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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往事 | 一人,一城

從香港搭乘巴士入關,經過深圳灣大橋時,迎面便可見巍峨雄壯的華潤“春筍”。每次路過,包叔都會緊鎖眉頭地說:“路衝煞,少財敗運有災禍。”

此時,我都會半開玩笑地回應他:“那是你們香港人的角度。”

所謂“藏風聚氣,得水為上”,春筍矗立於琅嬛福地深圳灣,吸灣畔之靈氣,集鵬城之英才,形如火箭直衝雲霄,可謂“物華天寶,龍光射牛鬥之墟”,乃見眾星拱運;又與“春繭”交相輝映,可謂“破繭成蝶,雨後春筍”,乃富貴福澤、紫氣東來之勢。

“後生仔,就係後生仔!”

包叔每次亦如此回應我,這也是包叔的口頭禪。

包叔,一位土生土長的香港人,出生於50年代初,年輕時趕上了香港的大時代。歷經近一個甲子,包叔波瀾起伏的一生寫滿了關於香港的傳奇故事:

豪門爭鬥、廟街、九龍城寨、古惑仔、港大高材生、金庸武俠、“今夜不設防”、中環金融高富帥、九七風暴、深圳港商、移民潮、破產,當然,還有獅子山的精神與皇后大道東的叛逆……

我與包叔相識已有十年。

那年,我第一次去香港,在銅鑼灣掃貨時,發現手裡的港幣不夠,便急於換錢。

突然,一個身形細長、兩鬢白髮的老人出現在我面前,此人正是包叔。初見包叔,他已年近六旬,神態略顯憔悴,但依然保持著香港男人固有的整潔、禮貌與講究。

我上前用國語詢問包叔錢幣檔口。與不少香港人一樣,包叔不會國語但能聽得懂。熱心的包叔親自帶我去了一家實惠的兌換店。我隨手拿了一盒剛買的甜點送他以表謝意。包叔以糖尿病不宜吃甜食為由婉拒了,但我們彼此留下了聯繫方式。

包叔平日說粵語,能操一口非常純正的英式英語。我不會說粵語,英語也說得不好,但基本都能聽得懂。就這樣,我說國語,他說粵語,偶爾說點英文,我與包叔十年來相談甚歡。


01

廟街的江湖與廟堂

包叔生於船運世家。據他描述,其祖上在香港開埠時便開始經營船運生意。此後百年代代承襲祖業,到其父親這輩,包氏商船已遍佈從香港到日本、印尼、英國、美國的航線及碼頭,家世顯赫一時。每年英國女王都會宴請其父親及一批傑出港人,以感謝他們為英殖香港做出的貢獻。

包叔出生這年,李嘉誠依靠省吃儉用積蓄的7000美元,在筲箕灣創辦了長江塑膠廠。李兆基開始做黃金及外匯交易,尚未嶄露頭角。“船王”包玉剛到香港一年,與人從事物資販賣生意,尚未涉足船運。用包叔的話來說就是,我父親縱橫四海時,還沒包玉剛什麼事。

包叔的母親,王氏,“北平”人,出自大戶人家,“毓秀名門,端莊雅緻,溫良聰慧”(包叔語)。初見包叔母親,老人家已過八旬,但依然精神飽滿、雅惠持重,不愧為“大家閨秀”。抗戰爆發,北平淪陷,王氏家遇不測,雙親離世,十幾歲的她跟著哥哥帶上家裡所有的盤纏,從北平一路顛簸逃到香港。

剛入港,一路奔波且感染風寒的哥哥便去世了。此時,已是身無分文的包叔母親,遵照父親的信函以及囑託,找到了包氏家族並請求予以收留。包叔父親收留了王氏,並根據《大清律例》將王氏納為二房太太。

當年,港英政府為了更好地治理香港,一直沿用了《大清律例》,直到1972年才徹底廢止。根據這部法律,香港男人可娶妻納妾,可有多位合法妻子。“賭王”何鴻燊亦遵照《大清律例》才娶了四位太太。

不幸的是,包叔尚未入學,其父親便離世。父親剛走,包氏家族便上演“豪門爭鬥”,包叔叔伯與包氏遺孀們爭權奪財。最終,無依無靠的王氏被掃地出門,包家只留給王氏一間小屋——位於港島皇后大道西段,今招商局大廈後面——供其下包氏子孫居住。

離開豪門深似海,從此,王氏帶著四個孩子成了真正的“港漂”。那年包叔7歲,下面有一個弟弟,兩個妹妹。不過,包叔母親勤快能幹,憑藉拿手的日本料理、泰國菜以及縫縫補補的手藝,她很快在廟街學會了如何營生。

廟街,位於九龍油麻地,因後天廟而得名,是最具香港特色的夜市街道,被稱為香港的平民夜總會。

但是,這裡長期混亂不堪、魚龍混雜,流民、賭鬼、嫖客、妓女、古惑仔、非法移民、擺攤小販大量聚集於此。香港著名的“一樓一鳳”(香港半合法賣淫場所,因一個住宅單位內只有一名妓女而得名)藏匿於破舊的唐樓之中。“鳳姐”、“北姑”、馬來妹、泰國妹、臺灣妹,在密密麻麻的老式廣告牌下“企街”拉客。

香港警匪影片常取景於此,如古惑仔系列。電影《金雞》很好地給展現了“一樓一鳳”、唐樓文化以及香港底層混亂的市井生活。劇中,吳君如飾演的“老雞”阿金在廟街銀行櫃員機前,遭遇曾志偉飾演的阿邦持刀搶劫。

在電影中,廟街儼然是一種獨特的香港城市文化。但現實中,廟街卻是最底層人的生存方式,甚至是唯一的苟且的生存方式。這裡,最體面的工作或許是擺地攤。包叔母親在廟街以擺地攤營生。有意思的是,這裡長期以來,都是由古惑仔管理並收取保護費,攤販不需要向政府繳納稅收。

1975年,港英政府承認廟街的攤販經營,並劃定了“小販認可區”,規劃了600多個攤位。從此,廟街攤販合法化,併成為香港獨具特色的市井文化。

2016年大年初一晚至初二早上旺角爆發嚴重的警民暴力衝突,因廟街小販問題而引發。就在兩天前,我與包叔正在廟街買年貨。包叔跟我說,以前是有規矩的,不敢亂搞。

當時,作為老大,包叔經常在廟街幫母親打下手。一次,廟街古惑仔按例來收月“毛詩”(利是,實為保護費),包叔與古惑仔砍價,一位“堂主”覺得這小孩挺機靈,就讓其在“大檔”(賭場)做事。包叔,記憶力出眾、心算能力強,在大檔幫人跑腿換錢,幹得有聲有色。

“堂主”在油麻地有幾家賭場和夜總會,算是一個排得上號的“話事人”。包叔說,一次他去當時的高級場所——重慶大廈(位於尖沙咀,今為南亞裔聚集地)辦了一件好差事,“堂主”很開心隨即收他為乾兒子。

