辯巫識蠱:世間萬物皆成蠱

用一種特殊的毒蟲就能左右人的一切,殺人於無形,並獲得夢寐以求的財富。這是古代社會對於“蠱”可怕而誘人的想象。然而朗朗乾坤,科學昌明,“蠱”到底從何而來?

辯巫識蠱:世間萬物皆成蠱

先秦儒家經典《周禮》中,有這麼一條:“庶氏,掌除毒蠱,以攻說繪之,嘉草攻之。”可見,早在周代,就有專門負責“掌除蠱毒”的官職——庶氏,其除蠱手段,一是以祝詞祭神,求神除蠱,一是用草藥燻除毒蠱。對此,東漢經學家鄭玄解釋道:“毒蠱,毒物而病害人者。”

看來,先秦時期的“蠱”,大概是自然界中的毒蟲,並有專人治理,似乎並沒有什麼神秘之處。然而,除蠱的重要手段之一,是念咒求神。可見在先人心目中,被叫做“蠱”的毒蟲,可不是一般的蟲,已具有了某種靈性。

的確,蠱是毒蟲,甲骨文裡早已明白揭示——殷墟甲骨文的“蟲”字,是同一個容器中有兩條蟲,頭尾尖尖,形如蛇蠍。到了戰國文字中的“蠱”,器皿中的毒蟲已“升級”為三個,代表眾多的蟲。

毒蟲被放到器皿中,似乎是有專人在飼養。在南朝梁顧野王《輿地志》中,已提到有專門的蓄蠱世家,說江南數郡有專門的蓄蠱人家,蠱主以蓄蠱來殺人,方式是放入飲食中,神不知鬼不覺。只是怎麼培養,卻語焉不詳。

我們今天能看到的早期詳細蠱蟲培養法,記錄在《隋書·地理志》中:“聚百種蟲”,百蟲相咬,勝者為蠱,這可比金庸小說中的五毒相殘,還要規模龐大。這種堪稱眾毒之王的蠱,具有強大的殺傷力,能殺人,人死後,財產便為蠱主所得。原來養蠱是為了謀財害命。

後世五花八門的制蠱之法,多在此基礎上或發揮或變形而來。因此,學者高國藩等人為蠱所下的定義,就是“巫師用一種特殊的毒蟲,左右人的一切服務於某一種目的”。

不過,毒蟲雖是蠱中之王,卻絕非蠱家族的唯一成員。在歷史記載中,蠱的種類豐富多樣,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越來越多。比如在魏晉南北朝時期,就出現了犬蠱、貓鬼蠱等家畜類蠱。明清時期,植物蠱多了起來,樹蠱、稻田蠱等是其中代表。動植物還不算,無生命的物品如石頭、篾片等,也在陸續加入蠱的大軍。

那麼,在古人心目中,這些被叫做蠱的東西,為何會具有如此超自然的能力呢?

辯巫識蠱:世間萬物皆成蠱

隋大業年間,一起震驚天下的貓鬼蠱案件在隋宮中爆發,犯罪嫌疑人乃當朝皇后獨孤伽羅的異母弟弟獨孤陀。他們的父親,是中國歷史上著名美男、北周重要將領獨孤信。

案件的起因是這樣的:皇后獨孤伽羅和越國公楊素的妻子鄭氏同時染病,醫生判定為“貓鬼病”。據成書於隋代的《諸病源候論》解釋,貓鬼是老狸野物的精魂,變為鬼蜮,依附於人。人們把它當做蠱一樣培育和操控。一旦中了貓鬼蠱,就會“心腹刺痛。食人腑臟,吐血利血而死”。而據清代訓詁學家段玉裁研究,狸就是野貓。因獨孤陀素有好左道的名聲,又是皇后異母弟,其妻則是楊素的異母妹,與兩位受害人都有親緣關係,因此,隋文帝很快就把嫌疑人鎖定在獨孤陀身上。

經過一番審訊,獨孤陀家的婢女徐阿尼交待了案情:她本是從獨孤陀母親家來的,善於操控貓鬼。貓鬼的飼養,必須在子日的夜間進行,因為子與鼠相對,而眾所周知,鼠正是貓鬼的食物。貓鬼每殺人,被害人的財物都會偷偷轉移到蓄貓鬼之人的家中。

為了獲取更多財富,獨孤陀便指使徐阿尼先後向楊素、皇后施法。每次遣貓鬼盜財,徐阿尼都要口唸特定的咒語。當要召回貓鬼時,徐阿尼在夜中置香粥一盆,以匙扣呼她的貓鬼:“貓女可來,無住宮中。”隨後,徐阿尼臉色發青,好像被什麼東西牽曳著,這說明貓鬼已經回來了。

徐阿尼交代完畢,獨孤陀的巫蠱罪名算是坐實了。不過因姐姐獨孤皇后等人以德報怨、拼死求情,最終,獨孤陀被貶為庶民,其妻楊氏則削髮為尼。在徐阿尼娓娓道來的描述中可發現,貓鬼從蓄養到放出、收回,都有一整套程序,其中伴隨著固定的咒語和儀式。

