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文門下三千食客中載入史冊並堪稱大才的這個人，是一個徹頭徹尾的
窮光蛋。
彈鋏而歌
我不知道諸位在找工作的過程中，當HR問你為什麼選擇他們公司時，有多少人會實話實說。當馮驩（音：歡）聽說田文好客，就夾著破草鞋不遠千里去見他時，田文問他：“先生遠道而來，有何見教？”馮驩的回答，讓田文始料未及，他直接說：“我就是因為窮，想過來跟您混碗飯吃。”這要是擱一般的HR肯定就直接叫保安了，但孟嘗君豈是一般人，他沉默著沒有接話，但命人把馮驩安排在了供下等食客居住的宿舍中。
十天後，田文問宿舍管理員馮驩近些天做了些什麼，宿舍管理員說：“馮先生是真窮啊，雖然還有把劍，但劍把是用草繩纏著的，最近他就老彈著他那把破劍抱怨吃飯時沒有魚。”田文於是將馮驩安排到供中等食客居住的公寓中，這裡的食堂裡，每天都有魚吃。
過了五天，田文又問公寓管理員馮驩的近況，管理員說：“馮驩這傢伙最近老彈著他的劍抱怨出門沒車不方便!”田文聽完後，便又將馮驩轉移到供上等食客居住的酒店中，這裡住的每個人都
有專用車輛。又過了五天，田文問酒店經理，馮驩可還有話說？酒店經理小心的面帶怒色的答到：“馮驩還在抱怨，說這裡養不了家。”這次田文終於也忍不住，頗有不悅。但據說還是讓人給了馮驩母親一份衣食。而馮驩也終於放下了他那把破劍，閉上了他那張破嘴。
此時的馮驩，有沒有大才為未可知。但小聰明一定是有的，他之所以能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裡，靠彈著一把破劍唱了幾首破歌，直接從穿草鞋的窮光蛋，變成有房有車的中產階級，是因為他抓住了孟嘗君希望讓天下人都知道他好客的心理，與田文心照不宣的演了一場“千金市骨”的舞臺劇。
春去秋來，花開花謝，在田文門下混了一年飯的馮驩，依然寸功未立，而此時的孟嘗君，已貴為齊國丞相。雖然繼承了父親田嬰萬戶的封邑，但門下像馮驩一樣張嘴吃飯不幹活的人實在太多，終於還是撐不住了。於是便讓人拿錢在自己的封地裡放貸。結果當年收成不好，借債的人到了還款日連利息都付不起，眼看著食客的衣食將沒了著落，孟嘗君急了，他問身邊的人說：“誰可以幫我把薛地的債收回來？”酒店經理不知道是為了給領導分憂還是為了看馮驩出醜，對田文說道：“住在我這裡的馮先生一臉精明，又是穩重長者，派他去收債比較合適！”田文於是叫來馮驩，對他說到：“承蒙大家看得起，光臨寒舍的已有三千多人，如今食邑的收入快要供不起大家的衣食，所以在薛邑放了些債。可是薛邑今年收成不好，百姓多數連利息都付不起。大家吃飯馬上都都成了問題，希望先生能替我去把債要回來。”馮驩沒有多說什麼，道了一聲“諾”，便辭行而去。
到了薛地，他把欠孟嘗君錢的人都聚集到一起，收回了十萬錢的利息，但沒有送回給孟嘗君，而是買了大量的肥牛好酒，然後召集所有借過錢的人，無論有沒有錢還債都可以來，並要求一律帶著借據以便核對。到了約定集會的日子，馮驩
殺牛燉肉，大開宴席。觥籌交錯之際，馮驩拿著借據到各個席前一一核對，還得起債的，給他定下期限；還不起債的，取回他們的借據當眾燒燬。並且對大家說：“孟嘗君之所以向大家貸款，就是希望在他的封邑里，窮人也能有討生活的本錢；他之所以又向大家索債，是因為門下的人太多，實在養不起了。如今孟嘗君讓我來，跟有錢還債的定下還債日期，實在無力還債的，燒掉契據，債務廢除。請各位開懷暢飲吧。有這樣的主人，日後該怎麼對他，大家心裡都應該有數！”在場的所有人都趕緊站了起來，連行跪拜大禮！本來就為缺錢的事頭疼不已的田文，聽說去要債的馮驩把要來的錢買了酒肉，還燒了大量的借據，當時就炸了，他憤怒的叫人把馮驩召回來。馮驩回來以後，他努力的壓制住自己的怒火，儘量平靜的對馮驩說道：“我這裡開銷太大，才會到薛地去放貸，結果今年老百姓多不按時還款，大傢伙快要連飯都吃不上了，所以才叫你去收債。你這兒不但把收來的錢辦了宴席，還燒了一大堆借據，這是怎麼回事？”
馮驩從容的說道：“是這樣的，如果不請客吃飯，就沒辦法把欠債的人都聚起來，也就沒辦法知道誰還得起債誰還不起債，還得起債的，跟他約定個期限。那些確實沒錢還的人，你就是逼他十年，利息越滾越多，最終他只有跑路了。對這些人催債催的狠了，不但終究收不到錢，而且在廟堂之上和民間都會有損你的名聲。我把那些不可能還得起債的人的借據當眾燒了，等於事
用一堆廢紙傳揚了你的善名，主公您難道想不明白嗎？”田文聽完了他的話，恍然大悟，拍著手連聲道謝！所謂人怕出名豬怕壯，田文的名聲也確實太大了些，天下皆言知齊國有孟嘗君而不知有齊王，齊王當然很不高興，直接罷免了田文的丞相職務。這一手可謂釜底抽薪，田文門下三千食客，在他被罷免後沒多久就走的精光，讓田文真真切切的體驗了一把什麼叫樹倒猢猻散。唯一留下的只有馮驩。難道是因為他確實沒什麼本事，找不到混飯的下家？