奇怪的是,乾爹並沒有讓包叔拜堂入社團,而是資助他讀書,嚴禁其沾染黃賭毒。作為一名香港警匪片“墮落者”,我非常喜歡聽包叔給我講述他混跡九龍城寨的故事。

九龍城寨,位於九龍、啟德機場的北面,屬於香港政府、英國與大陸之間的三不管地帶,是一座深不可測的圍城。城內居住著兩三萬人,通行《大清律例》和黑道規則,毒販、罪犯、古惑仔混跡於此。周星馳的《功夫》就以九龍城寨為背景拍攝。電影《追龍》中,“跛豪”(甄子丹飾)捨命救雷洛的那場經典打鬥戲就發生在九龍城寨。

我曾問包叔,是否見過真正的“跛豪”和“五億探長”雷洛。包叔說,韓森、顏雄先後在油麻地警署當過探長,乾爹與他們兩個比較熟,“樂哥”(呂樂,雷洛的原型)比較少出面。“阿豪”(吳錫豪,跛豪的原型)兄弟比較多,經常來廟街。包叔說,九龍城寨藏龍臥虎,其實有很多“豪哥”,但凡能在城寨混的皆為人中龍鳳。李小龍、周潤發、周星馳兒時都常去城寨。

此時,包叔母親在廟街生意也做得穩當,一家五口雖不富足但日子過得安穩。包叔母親一輩子唸叨自己是北平人,但令人奇怪的是,她自始至終都沒回過北平,甚至這幾十年隔壁的深圳發生了什麼她也全然不知。或許,包叔母親的北平早已夢碎;亦或,與大多數香港人一樣,他們對內地、深圳知之甚少。

1967年5月,位於九龍的新蒲崗塑膠花廠,罷工工人與防爆警察正面衝突,“五月風暴”爆發。港島、九龍陷入混亂,罷工、遊行、暴力、縱火、槍戰、暗殺、炸彈襲擊愈演愈烈。當時人心惶惶、人人自危,明報社長查良鏞(金庸)收到死亡威脅而一度離港避難。7月開始,英港政府實施宵禁,警方以火力壓制暴力,訪港英軍航母啟動直升機襲擊據點喬冠大廈。

這起暴力事件共造成51人死亡,其中10名警員,800多人受傷,其中200多名警員,接近兩千人被檢控,查處一千多枚炸彈。此時的包叔正就讀於皇仁書院,對暴力事件興奮不已。但是,乾爹嚴厲壓制他某些極端的想法,督促其好好讀書。

皇仁書院,位於銅鑼灣、靠近維多利亞公園,是香港最早的官立學校,孫中山曾在此就讀。經濟學家張五常,也曾在皇仁書院學習,我推算他應該是包叔上一兩屆師兄。皇仁書院,英語授課,包叔的純正英式英語就出自於此。

包叔出自江湖,跟著乾爹混跡於廟街、九龍城寨,但乾爹卻將其推向“廟堂”之路。

1968年,年僅48歲的總探長呂樂蹊蹺退休。這一年,包叔以第一名的成績考取了香港大學。

乾爹在廟街大擺宴席,堂口所有弟兄都來給乾爹和包叔慶賀。乾爹端起酒杯大喊:“誰說廟街都是混混,今天我們出了一個狀元。幹!”那晚,乾爹爛醉如泥……

進入香港大學後,包叔開始展露出頭,他帥氣俊秀,長髮飄飄,口才出眾,積極組建社團,是港大明星式的“意見領袖”,也惹得眾多女生傾慕。下一屆的一個學妹最終和包叔走在了一起。但是,很少聽包叔說起他的妻子。

用包叔的話來說,他是當年港大的激進分子。包叔非常熱衷於發表所謂的“政見”,在學校,在街頭,在報社,積極表達自認為很成熟的主張。

包叔講得最多的就是逃港潮。

可能是母親從北平逃到香港的經歷深深地影響著包叔,他對逃港者無比同情。五六七十年代共爆發了三次逃港大潮,迫於生存,上百萬內地人冒著生命危險,進入梧桐山,途徑沙頭角翻過邊防鐵絲網逃往香港;或從蛇口偷渡深圳灣,從羅芳村偷渡深圳河,進入香港。無數人葬身山崖或大海。廣州人把從水路偷渡逃港稱作“督卒”,借用下象棋術語,取其“有去無回”之義。

少部分人幸運到達香港後逐漸紮根下來,並取得成功。其中包括金利來創始人曾憲梓、作家倪匡、“樂壇教父”羅文、“期貨教父”劉夢熊、“金牌編劇”的梁立人等。據說,上世紀末香港排名前100位的富豪中,有40多人是當年的逃港者。

當年很多香港市民掩護逃港者以防止被警察逮捕。我曾向包叔求證過此事。包叔說,1962年那次逃港潮規模很大,幾萬逃港者聚集於香港華山上。十幾萬市民前往華山給逃港者送去衣食,甚至與逃港者相擁而泣。但是,乾爹給堂口立了規矩,不問政治。他那時還小,也不敢去華山。

港府調集數千名警察前往驅逐和抓捕。當時幾十萬港人反對警察的粗暴做法,幾乎所有娛樂場所都關閉燈光以示抗議。第二天,警察將逃港者拖上數百輛汽車,車隊向北駛去將他們遣返內地。此時,數百名香港市民突然跳到馬路中間,躺在地上攔下車隊,他們大呼:“快跳車啊”,一部分機警者成功逃脫。

在港大時,包叔經常上街發放傳單,告知市民保護、收留逃港者,給逃港者提供儘可能的幫助。他經常號召同學一起給逃港者送去衣物和飲水。通過逃港潮,他開始關注內地,對一河之隔的小鎮有著莫名的好奇。

港大畢業時,所有同學都認為,這位優秀的學霸、“激進分子”應該進入政壇,成為一顆“政治新星”。而當時的港英政府中,所謂的港人最高的政治成就便是之前呂樂的總探長一職。


02

中環的金權與精神

當時,包叔確實慎重地考慮過進警署成為一名警員,但最後他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知道此事後,乾爹大為不快,或許包叔顧忌乾爹的身份。我曾經開玩笑地跟包叔說,如果你當時進入警署,你可能就是《無間道》中的劉建明(劉德華飾),你乾爹可能是韓琛(曾志偉飾)。包叔也開玩笑說,他應該是第二個“樂哥”,但乾爹成不了“豪哥”。

當時,香港的政壇極為微妙,呂樂退休,傳言港府要整頓警署系統。但古惑仔依然大行其道,沒有人相信,港府能夠抓完所有的問題警員。

事實上,包叔畢業的那一年,1972年,是香港歷史的轉折點。這一年,李嘉誠、鄭裕彤二人的公司同時在香港上市,從此香港開啟“四大家族”、房地產與金融雄起的大時代。

1972年,李小龍在嘉禾公司推出第二部電影《精武門》,一舉打破了亞洲票房紀錄,李氏武打轟動全球。同年7月29日,李小龍舉家遷入新購置的私人別墅——九龍塘金巴倫道41號“棲鶴小築”。

這一年,金庸宣佈封筆,退出俠壇。作為一位頂尖的金庸迷,金庸在明報上連載小說,包叔如飢似渴地讀完後,還經常“自大”地寫信到明報,跟金庸切磋。最終,他得到了金庸親筆簽名的武俠全集。我沒有看過他這部簽名套裝,但見過包叔與金庸的合影。

為什麼說包叔生在香港的大時代?

