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院是給意志薄弱的人獨自飲泣的地方。——太宰治
導演是枝裕和在他的隨筆集《有如走路的速度》中,引用了太宰治的這句話。他說,自己的電影雖然還沒到讓人痛哭不止的地步,但觀眾也很難從他的影片中,找到能讓自己精神振奮的刺激。
是枝裕和的電影不宣揚英雄主義,只表達平凡人的生活,表現普通人最動人的生命片段。也正因為此,他編劇並導演的《無人知曉》《如父如子》《海街日記》《小偷家族》等影片,才能多次在戛納等國際電影節上獲獎。
1、 人性有陰暗面,但他只關注美好
有人評價是枝裕和,說他的電影過於溫和,缺乏犀利感。
對於這種說法,是枝裕和不與否認。他說人性有陰暗面,可以去寫去表現。但他不願在影片中對人性的惡作深度挖掘。
他更願意表現人與人之間溫暖美好的一面。他的影片中會有矛盾,但他會刻意避開。
在《如父如子》中,兩個孩子長到7歲的時候,發現被抱錯了。而且更可恨的,這是一個護士故意調換的。因為其中一個母親太幸福了,她由妒生恨。
這種故事可以引發挖掘出多種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和討論。比如護士的人性惡,兩個家庭的倫理觀等等。國產影片《搜索》,就是從一個小小的讓座問題,引申出網絡搜索對人性影響這樣的社會話題。
但是枝裕和不這樣做。在《如父如子》中,他重點關注的是家庭內部的情感。
他通過兩個孩子的視角,發現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環境,以及不同成長環境對孩子產生的細微但深刻的影響。
對於始作俑者護士,雖然作者也寫出了兩個母親的憤怒和痛苦,但都沒有過激表現,反而護士的繼子對沒有血緣關係母親的維護,令人印象深刻。
是枝裕和在《如父如子》中的表達重點,是一個男人的成長。當得知孩子被抱錯後,主人公良多在和兩個孩子的相處過程中,對血緣、親情、愛情,包括對事業的態度都發生了改變。他從一個固執的大男孩,長成了一個負責任的男人,一個稱職的父親。
良多主動修復了和父親的親情,不再糾結於交換兒子,更不再執著於追究對護士的懲罰。故事在兩家人歡樂的度假時光中結束。
在《海街日記》中,故事以一個男人的去世開始。他留下了四個同父異母的女兒。
細想一下不難發現,這個故事也存在激烈的矛盾衝突。死去的男人很不靠譜,一生中多次外遇並拋棄之前的妻女。前三個女孩在父母離婚後,無人照顧,在祖母的老屋中艱難長大。第四個女孩小小年紀就成了孤兒。
是枝裕和照例不會去描寫男人人性中的惡,和孩子們成長的艱難。他讓四個女孩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她們摘青梅,釀梅子酒喝,她們相伴到附近小店吃天婦羅,傍晚到海邊吹吹風......
歲月就是這樣平靜安穩。如果說有的導演是銳利如刀,那麼,是枝裕和就柔軟如水。他不關注風暴,只關注風暴過後的海面,以及比海更深的暗潮。
2、 平凡人的生活之所以動人,因為蘊含著真實的細節
朱自清的散文《背影》,沒有大悲大喜的故事衝突,沒有感天動地的煽情詞語,僅憑藉簡單直白的描述,就成為表達父愛的散文經典。其獨到之處在於,字裡行間都蘊含著真實感人的細節。
是枝裕和深諳其道。
在《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兩部姊妹篇中,是枝裕和對細節的描寫,多處來源於自己的真實生活。
人生會有很多遺憾,人到中年,更會時常生出"來不及"的遺憾。《步履不停》是是枝裕和在母親去世後,對"沒能為母親做點什麼"的彌補。
《步履不停》中多次寫到蝴蝶。比如在祭奠大哥的路上,有蝴蝶在身邊飛舞。晚上又有蝴蝶飛進屋裡。蝴蝶是是枝裕和小時候的回憶。童年時化繭成蝶後留下的蛹,曾經給是枝裕和留下深刻的對死亡的印象。
在影片中,他多次用蝴蝶來懷念逝去的親人。看到蝴蝶飛來,他借樹木希林飾演的母親之口說:"可能是你爸爸回來了。"
《步履不停》也飽含是枝裕和對父親的懷念。小時候坐在父親懷裡看電視,一轉身,碰到父親硬硬的胡茬的感受,是主人公在父親去世後的回憶,更是是枝裕和心裡抹不掉的印記。
在《比海更深》中,是枝裕和復原了自己的生活。他專門找到曾經居住過的廉租房,作為劇中母親的家。母親把可爾必思稀釋凍成冰的細節,也是是枝家的習慣。
他用鄧麗君的歌《別離的預感》,作為電影《比海更深》的配樂,也作為對母親深情的懷念:"那是比大海還深、比天空還要藍,要超過如此般的愛你,我也做不到了。"
"電影院是給意志薄弱的人獨自飲泣的地方。"看是枝裕和的書或者電影,有多少人會躲在電影院的黑暗角落裡,或者用被子蒙著頭偷偷哭泣,為沒有成為父母期待的樣子而哭泣,為永遠錯過無法彌補的遺憾而哭泣。
最打動人心的總是不圓滿,總是真實的錯過與缺陷。
3、 由沉重向輕盈的轉變
是枝裕和的作品不是一開始就這麼輕盈溫暖。他也能直面社會現實的嚴酷和沉重。
是枝裕和25歲從早稻田大學畢業後,就進入電視臺拍攝紀錄片。那時候的他,追蹤各種社會熱點話題,關注從社會福利,到環境汙染引發的社會問題,關注從艾滋病患者到偽造護照的各色人等。
作為媒體人的是枝裕和,更加關注非虛構的自然能源和環境。他反對核電,對太陽能和垃圾循環利用特別感興趣。
在轉做電影導演,從事虛構創作之初,是枝裕和也仍保留著做紀錄片的痕跡。他的第一部電影長片《幻之光》,充滿了陰鬱色彩。《下一站,天國》的開頭完全就是紀錄片的訪談形式,探討的也是沉重的死亡話題。
《那麼遠,那麼近》和《無人知曉》,完全取材於社會真實事件。前者以東京地鐵毒氣事件為原型,後者來源於一則棄兒致死的新聞報道。這些都是社會負面事件,也都和主流商業電影,以及大眾審美有一定的距離。
轉變來自親人的離世。2006到2009年間,母親和恩師的去世,讓是枝裕和開始改變。
為了紀念母親,2008年是枝裕和完成了《步履不停》。這部影片沒有絲毫"社會性",完全是私人情感的宣洩和表達。他以為這樣的"純私人情感",外人,尤其是歐洲電影節上的外國人,是無法完全理解的。
但在西班牙聖塞巴斯蒂安電影節上,放映結束後,一位人高馬大,滿臉絡腮鬍的男子挺著大肚子,滿眼含淚地對是枝裕和說:"您為什麼這麼瞭解我的母親?"