主客二人在人去樓空的大院裡相對無言，馮驩突然說道：“反正閒著也是閒著，給我安排一輛可以開到秦國的車吧，我一定要讓你重新得到重用，並且封地比以前更大。”
田文心想，哪麼多人都跑了，就他一個人留了下來，就算是為了騙輛車，混點錢，也無所謂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我田文這點虧還吃得起。於是便給馮驩安排了車馬和路費，打發他出了門。
嬴駟劇照
馮驩還真到了秦國，見到了嬴駟，他對嬴駟說道：“天下游士入秦者欲強秦而弱齊，入齊者欲強齊國而弱秦，秦齊二國為雌雄之國，勢不兩立，雄者終得天下！”嬴駟見他說的有理，挺直了身子，認真的問到：“先生以為，怎麼才能避免秦國成為雌的那個？”馮驩追問到：“大王您可知孟嘗君被罷免之事？”嬴駟答到：“早有耳聞！”馮驩接著說道：“使齊國能夠名重天下的，就是孟嘗君，如今齊王因為流言將他罷免，他心中有怨氣，必想離開齊國；一旦孟嘗君背齊入秦，齊國內部的真實情況，都將被秦國掌握，那時候，吞併齊國也為未可知，何止是稱雄!機不可失，秦王您趕緊派人帶著錢物偷偷去齊國接孟嘗君，如果齊王想到了這一層，讓孟嘗君官復原職，那時候誰主沉浮就難說了!”嬴駟覺得馮驩所言確有一定道理，秦國也不在乎花點錢多養一個人，於是馬上安排了十輛車，載著黃金百鎰去迎接孟嘗君。
而此時，馮驩告別了秦王，搶在秦國車隊之前，火速趕回齊國，對齊王也闡述了一遍他的“雌雄之國，勢不兩立”的觀點，並補充說：“我聽說秦國已派了十輛馬車載著百鎰黃金前來接孟嘗君入西去，孟嘗君不去就罷了，如果去了，秦國稱雄，臨淄和即墨就危險了！大王你為何不趁著秦國使者未到，先行恢復孟嘗君的職位，並增大他的封邑，以示歉意。孟嘗君和大王您畢竟是一家人，齊國更是他的故土，您這樣做了，他一定很樂於接受。秦國再強，也不可能強行接走齊國的丞相。”
齊王也覺得馮驩說的有道理，但他也知道此人乃是田文的門客，言語中難免誇大田文的影響力，於是先安排人到齊國邊境等候，看是否有秦國車隊前來。秦國的車隊一到，齊王安排的使者馬上將這個消息飛速傳給了齊王。齊王立刻召見孟嘗君，恢復了他的職位，並在過去的封地之外增加了一千戶封給田文。秦國的使團聽說田文復相，也只好打道西還。
在去臨淄赴任的路上，田文和馮驩並轡而行，忍不住感嘆到：“我田文天性好客，待人從不敢有失禮之處，最多時家裡的客人有三千多人，這些先生您都是知道的。可是我一旦被廢，這些人都離我而去，沒有一個人顧念舊情。如今靠先生官復原職，那些人還有什麼臉再來見我，如果誰還敢來，我必將啐他一臉，狠狠的羞辱他。”
聽完田文的話，馮驩面色凝重，收起韁繩，下車向田文行禮！田文也趕忙下車還禮，並說道：“先生是要替客人們向我致歉嗎？”馮驩回到到：“並不是為客人人致歉，而是因為主公您言語有失，萬物都有必然的結局，事情也有其本來的面目，主公您明白嗎？”田文一臉茫然的答到：“先生請指教！”馮驩於是說：
生者必有死，物之必至也；富貴多士，貧賤寡友，事之固然也。君獨不見夫趣市者乎？明旦，側肩爭門而入；日暮之後，過市朝者掉臂而不顧。非好朝而惡暮，所期物忘其中。今君失位，賓客皆去，不足以怨士而徒絕賓客之路。原君遇客如故。“有生就有死，這是萬物的必然結局；窮在鬧市無人問 富在深山有遠親，這也是事情本來的面目。您看那集市門口，每天天剛亮，人們就側著肩膀往裡面擠；日落之後，經過集市的人，甩著手看都懶得看一眼。這並不是因為人們喜歡早晨而討厭傍晚，而是因為集市裡已經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了。您失去了官位，客人們因此而離去，這是事情的本來面目，您不應該因此怪罪他們而斷了他們投奔您的道路。希望您能和過去一樣！”
聽完馮驩的話，田文連忙下拜行禮，並說道：“先生言之有理，田文謹受教！”
太史公所錄馮驩的故事，到此就結束了，掩卷之餘，筆者心中充滿了對馮驩由衷的敬佩。這敬佩不是因為他在二十天內僅靠
彈鋏而歌由身無片瓦到有房有車，也不是因為他憑一己之力恢復了孟嘗君的相位，而是因為他在看清了人世間殘酷的本來面目後，卻做出了超越真相的選擇——他並不認為離開落魄的田文有任何不妥，但卻做了那個唯一留在他身邊的人。筆者很想知道諸位中有多少人，能在認識並接受了人性的泥沼後，做那個仰望星空的人！
《漁樵資治通鑑之二十：認識並接受了人性的泥沼後，做那個仰望星空的人》
閱讀更多 漁樵故紙 的文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