從包叔畢業開始,香港政治開始轉向,經濟開始騰飛,股市、樓市、金融、商業、航運、貿易開啟了長達25年的大牛市,直到九七金融風暴。這25年,香港從屌絲之城一躍而上,成功晉級為發達經濟體行列,令日本、臺灣、韓國、新加坡乃至全球刮目相看。

這種大時代,一個國家、一個地區百年難遇一次。與之媲美也只有中國改革開放四十年、美國鍍金時代以及西方國家二戰後的大繁榮。

1973年,呂樂偕八名子女和妻子逃亡加拿大,一起逃避追捕的還有曾志偉的父親曾啟榮(曾任探長)。次年,新任港督麥理浩,決定成立香港廉政公署。後來,香港全體警員與港督鬥爭多年,港督不得不“大赦天下”,以徹底剝離“不良資產”。

1973年,這一年,香港電視臺開始播放一部單元劇《獅子山下》,轟動全港。至1994年,這部劇播出跨度達21年,講述了香港普通市民逆境自強的勵志故事。

“同處海角天涯,攜手踏平崎嶇”,《獅子山下》,這首由黃霑作詞的金曲,書寫了香港200多年的艱辛歷程。羅文演唱出幾百萬香港市民的奮鬥故事,詮釋了一種不屈不撓、同舟共濟的熱血精神——獅子山精神。

人生中有歡喜

難免亦常有淚

我地大家

在獅子山下相遇上

總算是歡笑多於唏噓

人生不免崎嶇

難以絕無掛慮

既是同舟

在獅子山下且共濟

拋棄區分求共對

放開彼此心中矛盾

理想一起去追

同舟人誓相隨

無畏更無懼

同處海角天邊

攜手踏平崎嶇

我地大家

用艱辛努力寫下那

不朽香江名句

——《獅子山下》

至此,香港的時代,已經不再是“雷洛”、“跛豪”的時代,而是“四大家族”的時代,獅子山精神的時代。在大時代面前,每個人都只是恆河沙數,無比渺小。一個似乎不經意的選擇,或許就與大時代擦肩而過。

港大畢業時,包叔幸運地跳進了金融大洪流之中,成為了美資銀行、香港最大銀行的一員。從此,開啟了他最為光輝的“中環人生”。

在這家卓越的美資銀行,包叔的英語天賦派上用場,更為絕妙的是他非常懂得與老外打交道。有時我會問他,這是否是包氏家族的經商基因。不過,包叔並不喜歡別人在他面前提起包氏家族,他只仰慕其父親的商業才能,與包氏家族無關。

事實上,包叔選擇金融並非偶然。包叔曾經跟我說過,被包氏族人掃地出門,剛到廟街最艱難時,他就“天真”地跟母親許諾,要努力將他們失去的一切奪回來。這種帶有仇恨的情感一直根植於包叔內心深處,畢業時他明白只有從事金融才能實現當初對母親的許諾。

所幸的是,包叔趕上了香港金融大時代,從入職開始,整個香港金融業與房地產、港口航運、製造業一起起飛。包叔完全以美資職業人的標準要求自己,每天忙於辦貸款,跑客戶,開會,查資料,無暇休息。

縱然工作繁忙,但在這期間,他還是多次往返內地。包叔來內地主要是想滿足一下多年的好奇心——看看逃港而來的地方到底長什麼樣,母親的老家北平是否還是她心中的那個模樣。

包叔回憶,他每次到內地,都有兩位軍人扛著槍一直跟著他,目的是監視這位來自“資本主義世界”的不速之客是否搞間諜活動。

他分別去了北平、廣州、上海、西安、雲南、山西等地。包叔經常會帶一些禮物送給內地的小朋友,最多的就是他多年收集的麥當勞玩偶。每次給小孩之前,軍人都要上前先對玩偶做個檢查。孩子們沒有見過麥當勞玩偶,拿到後都無比開心。收集麥當勞玩偶、鄧麗君海報、日本動漫卡片以及各種郵票錢幣,是這一代香港人的愛好。

與彈丸香港不同,內地有著遼闊的疆域和豐富的自然景觀,這讓包叔無比驚喜。在遊歷完內地的名山大川后,他已對地質探險痴迷不已。後來,包叔實際上成為了一名出色的地質探險愛好者。他曾經多次用英文撰稿,寄送給美國《國家地理雜誌》,介紹中國的地質地貌。我不知道,包叔是不是建國後第一位這麼做的華人。

工作六年後,即1978年,包叔已升任信貸部門的小主管,成為一名名副其實的金融高富帥。可以這麼說,港人在外資銀行的地位,就是包叔這代人打下來的。香港職業經理人的素養及標杆,也是這代建立的。

正是這一年,中國開始改革開放,香港北面建起了中國第一個經濟特區——撤原深圳鎮,建深圳市。從此,逃港潮戛然而止。

在辦公室得知這一消息,包叔無比興奮。當晚,他約上幾個同事,在距離公司不遠的上坡小徑——威靈頓街上,找了一家西餐廳,一邊喝著洋酒,一邊講述自己在內地的見聞,“同事們都豎起耳朵聽”。

幾年後,一位名叫盛智文的老外這條狹窄的上坡小徑開了幾家酒吧。中環的“優皮士”下班後喜歡在此地喝上兩口,談天說地,逐漸這裡成為了上班族的“歡樂時光”。後來,香港人給這裡起了一個好聽的名字——蘭桂坊。

盛智文一手締造了蘭桂坊,也打造了香港海洋公園。前者是創造了成年歡樂,後者創造了童年歡樂,因此盛智文被形容為“快樂的製造者”。內地人喜歡去香港迪士尼,而香港人中意海洋公園,或許它更符合這座海洋城市的味道。

不過,包叔卻固執的認為,蘭桂坊是他們“喝出來”,沒有他們每夜買醉於蘭桂坊,就沒有蔡卓妍、鍾欣潼(在蘭桂坊被星探看中)什麼事。包叔是蘭桂坊最早一代酒友,很多明星都曾在此地“出道”,時至今日每到深夜後,便有明星來此消遣或碰運氣。

包叔喜歡強調的是,香港的小費習慣就是他們這代人開啟的,且盛行於蘭桂坊。從經濟學角度來說,小費是買方形成的差異化定價,有助於福利最大化。但從現實來說,小費源於西方文化,更根植於經濟實力。包叔這代人為這座城市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小費盛行一時。

但是,每當看到今日之香港小費文化喪失,包叔總是無比惆悵,感慨於他們一手培養的卓越文化流失,憂心於這座城市的未來前途。包叔總是能夠從這些細節中,感知一個城市、一種文化、一個時代的變遷。

到了八十年代,包叔在銀行賺到了首付款,面對漲勢兇猛的房價,他果斷出手在葵涌買了一套1000呎(大約93平方米)“豪宅”。在這裡,他與之前港大的小學妹結婚了,並生下一個兒子。包叔過上了三口之家的標準中產生活。

當時的葵涌蒸蒸日上,靠近碼頭,物流運輸便利,大量工業廠房及庫房興建,香港製造業快速崛起。後來,龔如心女士在包叔住宅不遠處蓋起了著名的如心荃灣海景酒店。如今,這座酒店屹立於美麗的海灣之畔,但香港製造工廠早已蕩然無存,這裡很多廠房已都改裝成辦公室用於出租,價格比深圳福田CBD稍貴一些。