《步履不停》成為是枝裕和傳播最廣的代表作之一。
是枝裕和說:"什麼是普遍性?創作時心裡裝著世界,就等於自己的作品被世界認可了嗎?當然不是。如果能夠關注和挖掘自己內在的體驗與情感,從而達成某種普遍性,就再好不過了。"
2009年,被是枝裕和當做父親般敬重的製片人安田匡裕去世,讓是枝裕和感到自己應該成為"父親",承擔起電影的責任,為後輩提供穩定的創作環境。於是,他接下了以前從不考慮的"命題作文",為九州新幹線的開通拍部電影。這就是影片《奇蹟》。
《奇蹟》成為是枝裕和和廣大觀眾都非常喜歡的電影。
接下來的《如父如子》《比海更深》等影片,也都循著同樣的風格,獲得多項國內外大獎。是枝裕和成為了獨一無二的自己。
4、 天地有情,無用之人,自有意義
儘管是枝裕和的電影描述輕盈,表達美好。但他依然關注現實。
2011年日本3·11大地震後,在短短三個月內,是枝裕和兩次去往災區。他帶著攝像機,想用鏡頭記錄下什麼。但他只能面對廢墟,卻無法把鏡頭對準人。
事後有人向他提議,如果將那些素材,製作成影片會很成功。但是枝裕和始終無法做到。
"那不可阻擋的破壞彷彿在固執地拒絕故事化。"這樣的人間慘劇,他無法呈現。他說,他無法拍出像韓國電影《熔爐》《素媛》那樣將人性的惡完全展示出來的電影。
人沒有絕對的善惡之分,人們大都處於所謂的灰色中間地帶。
《小偷家族》裡,夫妻二人以偷東西為生,卻收留無家可歸的老人,撫育被親生父母虐待的孩子。最後,當女人被警察問到,孩子們是否叫她媽媽時,她長久且無聲的痛哭,讓觀眾心如刀絞。
一個小偷,內心卻充盈著善良悲憫的母愛。她是黑還是白?
是枝裕和不審判任何一個角色,不以善惡來區分。
他不喜歡看讓人厭世的作品,也不喜歡製作這樣的作品。同樣,他也不喜歡個人英雄主義的電影。
是枝裕和更想描述沒有英雄,只有平凡人的生活。人們生活在稍微有點骯髒的世界,為了有個忽然美好的瞬間,也會嘗試向別人求助,而不是咬緊牙關去拼命。
在電影《奇蹟》中,小田切讓飾演的父親對兒子說:"這個世界也需要無用的東西呀,要是什麼都有意義的話?不是教人喘不過氣來了嗎?"
這不是一個被妻子休了的男人的自我辯解,而是是枝裕和賦予"無用之人"的意義。
《步履不停》和《比海更深》中的男主角都叫良多,也都愛發呆,說話行動緩慢到有點笨拙。從"世俗"角度衡量,他們都是一個"無用之人",甚至是一個"失敗"的人。但是枝裕和對他們沒有一點微詞。
他在《海街日記》中,用女孩子們的口,說出這些"無用之人"的意義:"爸爸雖然失敗,但說不定是個溫柔的人呢。"
人總是希望通過努力來彌補自身的缺陷,不論在現實中還是在電影中,這種努力都被視為美德。但僅僅依靠個人的力量,來克服自身的缺陷,是否真的美好呢?
是枝裕和說,缺陷並非只是缺點,還包含著可能性。這樣就會看到這個不完美的世界,正因為不完美才變得如此豐富多彩。
就像電影,對人沒有立竿見影的好處。如果用書打比方的話,電影並不是實用書。但自有其價值,也可以認為,正因為它不能讓人精神倍增,才更有價值。
是枝裕和贊同侯孝賢導演的話:"天地有情。"
世界如此精彩,日常生活就是美麗,生命本身就是奇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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