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講的那些故事(散文) 李直

母親講的那些故事

李直

記得許多年前的一些深冬的夜晚,點了燈,掩了門,氈子、褥子、被子鋪在火炕上,枕頭橫放在窗臺底下,除了炕頭和炕稍處的兩條被子保持原樣外,其他幾條,均由炕沿向窗臺處摺疊幾回,露出一塊炕蓆來。然後,母親將一個大號瓦盆放在炕中央,盆上置一頂秫秸稈鍋蓋,擺上兩個大碗,裡面裝滿了熱乎乎的、結了層金黃硬甲的土豆片。

冬天裡,遼河流域沙土地上的莊戶人家,均一日兩餐,午飯即是晚飯,下午四點鐘就吃畢。到晚上七八點,人們都需吃點東西填填空下來的肚子,權作晚餐,這樣方可睡得著。乾鍋包的土豆片,是當時最常見的“消夜”。

我們兄弟姐妹幾個,見了土豆片,馬上湊上來,圍坐一圈,伸手抓了就吃。若有幸撞上一片紫皮土豆,起沙的,便在入口時大聲炫耀:面!以引起別人的羨慕。

母親不會加入我們的行列“消夜”,不知是不餓還是愛惜土豆。現在看來二者兼而有之。她坐在燈下忙針線。有時縫衣服,有時納鞋底,有時打理棉花,幾乎天天如此。

母親在這時,會不知不覺地說起故事來。講故事的起因,現在已經不甚明晰,或有人請求,或由某句閒聊引起,反正,母親會慢聲細語的岔入一個飄渺的故事裡,那些故事玄幻奇妙,與簡樸甚至略顯寒酸的生活,拉開了不可企及的距離。

其中一個常講的故事是這樣的:一個二十多歲的窮小夥,無父無母無兄無弟,當然也無姐妹,孤身一人過活,因貧寒也無法娶妻。平常素日還算好打發,一遇年節就倍感孤獨。一個臘月二十九,他從集市上買來一個由秫秸稈和五彩紙綁紮裱糊的秫秸人兒,是個身著綵衣美麗異常的姑娘,樂嗬嗬地捧回家來,擺在炕頭,還自我安慰的說:就算多個人吧。

過年這天,這個紙糊的秫秸女倍受優待,每頓飯,她都坐上首,碗筷也都有她一份,午飯時還有一盅熱酒伺侯。而且,單身窮小夥還不間斷地和她聊天,東拉西扯,雜七雜八,除了噓寒問暖外,還把自己所知道的鄉間事,一一道來,在他心裡,這個秫秸女,已然是他剛剛娶進門的妻子了。總之,從臘月三十一大早到除夕夜五更,窮小夥家裡第一次笑語喧喧,熱鬧非凡。

正月初一一大早,窮小夥一覺醒來,聽得廚房裡動靜很大:灶中烈火在呼呼隆隆的燃燒;鍋碗瓢盆在噼噼砰砰的亂響;溫暖的香氣已漾在枕邊眼前。他料得此舉不是老鼠也不是小貓,便疾速起身,一步跨入堂屋,見屋內有一美麗女子,身著鮮豔綵衣正在灶上忙碌,那模樣,賽嫦娥,超織女,比所有的天仙都美過一大截。他恍惚記得,前日買回來的秫秸女,似乎就是這般模樣。他便急轉回屋內瞧看,原本擺在炕頭的秫秸女,竟不見了。

從此日起,二人便和和美美的過起了莊稼日子。秫秸女不但美貌,還善良賢淑,還心靈手巧,還勤勞質樸,有百般好處竟無一欠缺。沒過兩年,窮小夥的日子便有了很大的改觀,從一無所有到有地有車有馬。有一天,二人正在吃飯,窮小夥說“我記得————”,話至此,秫秸女把他攔下了,說“別亂說話呀”。可窮小夥卻覺得有幾句話從肚子裡向嘴巴里衝,無論如何也攔不住,便又瞅了空兒,極快地說“我記得你原來是一把挺杆子(把秫秸稈兒)呀”!