1989年,包叔升任銀行信貸部負責人。他無比忙碌,除了來內地,更多時候出差去東京、紐約和倫敦。其中,東京讓他非常難忘。包叔曾經回憶說,他一度與日本人一樣認為,日本會超過美國,東京無可替代。

或許是港英殖民的緣故,包叔常說,日本、臺灣、香港、新加坡是亞洲人、黃種人的驕傲。他們證明了,西方人能做好的銀行、製造、航運、民主政治,亞洲人也能做到。當時,日本大有超越美國的勢頭,這讓他很興奮。

但是,一年後,日本泡沫經濟崩盤。作為一名資深銀行人,出現如此嚴重的誤判,他深感恐懼。幸好,日本泡沫危機並未波及香港。但他明白了一個道理,那就是日本的繁榮是封閉市場中的泡沫堆積,與開放的香港、紐約有著本質的區別。

就在這一年的一天晚上,乾爹拿著一份文件來家裡找包叔,並強硬地要求他辦理一筆數額巨大違規貸款。包叔斷然拒絕了乾爹的要求。在此之前,乾爹已被包叔拒絕了三次,這次乾爹非常惱怒,二人吵得很兇,最終乾爹撕掉文件奪門而出。至此,包叔與乾爹的關係漸行漸遠,往日情分雖在但感情已有裂痕。

在包叔看來,乾爹的那個時代已經過去了。爭論時,包叔多次跟乾爹說同一句話:“香港已經係法治社會,你知唔知?”

此時,法治精神、契約精神,已然成為香港精神的核心。對於包叔來說,廟街的江湖日子已遠去,立足於中環靠的不再是打打殺殺、潛規則和小聰明,而是法治、契約以及獅子山精神。

包叔洞明,但乾爹不明。那天晚上,包叔打開香港亞視消遣解悶,電視上正在播放的是這一年最為火爆的節目《今夜不設防》(Celebrity Talk Show)。這檔節目,由香港四大才子之三:黃霑、倪匡和蔡瀾共同主持,節目嘉賓包括張國榮、周潤發、許冠文、羅大佑、成龍、關之琳、林青霞、王祖賢、黃百鳴等當紅明星。

時至今日,看過《今夜不設防》都意猶未盡。這檔節目,言論開放自由,上下縱橫無所不談,常涉及性愛話題,三大才子不時在節目中喝酒抽菸,爆粗口,講段子,才情橫溢,信手捏來,出口成章,引得觀眾爆笑連連。

在包叔看來,《今夜不設防》是香港最美好時代的標籤。它代表著香港這座市民城市的才華、自由、開放、激情、幽默以及富足。

確實,那時的香港匯聚天下英才,各個激情澎湃,才情盪漾,熱血拼搏。“逃港者”倪匡曾在金庸的明報上班,奮筆疾書,每小時手寫八千繁體字,各類小說、散文、雜文、劇本無所不能,一生產量高達兩百多部,還代金庸連載《天龍八部》,自己亦有代表作《六指琴魔》。

黃霑,填詞填出了一個“江湖”。《射鵰英雄傳》、《笑傲江湖》、《倩女幽魂》、《上海灘》隨便一首詞足以讓人跪著聽完。蔡瀾,真正詮釋了“風流才子”,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酒色財氣,吃喝嫖賭,文學電影,無所不通,皆成果斐然。

四大才子中,包叔最欣賞金庸和蔡瀾,一個嚴謹痴迷,一個放縱瀟灑。

我一直無比羨慕包叔生在那個才情縱橫的時代。不過,作為80後,我是還趕上了這波潮流的尾巴。那時,金庸、古龍、李小龍、張國榮、梅豔芳、周潤發、張學友、劉德華、周星馳、王祖賢、周慧敏、李嘉欣、朱茵的作品湧入內地,我無力反抗,照單全收。港劇和粵語歌曲,統治了我整個童年和青少年。

03

九七的金迷與拐點

進入九十年代後,香港的房價開始迅猛上漲,1991年漲幅36.4%,1992年再漲39.4%,這波漲勢一直延續到九七金融風暴前,1997年甚至還漲了39.5%。1989年,吳君如憑藉“丑角”演出在TVB賺得第一桶金,隨即花300萬港幣在油麻地後天廟買了一套80平米的房子。僅僅三年後,即1992年,她又砸下800萬港幣,在三公里外的大坑買了一套200平米的大宅。

這個時候,包叔上班的中環以及小小港島淪為一個個大型工地,一座座高樓都在這些年前後拔地而起。八十年代,郭德勝的新鴻基已經成為香港地產五虎將之一,1987年,他與信合集團以33.5億港元的天價拿下灣仔的一塊地皮。五年後,即1992年,這塊地上一座亞洲最高的大樓——中環廣場屹然矗立在維多利亞港。

在此之前,具有建造學意義的香港匯豐銀行於1985年落成。同年,緊鄰這棟大廈,多面刀鋒設計的中銀大廈開始動工,四年後威風八面地屹立於中環。同時,鄭裕彤的新世界在灣仔填海興建的香港會議展覽中心也已經落成。繼中環廣場之後,73層的中環中心於1998年落成。1999年,李嘉誠在匯豐銀行大廈與中銀大廈之間,建起了長江中心大廈。

一次,我和包叔在維多利亞港散步,他指著對面的港島說,在90年代中環的建築群就已經落成,除了IFC(國際金融中心)。包叔接著說,真正的變化是中環裙樓的廣告牌裡,之前的英文廣告和繁體字,如今逐漸被簡體文字取代。

說話間,包叔表情有些凝重,語氣略顯低沉。停頓片刻後,他又指著另外一棟相對老舊的圓頂高樓說,在八十年代,這棟樓上的旋轉餐廳非常受歡迎,當時他經常約客戶到上面“飲茶”。

包叔所指的這棟樓叫合和中心,位於灣仔皇后大道東,是合和實業主席兼建築師胡應湘的經典作品。合和中心於1980年建成,共66層,是當時亞洲最高的大樓。

1982年,深圳羅湖籌建國貿大廈,目標是建設一座地標性建築以激勵改革士氣。最終,設計者學習了合和中心,不僅將國貿大廈建成全國第一個高樓,還在大廈頂層設計了一個與合和中心類似的旋轉餐廳。

1984年,國貿大廈,以三天一層樓的“深圳速度”在羅湖人民南路建成,轟動全國,風靡一時。包叔說,國貿大廈落成後,他與同事特意從羅湖入關到國貿旋轉餐廳體驗了一把。他們還按照合和中心的服務標準,給餐廳經理提了不少刁難性意見。據我父親介紹,我爺爺在八十年代也特意來深圳“觀摩”過旋轉餐廳。

不過,隨著中環高樓群相繼落成,炒房者趨之若鶩,國際資金蜂擁而至,港島房價應聲大漲。當人們反應過來時,香港已經變成了“李嘉城”。1994年,《獅子山下》停止連載,是否意味著獅子山的奮鬥精神在消退,投機主義、“食利主義”開始蔓延?