蓄蠱者相信,有了這些神秘的儀式,“蠱”才能發揮超自然的能力。

辯巫識蠱:世間萬物皆成蠱

如果相信蠱有靈性,那麼蠱與蠱主之間,就會產生一種靈魂上的神秘聯繫。

《搜神記》中有這樣一個故事:在河南滎陽郡,有一廖姓人家,世代制蠱,靠此累積了鉅額財富。後來家中兒子娶媳婦,可能是怕嚇到新婦,未把養蠱之事相告。有一日,全家人外出,僅剩兒媳一人看家。兒媳環顧空屋,突然發現大缸一口。一時好奇心起,便打開缸來。不想裡面竟竄出一條大蛇。兒媳臨危不亂,立馬煮來一鍋沸水,朝著大蛇劈頭蓋臉地澆去。不一會兒,竟把蛇給燙死了。家人回來之後,兒媳忙把此事相告。全家人嚇得面如土色。不一會兒,一家人齊刷刷地死去,僅剩兒媳一人沒事。可見在蠱文化中,人們認為蠱和蠱主的靈肉是相通的,一旦蠱受到傷害,那麼蓄蠱人也必遭到反噬。

蓄蠱人還有一個重要禁忌。清代汪森《粵西叢載》轉引《永福縣誌》中寫到,帶蠱者“遇藥發時,遍身瘙癢,必欲毒人而後已”,意思是,如果養蠱到一定程度,沒有外人來,就算是自己的丈夫和兒子也要下蠱。

學者凌純聲在一份調查中則詳細記道:“蠱婦眼紅,如不放蠱,自己要生病,臉色變黃。放蠱中一人,蠱婦可保無病三年,中一牛,可保一年,中一樹,可保三個月。”可見,在蠱文化的邏輯中,蠱既然有靈性,那麼必然如人一樣有喜怒哀樂,貪嗔痴欲,一旦培育出這樣的暗黑精靈,蓄蠱者必須定期或不定期地害人以供祭它,否則,同樣會遭到反噬。

這樣看來,有時候,不是人控制蠱,反倒是蠱操控了人。

然而,有意思的是,令人毛骨悚然的“蠱”,似乎都有法可解,而且治療方案流傳很多,中國古代不少書籍都有記載,其中不乏醫書。比如秦漢時期的《神農本草經》,收錄有365味藥,提示有殺蠱毒功用的有42味。唐代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千金翼方》中,更單獨闢有“蠱毒”一門。

辯巫識蠱:世間萬物皆成蠱

那麼,古人是如何解蠱的呢?

五代王仁裕的筆記小說《玉堂閒話》中,曾詳細講到蛇蠱的治療方案。郎中顏燧家中有一名女使中了蠱,心肝間總覺得有怪物在啃噬,幾年之後,變得皮包骨頭,形如槁木。顏燧請來一位名醫治療。醫生一見女使,非常有把握地說:“這是蛇蠱,立可出之。”於是命人燒炭一二十斤,又讓女使吃下一味藥。不一會兒,蛇被藥昏。良久,女使又覺喉嚨間有物在動,醫生忙命她張口,那甦醒的蛇竟忍不住在口中冒頭了。於是,醫生送上大夾子,將蛇夾了出來,丟入炭火中,將其燒死。

中書舍人於遘則是自己中了蛇蠱,只是醫治方法略有不同。醫者不用毒藥餌之,而是摸清蛇的習性,令於遘早晨起來空腹。結果,這貪吃的蛇無食可吃,竟冒險從喉嚨間探出頭來覓食,結果被一夾而中,拖出喉管。

可能熟悉《三國志》的朋友已經發現,這類故事的情節似曾相識,很容易找到母本原型:有一日,三國名醫華佗外出,遇見一人患喉嚨堵塞之病,吃東西難以下嚥,家人驅車送他去求醫。華佗告訴他們:“剛才我來的路上,有一家買餅的,你們去向店主討三升蒜蓉和醋,讓病人喝下,病自然就好了。”家人依言而行。結果,病人吃下之後,竟吐出一條“蛇”。後來,病人家屬前去拜謝,發現華佗屋裡北面牆上,懸掛著幾十條這樣的“蛇”。

文中所說的“蛇”,是取蛇的俗名“長蟲”,意為很長的蟲。《說文》道:“蛇:蟲也。從蟲而長。”這裡是利用語言的歧義,來譽說華佗的醫術。因此,這裡的“蛇”,應解讀為外形似蛇的長蟲。顯然,這位病人是患了寄生蟲病。所以,以此為原型演化出來的蛇蠱故事,應該講的也是一種寄生蟲病。

其實,不獨蛇蠱,在古代文獻所記載的中蠱者被解蠱的故事,往往都是口吐一物之後,藥到病除,其原理就是用藥物打掉寄生蟲。

不過,中蠱的症狀多種多樣,不能一概以寄生蟲病來解釋。比如干寶《搜神記》中的“犬蠱”,更容易讓人聯想到狂犬病。再比如石頭蠱,又隱約可看出結石病的影子。

在有些學者看來,所謂的蠱毒,是一種心理作用,是對寄生蟲病等疾病的不解和誤讀。那麼,這種在文獻和傳說中相沿數千年的巫術,只是因為人類的恐懼和無知而幻想出來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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