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加莎的靈魂“遊蕩”在佩拉宮

一戰結束後,奧斯曼帝國徐徐落下帷幕,領土等待被列強瓜分,彼時伊斯坦布爾的佩拉宮酒店像漩渦中心,見證了各路政客、軍人、商賈、殺手、知識分子在此間的運籌帷幄、追逐角力。英國偵探小說家克里斯蒂·阿加莎只是這場政治風雲中的花絮,卻被作者意外捕捉到了像漣漪般盪漾至今的傳奇軼事。

阿加莎筆下的奇案縱然讓人燒腦,她遺留在佩拉宮的謎團似乎更無解……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伊斯坦布爾佩拉宮酒店411房間,據說阿加莎在此寫下《東方快車謀殺案》。 (毛豆子/圖)

每個放在歷史的磅秤上,會讓指針劇烈轉動的城市,都有那麼一個被尊稱為“Grand Hotel”的大酒店。伊斯坦布爾是這樣一個重磅城市,而它的“Grand Hotel”,就是位於佩拉區的佩拉宮酒店(Pera Palace Hotel)。很多時候,當地人喜歡簡言之,就是那個克里斯蒂·阿加莎老太太住過的地方,據說她在411房裡寫就了傳世之作《東方快車謀殺案》。

我入住佩拉宮酒店的第一幕略有戲劇化。辦好手續,大堂右側有前往房間的樓梯天井,伊斯坦布爾的第一座電梯在這裡,現在只有是住店客人登記入住後,才有機會在禮賓部陪同下,打開那扇鑄鐵的門,好像被魔術師塞進了鳥籠裡的鳥,在木質復古的百年轎廂裡,用英國作家丹尼爾·法森的描述,“就好像一個行屈膝禮的女士一般”冉冉上升而去。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佩拉宮的老式電梯充滿古典氣息。攝影 (毛豆子/圖)

佩拉宮如同西方在東方耳邊的低語

我沒有住進411房,但它卻比阿加莎房多一個陽臺,推開那扇有金角灣景的落地窗,攝人心魄的金角灣帶有清真寺天線的日落在遠眺之處,而同樣波瀾起伏的伊斯坦布爾市井人海就在腳下,正如一本一百多年前出版的旅遊指南“Guide Bleu”裡特別指出的:帶有“電梯、衛生間、淋浴、暖氣、電燈等所有舒適的現代化設施,還附送金角灣壯麗的美景”。

我把正在閱讀的一本名為《佩拉宮的午夜》放在陽臺的小圓桌上,它的紙頁好像蝴蝶翅膀在震動,發出輕微“噼裡啪啦”聲,和樓下黃色的Dolmuş(一種共乘小巴)司機的吆喝聲構成了入世和出世的兩個伊斯坦布爾。書頁正好翻到的這頁如此描述這個酒店:“佩拉宮如同西方在東方耳邊最後的低語”。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微風吹動酒店房間的落地窗簾,正是此時西方在東方耳邊的低語。 (毛豆子/圖)

英國作家西蒙·溫徹斯特曾經這樣描述佩拉宮:這座華麗的酒店曾經蜷縮在一個由陰謀、暴力、性和諜報活動築成的陰暗的海市蜃樓裡,所有這一切與奧斯曼帝國逐漸隱沒的輝煌形成了對比。

這座當年在位於墓園街和暴徒大街交叉地段建立起來的大酒店窗外的情景,和它在1895年落成開門時並無大異:渡輪在金角灣爭流,海鳥在上空翱翔,勤快的土耳其人在街道上進行各種依然靠純體力和手藝掙錢的活計,佩拉宮所在的佩拉街依然有歐洲風範十足的咖啡館、精品店和餐廳,只是它已經不再是奧斯曼帝國建成的最雄偉的西式酒店,它是土耳其共和國一個正在苦苦掙扎的老牌酒店,入住酒店的客人不再是乘坐東方快車抵達歐洲盡頭的名流貴族,大家只是打著黃色出租車,慕名而來的旅行客,往往還受了本地奸詐的出租車司機的氣。