這些年,包叔忙得不可開交,不是給人辦理貸款,就是在辦貸款的路上。興旺的樓市和信貸,也讓包叔賺了不少錢。不過,令我感到奇怪的是,包叔除了之前在葵涌買了一套房外,在香港尤其是港島並未置業。

九七臨近,香港迎來了一波移民潮,少部分精英去了英國、美國,多數移民者選擇澳洲和加拿大。包叔的老婆吵著要移民,但包叔不肯走。考慮到孩子的教育,包叔最終在加拿大給買下一個大House,母子二人移居加拿大,包叔一人留在了香港。

香港一共爆發過幾次移民潮,最近的有五月風暴後、九七前夕還有前幾年。每次移民潮起,香港的社會矛盾都集中爆發,移民潮牽扯到很多家庭的孩子、教育、婚姻、抵押、賣房、就業、收入等,每個問題都足以改變一個家庭、兩代人的命運。

包叔說,很多家庭被這個大時代撞得支離破碎。當然,也包括包叔自身。妻兒移居加拿大後,開始每年還會回港團聚,久而久之,由於聚少離多、各自忙碌,便很少相聚,甚至拿起電話也不知從何說起。之後,包叔與妻兒逐漸沒有多少聯繫。我曾經問他,是否後悔當初沒有一起走。包叔沒有回答,只是說,他這種悲劇在香港極為普遍。

1997年7月2日(香港迴歸第二天),和往常一樣,包叔早早地來到位於中環的新辦公室,開啟一天忙碌的工作。突然,包叔的電腦上接連收到三份來自美國總部的緊急郵件。三份郵件都簡短地寫著:“Suspension of credit business”(暫停信貸業務),要求所有信貸職員盯緊自己的客戶,儘快催收到期賬款。

這三份郵件讓整個辦公室氣氛立即緊張起來。半個小時後,他得到消息,泰國政府宣佈放棄固定匯率制,實行浮動匯率制。

包叔說,他們銀行的風控反應是最快的,第一時間收緊了信貸閘門。隨即泰銖狂跌20%,很多銀行及金融機構還沒來得及反應。一個星期後,菲律賓匯率保衛戰失利,比索大幅度貶值。此後,亞洲金融風暴迅速蔓延,很快波及馬來西亞、印尼、日本、韓國、新加坡和香港。

幾個月後,香港樓市大幅度下挫,股票接連下跌,大量國際資金撤離香港,港幣匯率危在旦夕。包叔說,當時很多客戶找上門央求他放貸,但實際上銀行已自身難保。

香港金管局拿出壓箱底的美元不斷地砸向外匯市場,但市場就像黑洞般吞噬了大量美元后,依然頻頻觸及弱方兌換保證。無奈,香港政府北上求援,北京攜百億美元南下救市。最終,香港金管局一共調集了630億美元,成功擊退索羅斯及空方,穩住了港幣,守住了聯繫匯率制度。

這段故事,被演繹成各種不同的版本。我曾經問過包叔,如果當時朱總不出手,香港守得住嗎?

包叔引用了朱總的話,“不要小看聯繫制度”。包叔說,七十年代末,香港信貸泡沫比較嚴重,港幣貶值幅度比較大,金融風險重重。到了1983年,香港政府實施了聯繫匯率制度,從此港幣就釘住了美元,確保了香港金融穩如泰山。

聯繫制度是一種釘住美元浮動的固定匯率。香港發行多少港幣,就要有對應的美元作為抵押。港幣是美元本位貨幣,港幣上寫著四個字“憑票即付”。香港一定程度上出讓了貨幣主權,維持了資本自由流通和固定匯率,這符合“蒙代爾三角”。

上個世紀,佈雷頓森林體系崩潰之後,不少拉美、亞洲國家都實施了釘住美元的固定匯率制度,但大多數最後都崩潰了。實際上,想要釘住美元,本幣必須足夠強硬,本質上就是本國經濟要能夠跟上美國的節奏。這就好比,與博爾特攜手賽跑,至少得有加特林的速度,否則容易被“扯蛋”。

當時香港實施了十多年的聯繫制度,說明香港經濟具有相當的底蘊。在包叔看來,即使沒有北上資金,香港也可以度過難關,因為憑藉香港的實力可以在西方國家借到美元。他說,即使聯繫匯率崩潰,香港也可以度過危機。原因是,當時同樣受到衝擊、經濟還不如香港的新加坡、韓國最後也涉險過關。這或許就是一個國際自由市場的生命力。

包叔認為,真正的問題在於地產。

香港保住了匯率,但房價卻在短短一年內攔腰斬半。這輪房價大熊市持續了將近六年,2003年非典爆發,香港房價觸及最低點,次年才逐漸回升,直到2012年,香港房價才回到1997年的高位水平。

在此輪房價暴跌中,大量炒房者嚴重鉅虧,一些人走投無路選擇自殺,更多人從此墮落成窮人。最慘的是,一部分炒房者還不起房貸出現信用違約,破產之後又沒法再貸款,或者申請公屋、居屋。這部分人如今不少已經年邁,依然蝸居在所謂的“棺材房”中。

雖然包叔每天都幫客戶辦理貸款,但他沒有炒房,經濟上沒有過多的受到金融風暴的衝擊,只是業務收入少了大半。

對於九七金融風暴,作為一名老銀行人,他的觀點極為獨到。在他看來,香港金融和銀行系統都沒有問題,甚至是亞洲最領先的,問題出在房地產。如果當時香港房價沒有這麼高,外溢性風險對香港打擊就沒有那麼大。實際上,房地產過度繁榮對香港金融業不利。原因是,金融城市都是高房價城市,但是如果金融抵押物都是房產就容易出問題。這樣,金融城市甚至一國經濟就會被房地產所綁架。

痴迷於炒房,導致香港精神的淪喪,是包叔最為痛心疾首的。幾十年來,他們這一代人用行動建築的勤勞、勇敢和共患難的獅子山精神,在房產投機面前灰飛煙滅。九七風暴之後,香港儼然已經為幾大家族以及一群食利階層所控制。

1998年,第一任特首董建華雄心勃勃地推出“八萬五”房屋計劃,決定在天水圍北部建設13000套居屋(相當於經濟適用房)。當時,包叔萬萬沒有想到,這一計劃居然成為他晚年的歸宿。

雖然九七風暴對包叔打擊不大,但是包叔的妹妹卻因炒房幾近破產。

包叔妹妹自己開公司做外貿生意,收入一直不錯,加了不少槓桿買了一些房產。但金融危機爆發後,外貿生意一再萎縮,最終難以支撐房貸。

此時,妹妹找上包叔,希望能夠幫她打理公司,重振業務,以度過難關。雖然遭遇金融危機,但是包叔不想離開銀行,一方面是他希望通過銀行實現自己當年對母親的許諾,另一方面銀行的生果金(相當於退休金)很高。

