著名女作家簡媜的美文《荒蕪》,回憶過往,文字優美,請欣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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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失落,都是從腳底斷了根鬚開始的。

去夏,暑氣方盛,心血來潮回一趟鄉下,無事閒走,自然而然往舊厝方向走去。

鄉間已非碎石小路,皆是鋪了柏油、車輛能行駛的平坦路面了。路旁的灌溉溝渠已改成水泥砌築,無須煩惱會毀於颱風或是水草猖狂阻塞水流,因而也無容身之處,可讓野薑花、蕨類等喜水植物紮根了。當年雜草拂水、野薑沿岸,連帶粉蝶追隨的景緻,已不復存在。稻田仍在,上一輩做田人凋零殆盡,接手的不見得是自家子弟,有的交給族親一併耕耘,有的轉租他人,也有的任其荒蕪。

盛夏至,稻穗初滿未滿,正從綠粒轉黃,七分熟,被穩定的熱氣烘烤,再過近月,應當可以收割。

能收割的田園,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爽燥之氣,輕盈地、微芬地飄蕩著。大約是葉片已把精華水分給了果實,所以水澤稍減的千葉在空氣中搖出細碎聲音,而成熟的果實飄出芳香,遂形成獨特的氣息,人置身其中,受其感染,忍不住湧生愉悅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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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站在田邊,一陣微熱的野風吹來,遼闊的稻穗如波似浪,朝我湧動,發出窸窣合鳴,這聲音既遙遠又熟悉,是鄉愁的一部分,吸引我駐足聆聽。此時小路上無人無車,只有一條狗兒快步經過,倒成全了我這個看來像遊客的人,在沒有刺耳聲音干擾下,那一波波窸窣的稻穗之歌,只為我一人吟唱,聽得我傷感起來。

多久沒聽到這歌?一數,四十年了!時間應該像鋼筋鐵條才是,怎麼這樣不禁數,比落英還不如,花瓣猶能在小徑上躺過幾陣雨水才化泥,四十年光陰於今想來怎麼是白茫茫印象?好似,上個記憶是四十年前拎著行李離鄉的少女,下個場景就是此時站在夏日天空下聆聽稻浪。

奇特的是,並無切膚痛感,只有淡淡幽懷。近年來,我常有這種體會,過往之人事物,忘去泰半。照說應是深刻的經驗,也覺得恍如隔世,彷彿曾替他人背過行李跋涉一段路如今已歸還結案。往事如煙,此話不假,說的不僅是物換星移、人事已非,也包括歷事者自己的記憶如煙似霧,兩相淡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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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我站在稻浪前,卻毫無隔閡,接續了童稚時期記憶,未經過時間這勤奮老嫗撒鹽醃製,依然鮮翠。能這樣記住一個人一件事一處景一段情,是幸福的,表示內心深處仍有珍視的東西。

如今還藏在心裡算得上珍視的,人漸少、事凋萎、情轉淡,唯有眼眸見過的景緻活活潑潑長存。

連通全村的鄉間之路早在三十多年前重新規劃,大約是我離家不久後即全盤更改。存放在我腦海裡的是舊地圖,新的路徑我卻怎麼也記不住,即使三十多年來已不知走過幾趟,依然會迷失,走錯一兩個彎道,繞了路才走回老厝。這對方向感不錯的我來說是個謎,幾乎要對自己生氣了。我尋思原因,應該是“氛圍”消失了,才讓我無法按照腦中地圖辨認方向。

“氛圍”是什麼?是特定空間裡的景物在季節變化中各以其色彩、氣味、聲音相互牽引而成的奇特流動,這股感官體驗若與人生的某些項目結合,滲入記憶,大約一生就定局了。

幼時,伸入老厝竹叢的那條小碎石路,約有十多公尺長,路頭處有幾叢野生小灌木,自由生滅,曾有一年,不知從何而來出現一叢薔薇,花開得燦亮。豐綠平原上站著如此動人的粉紅嬌客,怎能忘懷?也許受了影響,後來的我喜愛嬌小的薔薇勝過玫瑰。這花有個性,不給插瓶,謝得快,花瓣紛然而落依舊鮮麗,像說不出口的語句。在枝頭上也是稍縱即逝,如它所代表的花語:愛的誓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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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路兩旁是自家稻田,路上兩邊長草,傍晚時分即有螢火蟲出沒。有一晚,廟前酬神演歌仔戲,我們各自攜小板凳去看,我困了,先回家。當時無路燈,僅能依天上月光及竹叢人家透出的燈色辨識方向,我彎進自家路頭,看見十多公尺長的小路兩邊草上,飛著點點螢火,如繁星閃爍,一路迤邐。我被懾住了,放下板凳,坐在路中央,痴迷地看著。那應該是我今生對“夢幻”含義的啟蒙。

高中離家,每當思念來襲,以文字療傷。生平第一篇發表的文章寫蘭陽的雨,其他寫在日記、稿紙上未曾發表的不知凡幾。猶記得也曾仔細描寫月夜螢火美景,供自己緬懷重遊。作為一個作家,大自然給了我第一度啟蒙,在痛徹心扉的情感啟蒙之前,學會驅策文字的文學啟蒙之前,我已儲存寫作動能,不斷地在異鄉孤燈下,寫著對四季稻原的思念,纏綿悱惻,像在對看不見的神靈傾訴。這遊子低訴的語調、詠歎的情愫太強烈了,無意間,也使我自然而然朝散文路徑走去。

那些文字都化灰了。大學聯考發榜後,我整理衣物擬搬離賃居苦讀的山邊小屋。也許是被想要揮別過去的心緒所鼓動,也許考慮物品太多無處存放,也許不想讓吐露衷曲的文字被人翻看,我找來一隻廢鐵桶,將幾本日記、文稿連同已發表的文章,全部燒掉。

送給自己十七歲“金榜題名”的禮物,竟然是一把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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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從連通全村的道路轉彎進自家小路,路頭處早已是水泥產物,而伸入竹叢老厝的小路也縮短了,路面泥濘不堪。竹叢內原有三屋,我家居中,三戶人家都已他遷多年,屋厝皆傾頹,或長瘋了雜草,或磚牆半倒,只剩門牌還是清楚的。

菊姑常常來巡,她在曬穀場前闢了菜圃,還種幾株香蕉,多少挽救了老厝的田園本性。想來,這也維持不了多久,產權共有的左右鄰舍都交給下一代做主,覓地、養地的中介與建商殷勤出價,這塊地遲早會出脫。

祖產一向是男丁的事,我無權做主,只能守護自己的記憶,在百年老竹叢、半爿古厝未被鏟成平地之前,在新式樓房未竄出之前,回來看一眼。

我來探望古竹老厝,也讓古竹老厝看看我——它們聯手栽培的小女孩成了作家,如今雖然心境漸老,卻依然記得純真年代。

還記得,炊煙遊入高聳的老竹叢,風來,吱吱啞啞,綠色的鼾聲,吵醒一大叢朱槿花。

還記得,摘一朵喜紅的朱槿花,簪在用破漁網圍著的籬笆上,預卜:如果明天早上花還在,那就是好天氣,後天可以遠足;如果掉了,就是下雨,遠足“又要”取消。

花不見了,花自己去遠足。

站在曬穀場,這般廢墟,入了夜該是孤魂野鬼嬉鬧的好處所。我在這兒,是活潑的鬼還是荒蕪之人?

不管是鬼是人,腳底已沒了根鬚,回到出生之地,也只能看一眼而已。

到如今,看一眼是一眼。

(摘自簡媜新書《我為你灑下月光》,九州出版社2017年6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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