我在晚餐前來到這座酒店最引以為傲的大堂,它那鑲嵌著灼灼發亮水晶的,擁有六個穹頂的KubbelLounge下,不再有協約國的高官將帥、奧斯曼帝國的政要和正在崛起的年輕軍官竊竊私語好像密謀一場革命,它的紅絲絨座椅大多空著,用金絲銀線精工細作的屏風早已色澤黯淡,只有一些東方遊客在昏黃的燈光下鬼鬼祟祟地拍著照。

直到八點以後,這裡總算才有了些人氣,一群穿著摩登來自中東各國的職業婦女來撐場面了,她們正在用餐,貌似是一場職業會議討論的延伸。她們有的出於宗教目的裹著頭巾,有的則是本著時尚的初衷,說的語言則是英文,乍見之下,就好像把某個暗藏在大堂書架後的時間倒退鍵按了下去,讓我們時間旅行回到了共和國誕生前後的佩拉宮,那是近一百年前,新與舊,創新和保守,奧斯曼和共和國在進行溫和的角力。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佩拉宮餐廳裡的職業女性,她們裝扮紛呈各異,彷彿是佩拉宮今日“經典與時尚”的詮釋。 (毛豆子/圖)

酒店能破解阿加莎失蹤11天之謎?

就在100年前,下了東方快車的歐洲達官貴族,會坐上現在陳列在酒店入口處的木質精美轎廂,由轎伕用肩扛的方式,從錫爾克吉車站一溜小跑地顛送到酒店,這段腳程可不近,總也得要40分鐘左右。

而英國偵探小說家(也是人類史上最暢銷的著書作家)阿加莎·克里斯蒂可沒少走這條路。1926年到1933年間,她是佩拉宮酒店411房間的常客。如今,411房間依然安在,這個46平方米的房間在佩拉宮四樓,儘管它的朝向不佳,沒有金角灣海景可看,但因著有人氣“阿婆”的背書加持,它始終是最熱門的房間,並接受普通房客預訂。

阿加莎房至今仍然佈置著1920年代的傢俱,有個玻璃櫃嵌在正對著床的牆上,內裡陳設著“阿婆”所有的著作,牆上還有她的一些照片和報紙剪報,一個大概是後來才放上去的Underwood打字機。正是在這個房間,曾有一個當過會計,後來轉場當了畫家的土耳其人揚言,他數次和阿加莎的靈魂相遇。我很快就要和這個畫家的真身會面,而此刻,我尚且一無所知。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411房間裡的佈置陳設,酒店是希望還原阿加莎入住時的樣子,但真實性受到了挑戰。 (毛豆子/圖)

之前,411房獲得全世界的矚目尚在40年前,那是1979年3月7日。華納影視公司當時剛拍了一部由達斯汀·霍夫曼和瓦妮莎·雷德格瑞夫主演的名為《阿加莎》的電影,對於阿加莎曾經在1926年神秘失蹤11天之謎興趣盎然。當時阿加莎和有外遇的丈夫爭吵之後離家出走,英國警方曾經出動了5000名警察試圖找到小說家的下落,11天后阿加莎露面了,但對於過去11天以失憶為由諱莫如深。

“華納”為此隆重地請了洛杉磯的通靈師塔瑪拉·蘭德舉行一個降神會,蘭德女士的降神會在下午五點舉行,美國電視臺還實況轉播了當時情形。通靈師言稱,在411房間的地板下,有一把鑰匙,這把鑰匙可以打開酒店前任業主Misbah Muhayyeş的別墅的一個房間,而這個房間裡就藏著阿加莎的日記,日記裡記載了她在1926年失蹤11天的秘密。而酒店還果然真就在411房間的地板下找到了一把鑰匙,通靈師大受鼓舞,指出她需要手持鑰匙才能進一步找到日記本確切所在。酒店和“華納”最終談攏了200萬美金要價後,又因酒店員工罷工和其他理由,最終通靈師無法再一次“撥通”阿加莎靈魂的電話,謎底不了了之,而這把鑰匙也被鎖在了銀行保險箱裡。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411房間裡地板下找到的鑰匙。 (毛豆子/圖)

“這(411房)不是阿加莎的房間!”