不過,最後母親出面希望包叔幫助妹妹。經過一個星期的思量,包叔做出了改變人生的重要決定。他在九七風暴中離開了銀行業,從此放下了心中的執念,幫助妹妹打理外貿生意。

剛接手公司,包叔就意識到,公司必須趕緊拓展歐美市場,而不是侷限於日益縮小的亞洲市場——受金融危機衝擊。包叔利用了他在美資公司的資源,頻繁飛往美國拓展業務。

這個過程中,他開拓了一些新的業務——登山及防身裝備。過去20多年,包叔經常去雲南、貴州、四川等地做地質考察,對登山及防身裝備頗有研究。

另外,他早已發現,香港大量的工廠已經遷移至內地,公司不應該只在香港本土以及臺灣找供應商。更何況,當時香港基本上沒有登山及防身裝備方面的工廠。香港製造業的衰落,預示著這座城市及很多人的命運無形地被改寫。

於是,包叔將目光轉移到內地,他的人生開始向北進發。

04

深圳的光輝與慘敗

此時,包叔對內地其實並不陌生,他經常去深圳、東莞與廣州。

改革開放之後,大量港商包括部分逃港者回內地投資,不少香港製造工廠遷移到東莞和深圳。由於包叔較早了解內地,不少客戶及朋友都託他一起前往內地考察投資。

八十年代初,內地第一個工業區蛇口工業區開建時,他就去了蛇口考察。蛇口工業區的投資公司叫香港招商局——這是大清李鴻章一手創辦的中國第一家股份公司,現代總部坐落於包叔兒時的家門口——幹諾道中信德中心。

之後,越來越多港商和臺商在水系發達、土地廣闊的東莞設廠投資,越來越多香港貨車穿行於105國道。

第一家168蒸品店(真功夫的前身)就在105國道東莞長安段開張了,同時餐飲、娛樂、健身等場所不斷地在此地興旺。八九十年代,包叔的那些同事,經常在週末晚上從羅湖口岸入關,尋找各種娛樂項目。當時的港幣值錢,他們出手自然也闊氣。一些香港人還將他們夢寐以求的“春姑”娶回了香港(香港男人的春姑情結)。

與深圳、東莞相比,包叔鍾愛廣州。包叔母親說,包氏祖上來自廣州。

1983年,霍英東投資的廣州白天鵝酒店開業後,他就常來廣州,喜歡到沙面喝酒。廣州沙面在民國時期聚集了十多個國家的領事館、幾十家銀行和洋行以及各類高檔娛樂場所。之後,白天鵝酒店在此落成後,逐漸興起了一條酒吧街。包叔說,沙面的酒吧街沒有蘭桂坊的豪氣,但很有民國風——沙面現在有家名為“蘭桂坊”的酒吧。

包叔對廣州的瞭解遠勝於我。八十年代,除了白天鵝酒店,港商李兆基也在廣州興建了廣東中國大酒店(越秀公園附近)以及花園酒店(淘金附近)。當時,大部分香港人都會選擇這幾家港資酒店住宿,然後在廣州酒家“飲茶”。

廣州酒家,民國老牌酒店,粵菜經典代表,素有“食在廣州第一家”的美譽。在外貿興旺的年代,廣州酒家每晚都是人山人海,桌臺看不到盡頭。

九十年代初,番禺祈福新村建成並在香港銷售,包叔沒有看房就買下了一棟小別墅。包叔說,當時的價格實在太便宜。但真正的原因可能是包叔的廣州情結。與很多香港人一樣,他們對緊鄰的深圳無感,但鍾愛廣州。這或許就是文化認同的力量。

但是,若要找供應商,包叔不得不跑東莞、深圳兩地。2000年前後,他在這兩座城市,找到了一些相對穩定供應商。他的外貿生意逐漸穩定並慢慢擴大,包叔的妹妹也得以度過難關。

2001年,包叔妹妹舉家移民美國。為了感謝包叔,臨走前她將公司的所有股份贈送給了包叔。包叔妹妹剛到美國,紐約便發生“911”恐怖襲擊。年底,急於反恐的布什政府答應了中國入世的所有條款。從此,中國進入WTO時代。

包叔剛剛接過公司所有股權,便趕上了中國的大時代。香港和內地的兩個大時代,包叔這輩子都趕上了。

他經常說,一命二運三風水,四積陰德五讀書,人具體做的時候要反過來。你們這代人錯失了大時代,這是天註定的。但是,只要勤苦讀書,多積陰德,善改風水,人的運勢自然變好,正所謂好命不如好運。小時代下,好的運氣比大時代糟糕的命要好得多。

50多歲的包叔在內地正在爆發第二春。之後幾年,乘著中國外貿出口的大潮,包叔的公司業務規模大幅度擴張,收入也越來越多。用他的話來說,當時他已經擺脫了香港中產,晉升到富人行列了。

2004年,為了免於兩地來回奔波,包叔在皇崗口岸附近買了一套住宅。包叔這個時間點踩得特別好,在此之前深圳房價持續了十年橫盤;這一年恰恰是深圳房價開始啟動大牛市的前夜,此後深圳樓市連續11年上漲,關內房價翻了幾番。

常在深圳居住,包叔對這座經常匆匆而過的城市有了更為深刻的瞭解。他喜歡將深圳的關內類比成港島。當時深圳關內是特區,關外則不是。登上深圳塘朗山就會很明顯地發現,關內羅湖、福田、南山不過方寸之地,就像港島。香港享受了全球人才和資本的紅利,而深圳享受的是全國人才和資本的紅利。

從這點上說,他看好深圳。但是,他買房子並非為了投資,而是滿足一種愛好——古玩。

“小時候,我家的飯桌都是古董”,或許是一種傳統,亦或是一種報復性消費,包叔對兒時家裡的古玩字畫、陶瓷、木藝都極為懷念。經過20多年的收集和研究,包叔已經是一個非常專業的“雜項”玩家。

葵涌的房子裡堆滿了他收來的東西。這些年,他在內地走訪了很多地方,也買了不少古玩,但是不方便帶回香港,他不得不買一套房子來存放。紫砂壺、硯臺、銅佛、青銅器、白玉、翡翠、木器、錢幣、青花瓷,他都具有相當的專業水準,其中最為精通屬銅佛。不少鎏金銅佛是他親自從尼泊爾帶回來的,雕工精細,形態俊奇。

包叔是我見過最為博學又不空談的人,他一生精通金融、地質考察以及風水學。

風水,幾乎是所有香港人的信仰,包叔也不例外。香港很好地傳承了中國傳統文化。包叔說,香港是中華文化的“棄兒”,但卻是最爭氣的一個;澳門是西方文化的私生子,且過得很富足。

在澳門有多少賭檯,就有多少教堂,教堂是這座賭城的穩定器。香港,則人人信仰風水。除了風水,香港很好地傳承了道家五術(山、醫、命、卜、相)。包叔從他一位幼稚園(幼兒園)的、長期在黃大仙祠的同學那裡學到了山(風水)和相。

在內地的這些年,他的公司蒸蒸日上,學問長進不少。他對《麻衣神相》做了不少批註,並試圖將其翻譯為英文發表,但終因日益忙碌的生意而擱淺。

2006年,中美貿易總額創下新高,包叔一舉拿下幾個大單,其中包括美國最大的登山裝備公司。但是,包叔立即就面臨穩定貨源的瓶頸。由於美國公司對產品質量及交貨時間都極為苛刻,包叔不得不提高供應商的採購標準。美國客戶之所以會選擇香港貿易公司,而不是直接在中國內地採購,主要是考慮到香港這幾十年建立的口碑及契約精神。

