛紜,歧見集中於頷聯與頸聯,以致元好問於論詩絕句中概嘆:“望帝春心託杜鵑,佳人錦色怨華年。詩家總愛西昆好,獨恨無人作鄭箋。”其實,《錦瑟》系傷悼青春年華之作,貫穿全作的是一條哀嘆命運無端、生涯無奈的直接抒情線,頷聯(第二聯)與頸聯(第三聯)是分屬時間、空間的凝定性景象,於深層隱喻外建立起連鎖感發關係,使《錦瑟》體現出以情串聯凝定性景象,從而實現由情發景遞進為由景生情的造境設計。清人薛雪《一瓢詩話》言通體妙處俱自“無端”起始,頗有見地---“錦瑟一弦一柱,已是令人悵望華年,不知何故有此許多弦柱。令人悵望不盡,全似埋怨錦瑟無端有此弦柱,遂自無端有此悵望,即達若莊生,跡迷曉夢;魂為杜宇,猶託春心;滄海珠光,無非是淚;藍田玉氣,恍若生煙。觸此情懷,垂垂追溯,當時種種,盡付惘然。對錦瑟而生悲,嘆無端而感切。如此體會,則詩神詩旨,躍然紙上。”此種以情造境設計,近體詩多采用,尤為詞家擅長。沈謙《填詞直說》:“賀方回《青玉案》:‘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不特善於喻愁,正以瑣碎為妙。”詞中“菸草”、“ 風絮”、“ 梅雨”為非關聯景象之拼合,看似予人以零碎感,但內在卻被“閒愁”串聯,與“閒愁幾許”直抒之情相呼應,反而使詞作曲折有致,造境幽深。此種設計,於詩詞外在形象,常給人以瑣碎之感,不免受人非議,若識點染之法,盡皆釋然。

立足於情,以情串聯凝定性景象造境,是古典詩詞最具現代價值的造境設計,被廣泛應用於現代詩詞創作。

詩詞技法丨22: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

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四):情景渾成

情景渾成

情景渾成之造境設計,就古典詩詞而言,實為最高類型之設計追求。

此類造境設計,情景混茫一片,虛實合體,不知何為情,何為景,情景關係呈現天造地設般化工之妙,不言情而情自現,不言景而景自顯,呈現出“物我兩忘”的顯著特徵。王夫之《薑齋詩話》:“含情而能達,會景而生心,體物而得神,則自有靈通之句,參化工之妙。”清人方世舉《蘭叢詩話》:“詩有不必言悲而自悲者,如‘天清木葉聞’、‘秋砧醒更聞’之類,覺填注之為贅;有不必言景而景自呈者,‘江山有巴蜀’、‘花下復清晨’之類,覺刻畫為之勞。”在古典詩詞創作中,主體用於造境之情景,其實都是經過心靈再創造之產物,體現出詩詞內在質的規定性,細加體察,方識機巧。

情景渾成以造境的設計,分為兩種類型,一種是眾生萬物皆備於主體,另一種是主體融入眾生萬物,即“有我之境”與“無我之境”。王國維《人間詞話》:“有有我之境,有無我之境。‘淚眼問花花不語,亂紅飛過鞦韆去’、‘可堪孤館閉春寒,杜鵑聲裡斜陽暮’,有我之境也。‘採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寒波澹澹起,白鳥悠悠下’,無我之境也。有我之境。以我觀物,故物著我色彩。無我之境,以物觀物,故不知何者為我,何者為物。古人為詞,寫有我之境者為多,然未始不能寫無我之境,此在豪傑之士能自樹立耳。”

(1)、眾生萬物皆備於主體的造境設計。清沈祥龍《論詞隨筆》:“榛苓思美人,風雨思君子,凡登高弔古之詞,須有此思致。斯托興高遠,萬象皆為我用,詠古即以詠懷矣。”沈氏“萬象皆為我用”已觸及“有我之境”之根本。此類造境設計,備受古典浪漫詩人推崇,其代表作首推屈原抒情長詩《離騷》。《離騷》歷來被研究者推為屈原忠君愛國之作,直至近年來,才有學者從主體追求生命價值高度給予新的評價,從而為我們從詩學角度揭示出這是一首“眾生萬物皆備於我”的造境設計之作。主體“在自由幻想的夢幻般世界中馳騁感情”,運用神奇的幻覺和跳躍式聯想,驅駕萬物如山、水、日、月、風、雲、雷、鳳凰、美人等為其所用,揭示出生命價值存在於永恆的“上下求索”之中,對生命價值的追求只有過程,沒有終極。詩仙李白《日出行》“吾將囊括大塊,浩然與溟涬同科”,其造境設計與《離騷》異曲同工。此種情景渾成之造境設計,於後繼詞家亦有傑出展示。張孝祥《念奴嬌?洞庭春草》:“洞庭青草,近中秋、更無一點風色。玉鑑瓊田三萬頃,著我扁舟一葉。素月分輝,明河共影,表裡俱澄澈。悠然心會,妙處難與君說。應念嶺表經年,孤光自照,肝膽皆冰雪。短髮蕭騷襟袖冷,穩泛滄溟空闊。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扣舷獨嘯,不知今夕何夕。”此詞借洞庭夜月之景,抒發作者高潔忠貞之襟懷與飄瀟豪邁之氣節。上闋描寫主體夜乘扁舟過洞庭,身處清幽之境“悠然心會”,步入宇宙之共融境界;過片以“孤光自照、冰雪肝膽”與天地“表裡”相呼應,將主體置身於“素月分輝,明河共影,玉鑑瓊田三萬頃”之澄澈宇宙之中,在“穩泛滄溟空闊”中扣舷獨嘯:“盡挹西江,細斟北斗,萬象為賓客。”詞作盡情抒發主體主宰宇宙之氣概,全方位清晰地展示出“萬物皆備於我”之造境特徵,為詞壇少有之佳作,頗受詞學理論家稱道。潘游龍《精選古今詩餘醉》評曰:“孤光自照下非唯形骸盡損,即乾坤不知上下也。”王闓運《湘綺樓評詞》將其與蘇軾《水調歌頭》比較,贊評曰:“飄飄有凌雲之氣,覺東坡《水調》有塵心。”