在遇到這個土耳其通靈師/畫家之前,我正在伊斯坦布爾金角灣畔的巴拉特(Balat)區漫步。我先是被一個在古城牆下放羊的城市羊倌吸引住了,他有四頭山羊,羊倌在羊後大聲地吆喝著它們顯然聽得懂的話。街坊看到我在拍照,對羊倌說:“你的影像很快就會出現在歐洲啦!”旁人又糾正道:“我們可不是已經在歐洲了嗎?!”

街坊們都無所事事地坐在小巷子的板凳上喝茶,老街區理髮店、雜貨鋪和茶館店鱗次櫛比,卻又突兀地夾雜著藝術家工作室、古董店和提供手衝咖啡的咖啡館。我走過孵茶館的大叔們的夾道歡迎,經過一個半開半閉的木門,有一道斜陽曲折地探進幽深的店堂,穿過疊放成一摞摞的油畫,最後抵達盡頭的沙發。沙發上坐著一個老人和他背後自己畫的國父凱末爾的肖像。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安京,伊斯坦布爾的斜槓老人,當過會計、推銷員,現在是畫家,安京身後是他畫的土耳其國父凱末爾。安京還自稱會通靈,破解了阿加莎留在佩拉宮的秘密。 (毛豆子/圖)

沙發上的老人,也就是這個畫廊的主人,叫安京(Egin),他說這些畫都是他的作品,他將之描述為“神秘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結合。他請我品嚐他和朋友們正在享用的一種橘紅色飲料,我以為是什麼本地特色,當他打開塑料袋,準備為我開啟一瓶新的,我才發現原來它叫“芬達”。

我們邊喝“芬達”邊聊天,聊著聊著,一場比畫作更“神秘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的戲劇拉開了帷幕,它帶我回到了金角灣對岸的佩拉宮,帶回了411房。

一切始於2004年5月1日,安京先生做的一個夢。這個夢把他帶到了1926年2月17日的佩拉宮。他說他在那裡遇見了阿加莎·克里斯蒂,這個當時已經頗負盛名,但因為婚姻不如意而悶悶不樂的英國女作家。至此,安京揚言他老在夢裡和阿加莎撞見,就好像在佩拉區七轉八彎的狹路相逢。

作為一個前汽車零配件銷售員,安京不缺口才和勇氣,當然他也有一些畫家的浪漫綺思。他決定前往佩拉宮走一趟,他來到前臺,帶著某種無容置疑的口吻說:“我要在阿加莎的房間裡過一夜。”前臺打發他,這個房間不對人開放,而巧合的是,當時的業主凱末爾·蘇澤(Kemal Süzer)恰好在場,作為一個好客的酒店業人士,他願意提供另外一個房間給他下榻,並親自帶他看一下那個房間。

安京進了411房間後就宣稱:“這不是阿加莎的房間!”因為阿加莎的房間,床頭在另一邊,浴室的方位也不對!”他開始跪在地上,煞有介事地趴在牆上傾聽。

“請問你以前來過這裡嗎?”凱末爾問。

“在夢裡,昨晚上還來過,親身經歷則是第一次。”安京答道。

一位長期在此工作的員工證明很久以前,酒店在重新裝修時,的確移動了床的位置,衛生間的方位也有改動。酒店老闆凱末爾大為震驚,他宣佈:“我的朋友,你今晚可以住在這裡,免費。”安京立刻投桃報李,“我今晚會在這裡作畫,如果你喜歡,這將是你的禮物。”

次日早晨,當他們在樓下以阿加莎名字命名的早餐廳再次會面時,雙手沾著顏料的安京自豪地向金主報喜:“昨晚上我畫了102幅畫!從半夜到五點,我邊喝紅酒邊揮毫,還和阿加莎親密交談。”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佩拉宮大堂餐廳,金角灣的光影為這裡增色不少。 (毛豆子/圖)