對此,包叔不敢有絲毫怠慢。經過大量考察和走訪,最終包叔選擇與一家深圳的供應商合作。包叔負責去德國採購一批最先進的設備,然後以設備入股該供應商公司,供應商負責保質保量且相對低價地為其提供產品。這批設備,一共花費了包叔3000多萬港幣。這大概是他過去25年銀行工作和9年外貿創業的所有積蓄。

就在第一批貨即將交付時,包叔接到了一個晴天霹靂般的噩耗——供應商工廠被人洗劫一空。當時,身在美國的包叔立即回國,等他趕到工廠時,他的3000多萬設備一臺都沒剩,成品及半成品一箱也沒留下。

原來,這家供應商,一位黃姓老闆,在澳門賭博鉅虧,欠下幾千萬的債務。他一直拆東牆補西牆地維持著體面的生活以安撫債主,這也把包叔給矇蔽了。這次不知為何,債主們擔心黃老闆賴賬,一夜之間把工廠洗劫了。

包叔覺得難以置信,不過他已顧不了那麼多了,得趕緊找到合適的供應商,以按時交付訂單。但是,此時包叔已支付不起貨款定金。他跑遍了整個珠三角和江浙一帶,結果是願意合作的小廠無法保證質量和交貨時間,大規模的工廠則需要支付較高的貨款定價,而且也無法按時安排生產——當時的外貿出口太過火爆。

最終,包叔的貿易公司沒能按時交貨,美國幾家公司分別將其告上法庭。

接下來兩年,包叔忙於應訴和追回設備,無暇經營公司。2008年,包叔惡補了不少法律知識,在法庭上用流利的英文與對方唇槍舌戰,但幾場官司都相繼敗訴,包叔需要賠付的違約金高達2000多萬港幣。

幾個月後,全球金融危機爆發,外貿出口急劇萎縮,香港和深圳房價暴跌。包叔彷彿看到了九七金融風暴的情形,他果斷關閉了貿易公司,快速低價賣掉了香港葵涌、深圳福田和廣州祈福新村的三套房子。不過,售房款加起來不夠支付全部違約金,還差200萬左右。

包叔決定出售他收藏了半輩子的古玩,由於緊急處理,大部分古玩都低價賤賣。200萬缺口最終補上了,古玩也所剩無幾,此時,58歲的包叔,一貧如洗。

不過,當時包叔還沒有這麼悲觀,深受香港法治精神和契約精神薰染的他,天真地認為,可以追回被人洗劫走的設備——畢竟這批新設備還值幾千萬。令他沒有想到的是,執著的包叔努力了三年,但無果而終。

時至今日,我都認為,包叔被人“套路”了。後來,包叔才知道,其實很多港人外出做生意都吃過這樣那樣的虧。他總結說,香港法治環境下教育出來的人,遇到了乾爹那個時代的“套路”。當年說乾爹的時代過去了,其實還遠遠沒有。

2012年,包叔回到了香港。從1972年港大畢業到2012年返港,包叔在香港、內地奮鬥了40年,62歲的包叔卻重新回到了起點。人生有多少個40年啊,當年從港大畢業的包叔是高材生,以夢為馬,意氣風發;此時的包叔,已沒有了青春,沒有了體力,沒有了當年的那頭烏髮青絲。

而此時的香港,也不是當年的香港。2012年,香港房價重回1997年的高位,很多人以為香港房價又要下跌。但是,令他和很多港人沒有想到的是,這個價位只是開始。此後,香港房價一路高歌猛進。

包叔明白,他在香港再也買不起房了。

更麻煩的是,包叔之前有購房記錄且受案件影響,他暫時不能申請公屋,只能租房。不過,包叔心想,在香港比他年級大都還在開出租車,經營餐飲,他也可以重頭再來。很快,他去了一個朋友的裝飾公司上班,為避免上班過於奔波,他在廟街唐樓租了一個侷促的房子。

廟街,這裡有他童年及少年的全部回憶,那個跑堂的少年,還有乾爹喝酒的樣子,以及母親擺攤的身影。這兩年,乾爹、母親相繼離世,整個廟街他再無熟人,他成了這座熟悉城市的陌生人。

2015年,包叔身體不好,無法堅持上班,“光榮退休了”。

由於當年離開銀行,包叔只領取不多的生果金。自從開通自由行後,內地遊客越來越多,大批水客在尖沙咀、旺角、上水等地掃貨,香港物價也逐年上漲,像包叔這種普通市民感覺生活越來越吃力。關於兩地的矛盾及爭論屢屢爆發,包叔每次都說,香港是亞洲最包容的城市,不排外,只會排斥不文明。

當時,我側面問包叔,是否打算去加拿大與妻兒團聚。他迴避了這個話題,然後說了一句比較莫名的話:“香港,已經不再是我這代人的香港”。

05

天水圍的夜與霧

一次,我從深圳灣出關,途徑元朗天水圍,我才知道包叔已搬到此地居住。

第一次在天水圍停留,我覺得這裡是香港的世外桃源。在嘉湖海逸酒店俯瞰這片安靜的土地,車流人流稀少,與密集的中環、九龍完全不同;一列列輕軌緩緩駛過,宛如歐洲小鎮般安詳恬淡;後靠大公園,鄰近溼地公園,又有西鐵線直抵尖東。

包叔在此頤養天年,令人羨慕。但是,包叔卻告訴我,天水圍是“悲情新市鎮”。

當年,港府雄心勃勃的“八萬五”房屋計劃,最終因金融風暴擴大化而受阻。大量居屋停建,原有單位遂改建成位低收入家庭提供的公屋(相當於廉租房)。2001年後,大量公屋陸續完工,將近10萬低收入者遷移進入天水圍。其中不少家庭是新移民,妻兒本在內地,後以親屬團聚的方式移民至此,不少都是老夫少妻,家庭收入低下。

根據香港扶貧委員會2006年9月公佈的數據,全港入息(薪水收入)低於平均綜援(個人福利基金)金額有103萬人,當中以天水圍所屬的行政區域元朗的人數最多。據社會福利署資料顯示,2004年元朗區領取綜援個案近30000宗,天水圍約佔一半。

早些年,富有獅子山精神的香港人不屑於綜援金,反以此為恥;這些年,隨著新移民的加入,綜援金日漸緊張。

包叔可能一輩子都沒想到,他會住在這座“悲情新市鎮”。

包叔與一位“親人”居住在一個不到300呎(28平方米)小屋裡。這位親人,是包叔當年幫助過的一位逃港者的兒子。包叔資助過很多逃港者和內地小孩,但是大多失去了聯繫,而這位逃港者一直與包叔保持著聯繫。幾個月前,他得知包叔身體不好,無人照顧,便讓其搬來與他的兒子一起住,好歹有個照應。