(2)、主體融入眾生萬物的造境設計。即物我同一到物我兩忘(無我之境)之設計。此種設計以物觀物,主體依賴比興功能“具現”感發獨特情思之“景”而達象徵(普遍性意義)之效。共分為兩類無我之境設計:體認類與體悟類。

體認類無我之境之設計,主體非如實呈現自然之景,而是刻意排景造境,引導定向聯想與欲暗示的“普遍性意義”相呼應,達到體認中對智性的認知。如王維《臨高臺送黎拾遺》:“相送臨高臺,川原杳何極。日暮飛鳥還,行人去不息。”詩題定位“送友人”,看似別情之作,實則曉有深意。清人徐增《而庵說唐詩》:“此純寫臨高臺之意,勿呆看一字,方有得。”主體“臨高臺”而送別,望川原曠遠,天涯無際,在離情別緒背景之下,揭示眾生萬物共存於蒼茫宇宙之感興隱喻,借日暮時分“飛鳥還”而“行人去”之場景變換,置身於生命存在之交替中,感興對宇宙循環運行律之體認。杜甫《絕句》:“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全詩由兩組對句組成,以情景渾成造無我之境。四個景象外在雖無聯屬,但相互間以各自特異感興的實質內容相呼應,內聯緊密,設景造境實屬有意為之。第一組對句“黃鸝鳴翠柳”與“白鷺上青天”,一靜一動,構成眾生共存之和諧,第二組對句“西嶺千秋雪”與“東吳萬里船”,一永恆,一曠遠,構成萬物互聚之協調。主體通過意象化景象內在的感興呼應,成功地構架出一幅宇宙眾生萬物生態平衡的和諧彩圖,藉此感興對宇宙內在平衡律之體認。

體悟類無我之境之設計,主體對自然之景作如實呈現,一切場景自在聚合,感興情味直接與欲暗示的“普遍性意義”相呼應,達到在體悟中對“真意”的感悟。孟浩然《宿建德江》:“移舟泊煙渚,日暮客愁新。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此詩前後兩聯詩句之間,在貌似分離的情景氛圍中呈現出潛心化解“客愁”式的遞進演繹。清人劉宏熙在《唐詩真趣辯》對其評析曰:前二句“煙際泊宿,恍置身海角天涯,寂寞無人之境,悽然回顧,彌覺客行之遠,故云‘客愁新’”;後二句“野唯曠,故見天低樹,江唯清,故覺月近於人。”主體借“天低”、“月近”之景,感興天、月近人之“親”,隱喻來自生命故鄉、靈魂家園的溫柔情思對漂泊者的心靈慰藉,引導對生命故鄉、靈魂家園之神秘體悟。崔顥《黃鶴樓》:“昔人已乘黃鶴去,此地空餘黃鶴樓。黃鶴一去不復返,白雲千載空悠悠。晴川歷歷漢陽樹,芳草萋萋鸚鵡州。日暮鄉關何處是,煙波江上使人愁。”金聖嘆《選批唐詩》雲:前四句除第二句寫“黃鶴樓”,其餘皆寫“昔人”思致。第一句“寫昔人”,第三句“想昔人”,第四句“望昔人”,前四句全為景象、事象之組合;後四句抒發鄉愁,金聖嘆批曰:“五六句只是翻跌‘鄉關何處是’五字。言此處歷歷是樹,萋萋是州,獨有目送鄉關,卻是不知何處。”五六七三句亦是景象組合,結句“煙波江上使人愁”借景抒情,點睛之筆。“黃鶴樓”因“昔費文禕登仙,每乘黃鶴於此樓憩駕《太平寰宇記》”而得名。“乘黃鶴”作為典故,已成為通達神天仙境之影射,“黃鶴”也被賦予原型象徵---能與眾神溝通之精靈。俞陛雲《詩境淺說》評曰:“謂其因仙不可知,而對此蒼茫,百端交集,尤覺有無窮之感。不僅切定“黃鶴樓”三字著筆,其佳處在託想之空靈,寄情之高遠也。”主體借登樓之思,實是抒發對宇宙感興之體悟。“白雲千載”飄走悠悠歲月,黃鶴一去再不飛回,眼前晴川漢陽樹歷歷在現,芳草之濱鸚鵡州萋萋可求。然通往神天仙境之路,音信渺茫,再難訪尋。主體置身蒼茫暮色、浩渺煙波之中,向冥冥天宇發出喟然長嘆:生命的故鄉何在?!靈魂的家園何在?!崔顥《黃鶴樓》以其波詭闊宕之設計,造就出一片富有宇宙感興色彩的體悟式無我之境,造境之奇絕幻化,實不負“唐律第一(《滄浪詩話》)”之美譽!太白後塵之作《金陵登鳳凰臺》:“鳳凰臺上鳳凰遊,鳳去臺空江自流。吳宮花草埋幽徑,晉代衣冠成古丘。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鷺洲。總為浮雲能蔽日,長安不見使人愁。”造境技法相與、格調媲美伯仲,可資借鑑。

詩詞技法丨22:古典詩詞的造境技巧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