不會講故事的銷售員不是一個好畫家

這場親密交談,據安京所言,將揭露這個酒店歷史上最著名客人的驚天秘密:就在昨夜他和阿加莎的靈魂促膝長談中,他獲悉阿加莎史上最著名的人間蒸發11天其實是躲在佩拉宮酒店墮胎!他有證據,煞有介事地帶著兩個酒店工作人員在佩拉宮的閣樓裡找到了一個醫生工作包,並在包裡找到了兩個被確認為是擴張陰道的開張器。鑑於阿加莎是一個有點頑皮的少女式老太太,在她的《情牽敘利亞》一書中曾寫道,“我正猶豫是否杜撰一次小產以增加友誼的氣氛,謝天謝地,汽笛響了”,可見小產對她來說,也並非諱莫如深的話題。

安京因而大受鼓舞,他進一步說服酒店老闆,傳說中的阿加莎的日記應該就在酒店的某堵牆後,但是,你得也讓我在這個房間住11天,我才可以和阿加莎聊個暢快,她才會為我指引方向啊。酒店老闆此時自然是百依百順,全力配合安京的通靈大法。

11天以後的6月11日早晨,安京離開房間,酒店實現承諾,為他舉辦了一天的畫展。晚上九點,他鄭重其事地指點了兩個日記可能的所在,其中一個在五樓員工門旁。酒店立刻開始敲牆,起初甚至有那麼一絲希望,因為牆裡貌似有縫隙,可是真的敲開後,一無所有。安京的解釋是可能酒店經過裝修,有所位移,他進一步提供另兩個可能的隱藏之地,但酒店老闆至此顯然已經被阿加莎的鬼魂和她的人間代言人搞得筋疲力盡。在酒店被挖得千瘡百孔之前,搜索活動宣佈停止。

這位“神秘主義”和“超現實主義”畫風交織的畫家也許在藝術界沒有留下太多的腳印,但他顯然可以作為酒店KOL願意研究的一個成功案例:如何讓酒店給你免費尊貴客房。土耳其主流報紙《Hürriyet》還為他的故事做了專訪,也就是說,最終阿加莎的秘密依然沒有解開,但是阿加莎的靈魂卻激發了他的創作靈感,最起碼一個佩拉宮為他主辦的畫展誕生了。

伊斯坦布爾這個神奇之城不乏這樣的老年人,一輩子做了另外一種職業,然後突然急轉彎,當起了藝術家。他們坐在工作室裡喝茶繪畫和朋友促膝談心,與其說他們是藝術家,倒還不如說是故事大王。他們有一肚子的傳說,好像城市山海經一樣等待和你分享,當你恭維他有傳奇時,他又舉重若輕地說:“我只是活在另一個人的生命裡。”

阿加莎的灵魂“游荡”在佩拉宫

金角灣日落。 (毛豆子/圖)

那天黃昏回到酒店,我把房門打開,獵獵海風灌入房間。我的手臂和肩膀之間,夾著一幅畫,那是安京的作品,他說是用手指畫成的,畫的是陰霾密佈的金角灣。畫的背後寫著:“從我在哈立奇(Haliç)的家看到的金角灣”。他解釋說自己的畫一般開價一百美金,“謝謝你聽了我的故事,我只收你五十美金。”他利索地把畫用報紙包了起來,好像我剛買了一份熟菜。

從金角灣吹來的風和樓下的通勤車流匯合起來,窗簾在飛舞,落日在金角灣對面的某扇玻璃窗上形成了一個明晃晃反射,好像點燃了一盞小橘燈,我彷彿隱約看到了安京先生在哈立奇的家,我還見到了安京和阿加莎並肩行走的身影慢慢淡去,最終消失在佩拉大街嘈雜的市聲人影中,他們頭上,還有海鳥飛過,蘭德女士則在洛杉磯郊外的寓所微笑。哦,我大概也被通靈師附體了。

毛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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