話音剛落,秫秸女就落淚了,她沒再說什麼,忙完了當天的活兒,臨睡前說了句“讓你別說閒話,非說”。窮小夥問“說了會咋樣”。秫秸女未作回答。第二天早晨,窮小夥發現,那美貌賢良的妻子不見了,炕頭處,依舊端坐著那個紙糊的秫秸女。

講至此,我們中間就會有人問“為啥會變回去呀”,母親回答“亂說閒話惹的唄”。說完,她停下手中的針線,雙眼亮亮地挨個兒盯了一遍自己的幾個孩子,說,“人吶,手好管,腳好管,就是這張嘴呀,不好管。有些話,不說就是不行。即便那些殺了人的,三年不打也會自招”說完,再挨個兒盯著我們幾個打量一番,又說,“寧在深山望獄,不在牢獄望深山”。

現在想來,母親講的故事和言說的道理,似乎不搭界。但細究起來,跳過幾個坎兒,連上幾段空白,竟又自成一體。奇怪。

後來,我們長大了些。年紀大一點的,上了學讀了書,便對母親的故事產生了更多的微詞。一次,母親講了一個“人參娃”的故事,給了我們更多的質問機會。一個貧苦的人家,養了七八個孩子,日子過得異常貧寒。有一年夏天,每天傍晚,都會有一個孩子前來玩耍。這個孩子虎頭虎腦,白白淨淨,大眼睛紅嘴唇,併兼以紅襖綠褲,頭頂一個朝天錐,有點像楊柳青年畫裡抱鯉魚的胖娃娃。他傍晚進門,玩至天黑就出門歸家,從不在這家留宿。一天,這家的女主人,即那七八個孩子的母親,悄悄的在這個孩子身上別了一根針,穿了條線,讓這孩子拉著線出門。第二天一大早,她沿線追蹤,在院牆外的樹林子裡,尋到了針,正別在一棵綠葉紅花植物的葉子上。她將這棵植物連根挖下來,發現,下面埋著的,是棵千年老參,那孩子,是個人參娃。

常常是故事還未講完,我們中間就會有人詰問“即已變成人形,為什麼不養在家裡,還讓他回去”,母親聽了,理直氣壯的回答,“那人參是野地裡長的,要長上一千多年,哪家人能養得住”;也有的問“那人參娃是男還是女”,這個問題,母親不用思考就回答,“小子唄,咋也不會是丫頭”;還有的問“挖的時候,那人參娃疼不疼”母親大聲答,“疼,肯定疼”;最後,又有人問“疼,為什麼還要挖”,母親理所當然的回答“窮唄,窮急了,啥都不顧”……

母親沒文化,不識字,從不讀書,她的故事,都是口耳相傳來的,當然數量有限。隔一段時間,已講過的,便再重複一遍。遇到這種情形,我們的詰問便改變了路數,讓母親猝不及防。比如問她“‘秫秸女’怕不怕火”,“‘人參娃’會不會大小便”,這樣的問題,母親顯然不曾料到,她認真的捉摸了一小會兒,斷然答道:不怕火,變成了人,就不怕了。人參娃,是棵藥材,當然沒有屎尿。

有一次,母親講了一個身手不凡的女子以數把鋼刀做嫁妝的故事。她說這個女子嫁入的是個富戶,夫家見她的嫁妝只有一個小包袱,便認為她孃家太窮或過於摳門,沒有嫁妝,有點看不起她。幾年後,有一天夜裡,一夥強盜兵陳門外,索要錢糧,還揚言殺人放火。嚇得財主一家人不敢出門。“鋼刀女”喝令家丁大開院門,放強盜進來。她打開包袱,抽出利刃,寒光一閃,一把飛刀直取匪首腦袋。眾強盜見頭人已死,便紛紛倉皇逃命。從那以後,財主一家人,再也不敢小看這個沒嫁妝的兒媳婦了。

聽完這個故事,我們問母親是還帶了嫁妝,母親答“孃家窮,啥也沒帶”。但我們懷疑母親沒說實話,說不定,她肯定和“鋼刀女”一樣,帶了幾把鋼刀出嫁的。至少,我們家裡那把殺豬刀,就很可疑。因為用那把刀殺豬時,極鋒利,從來都是一刀斃命。但無論追問多少次,母親都說“孃家窮,啥嫁妝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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