這次搬家,為了不給對方帶來麻煩,他將僅剩的古玩放到一個朋友的砵蘭街店裡處理掉了。只留下了一套鄧麗君的紀念冊——鄧麗君在香港利舞臺及紅磡所有演唱會的門票。

在包叔搬來之前,他早已知道天水圍的一些故事。因為自殺,已成為了這座“悲情新市鎮”的標籤。貧窮、蝸舍、前途迷茫、兩地文化衝突困擾這座表面安詳的小鎮。

2004年4月11日,天水圍天恆邨一名無業漢斬死妻子及兩名年幼女兒後,用刀自殺身亡。這宗滅門慘案震驚全港,天水圍倫常問題引人關注。根據香港撒瑪利亞防止自殺會的數據,2005至2006年,天水圍的自殺求助個案也冠絕全港,多達70多宗。

李克勤在2006年發佈了一首歌曲《天水·圍城》,歌詞說:“圍住了血汗,圍住了當初厚望”,“氣候太涼,像殘酷得天生等天養”。有人曾建議政府停封此歌曲。

2007年10月14日,天水圍再度爆發倫常慘劇。一名領取綜援的新移民家庭,丈夫患上鼻咽癌在醫院留醫,患精神病的妻子將一對12歲及9歲的子女,用繩索捆綁從24樓擲下,自己隨後亦跳樓,3人當場死亡,事件再度震驚香港。

明報社論說:“天水圍已淪為悲情新市鎮,是香港之恥,更是特區政府之恥。以香港社會今日的富裕程度,以香港人的愛心,以特區政府的財力物力,特區政府完全有能力加強天水圍高危家庭的支援,關鍵只是,政府有多大的決心而已。”

六天後,即2007年10月20日,周潤發出席香港溼地公園(天水圍北部)舉行的“世界溼地日2008香港區慶祝活動”啟動禮時,首次提出天水圍應“改名”。他表示:“天水圍城,不應圍住人,改名就天下太平。這樣就不用這邊好,另一邊便死人塌樓,不如將天水圍與溼地公園兩邊的字拼在一起。”

2008年,香港導演許鞍華拍攝了《天水圍的日與夜》,這部電影講述了天水圍一對母子平凡而刻板的日常生活,折射出淡淡的人情味,試圖展現天水圍溫情的一面,以揮別“悲情城市”的陰影。

但是,這部電影的成功反而讓人回想起2004年那宗滅門慘案。第二年,許鞍華以這一悲劇故事為藍本拍攝了《天水圍的夜與霧》。劇中,任達華暴力血腥的演出、張靜初絕望的神情,以及極度壓抑的情節,讓人感到不適。

電影播出後,引發香港人對新移民、家暴、老齡化以及港人前途命運的討論。他說:“香港人不喜歡打探別人的家長裡短,天水圍很多問題積壓在公屋裡方寸之間,偶發爆發便港人皆知。香港的電影和TVB展現了香港不為人知的一面,甚至能看到自己的影子。”

九七風暴似乎香港“城運”之拐點,興建於此時的這座“悲情新市鎮”,似乎是香港淪落與憂傷的最好註腳。從獅子山精神到坐等綜援金,從李嘉誠“出逃”到新移民湧入,從《天水圍的日與夜》到《天水圍的夜與霧》,一座圍城,一個時代。

天水圍的對岸便是深圳灣,與此悲情截然不同的是,南山區貴為“全國第一區”,深圳灣更是“王者榮耀”,高樓拔地起,房價破15萬一平,科技巨頭聚集於此,網紅常來打卡,人才公園每晚星光熠熠。登臨春筍,天水圍盡收眼底。

所謂雙城記,一座失落,一座亢奮。

“香港精神的淪喪,這座城市註定走向悲劇。”

包叔用無奈的語氣說道,眼神中透露出對那個時代的懷念。

住在天水圍,距離深圳更近,乘坐巴士過深圳灣大橋不過半個多小時,因此,我經常邀請包叔來深圳聚。七八十年代從羅湖口岸入關,之後從皇崗口岸和福田口岸入關,再到這些年從深圳灣入關,包叔走過的關口,詮釋了他的命運變遷,也折射出深圳的歷史變遷。

深圳南山在房產價格、科技創新上都在全國名列前茅。但包叔對這個區沒有太多感覺,一次在海岸城飲茶時,我問包叔,你覺得深圳可能超過香港嗎?

包叔果斷地說:“可能性不大。旱鴨子沒法跟白天鵝比。”

其實,包叔一直認為深圳無法超過香港,他的一些理由有時會顯得“強詞奪理”,比如“不修邊幅的城市永遠超不過講究的城市”。

但是,作為一名老銀行人,包叔給出的其中一條理由讓我無法反駁——香港是一個國際市場,所有的好與壞都經過國際市場風浪的考驗,而深圳是一個封閉市場,沒有經過國際市場的壓力測試。他舉的例子是,八十年代末,他去東京時,也認為東京會超過紐約,日本人也這麼認為,但……這就是旱鴨子與白天鵝的區別。

去年下半年,深港高鐵通車,我在福田站乘坐高鐵去香港,包叔在西九龍站等我。原本,我們計劃一起坐高鐵去雲南旅遊,但包叔說身體有些不適,怕是折騰不起。遂即我們取消了出行,二人來到紅磡體育館附近的一家餐廳休息。

這是包叔老友開的一家餐廳,以前包叔常來。餐廳不大,但位置極佳,與港島隔海相望。包叔老友上前招呼,寒暄幾句後,讓我們自便點餐。

餐廳裡一直在播放金庸武俠劇的經典歌劇,主要是紀念幾天前剛剛去世的金庸先生。這些金曲將包叔帶回到了過去,那個屬於獅子山精神的時代。

吃飯間,包叔指著東邊的啟德郵輪碼頭說,當年那裡是啟德機場。飛機降落時低空略過尖沙咀、廟街、九龍城寨,那是一種奇觀,可惜後來機場搬到大嶼山了。

說到大嶼山,包叔突然問我:“你知道,前段時間,為什麼這麼多市民罵華仔(劉德華)嗎?”

我說有所瞭解,港府計劃填海開發大嶼山島,建設一大批公屋,但一些市民反對。華仔因給這一計劃的宣傳片配音而遭到反對者謾罵。

說完,包叔又問:“為什麼香港的房價這麼高啊?”

包叔問的這個問題,我覺得很奇怪。我們交往將近十年的默契是,香港的事,我問他答,深圳及內地的事,他問我答。

但我還是很認真回答了他。我深思之後,試圖給出專業的回答:

“問題的關鍵是香港土地國有化制度,港府控制土地供給,導致市場配置不充分,房產及財富集中也就成了必然。這樣房價容易炒高,炒高之後,有產者與無產者之間的矛盾就極為尖銳。港府試圖拿出財政為低收入者新建房屋,就必然會遭到有產者反對。港府拿著錢卻陷於兩難,這是市場不起作用的結果。”

“另外,一旦炒房投機興起,這座城市只剩下金融與房產了。但我依然看好香港,因為一個城市與一個國家不同,這座城市只要有金融、地產、港口、航運便可興旺,但是市民會很艱難……”

我一口氣說到此時,突然發現,包叔眼神呆滯地望著窗外的維多利亞灣。此時,“依稀往夢似曾見,心裡波瀾現,拋開世事斷愁怨……”

後記

去年冬天,包叔在天水圍公屋裡去世。

加拿大的妻兒收到訊息,但未回港奔喪。

在我心中,香港的一個時代謝幕了!

謹以此文紀念包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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