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週一度的“三輝週末”又回來了。“週末”是三輝編輯部喝喝水聊聊天的地方，三輝編輯們輪流主持，想說什麼說什麼。本週主持人是三輝宣傳編輯蚊子，她跟我們聊聊在“天涯之國”智利教中文的故事。
他們被平等和尊重地對待，而不是被規訓為一棵韭菜
幾年前剛畢業的時候，對現實生活毫無準備，沒想好要幹什麼，適逢國家漢辦招聘漢語教師志願者，就申請了去智利教書一年。想著趁機會乾脆去個最遠的地兒，智利在地理位置上與中國相距兩萬多公里，在信息勾勒的全球版圖上亦是邊緣而模糊，絕少被提起、聽到。
智利地圖。
這個世界上最狹長的國家坐落在南美大陸南端、太平洋和安第斯山脈之間，公元前3000年就有原始部落居住。16世紀西班牙征服並殖民這片地區，直至1818獲得獨立。經濟發展主要是農產品、硝石和銅。在其獨立的前150年間裡受到不同形式的限制政府的管理，文化被審查和控制。1970年社會主義者阿連德當選總統上臺，但是由於經濟政策失誤、得罪利益集團、美國的干預等原因其社會主義改革失敗。1973年皮諾切特在美國中央情報局的秘密支持下發動政變，推翻了阿連德政府，開始了長達17年的軍事獨裁政權以及市場經濟改革，經濟得到發展，但是民主和人權遭到嚴重損害，數萬持異見者被清洗迫害。1990年，智利終於和平過渡到民主，現今人均GDP在南美首位，在新聞自由、人類發展指數、民主發展等方面也獲得了較高的排名。1800萬人口主要是殖民時期歐洲移民後代和印歐混血（土著人種在16世紀就被入侵的槍炮、病菌和奴役折磨殆盡），且40％左右都居住在首都聖地亞哥，除了城市外的大部分土地無人居住。
聖地亞哥武器廣場一角。西班牙侵略殖民南美時在許多重要城市都建造了“武器廣場”，是城市的心臟位置，周圍一般都是市政廳和大教堂。圖片源於網絡。
巧的是我被派去的城市，是智利也是世界上最南的城市—蓬塔·阿雷納斯。城市名在西班牙語中意為“沙之角”，是麥哲倫-智利南極大區的首府、重要的港口城市，也是通往南極的門戶。支柱產業主要是採礦、畜牧和旅遊，城市的人口13萬左右， 有幾家大商場和免稅區，以在中國的生活經驗比較，更像一個邊陲小鎮，比起國內的二三線城市，也還是顯出破敗和蕭索。這裡的9號公路“ruta fin del mundo”直譯過來就是“世界盡頭公路”。
俯瞰蓬塔·阿雷納斯
主要商業街街景
靠近南極的巴塔哥尼高原氣候惡劣，狂風暴雪在冬季司空見慣，夏季最高溫度也只有十幾度。惡劣天氣裡幾乎寸步難行，市中心的廣場還專門設了一條供行人抓扶的鐵鏈。家家戶戶基本有壁爐燒火取暖，或是小型燃氣明火暖爐（我的小腿至今還有當年洗完澡疾奔去烤火貼靠了鐵皮皮膚被燙焦留下的一小片疤痕）。地理和氣候原因使得這裡幾乎沒有什麼農業作物生長，瓜果蔬菜全部要從南部運來，物價很高。
日常食物。主食以肉類和麵包為主，佐以沙拉。比較特色的有烤肉餡厚皮大餃子、生魚片沙拉、蔬菜燉肉湯。
墓園初雪。
村上春樹有本書叫《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故事無關，但意境還蠻接近的，不過沒有“酷”的姿態，更沒有“仙境”過度浪漫化的意淫。更讓我覺得震撼且貼近的是博爾赫斯的詩句：我給你瘦落的街道 /絕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給你一個久久地望著孤月的人的悲哀...…
日落時分，一群飛鳥不知歸去何處。
當地的智利人基本都不會英語（我們學校除了英語老師之外沒有人會說英語，校長也不會），只說西班牙語。待人禮貌、直爽、熱心，喜歡聚會，熱衷足球。比如找他們問路回答後一定要確保你明白了，很多都直接把你帶過去。過街車永遠是先讓行人的，還有老遠就開始減速剎車。家裡有人過生日一定要把親朋好友都請來吃飯聚會，週末相約出去逛街，老人們去那種水吧加棋牌室有人主持幾十個人玩那種類似bingo的聽字拼詞遊戲。美洲盃的時候幾乎所有人家都邀朋友聚餐看球，公交車司機邊開車邊看手機直播，15年那次美洲盃正好智利得了冠軍，大家都開車去市中心，一路鳴笛、揮國旗、唱歌、打鼓，夜半時分卻每條路都在沸騰歡慶。拉美人另一大特點就是散漫，如果期望用現代社會的時間觀念來要求他們，那就太自以為是了。約好的事情只有不到一半的可能發生，突然有事情去不了啦，遲到一個小時啊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也並不是他們不尊重你，而是這就是他們的習慣，在生活中絕少有頂重要的事情，大部分事情都可以慢慢來，不著急，carpe diem享受當下是最自然隨心的狀態。
我所在的學校是當地麥哲倫大學的附屬學校，涵蓋小學到中學。性質是半公立的學校，學雜費沒有全免，但是也很少。因為教學質量還不錯的，當地許多中等或稍低收入水平的家庭都把孩子送來唸書。為了保證所有孩子都得到足夠的關注與培養，每個班最大限額是25名學生。小學基本上每個年級兩個班，一個班才十幾人，中學基本每個年級三個班每班20人左右。
學校有兩層，除了6個年級的教室、教師工作室外，還有圖書館、室內體育場、開闊的中庭和舉行重要活動的禮堂。
學校安排中學即將畢業的學生和全校師生留影紀念。
我去時該校的中文項目已經進行了十年，不過學生的漢語水平基本停留在你好、我叫XXX兩句。雖然是個小城市的一般學校，國家漢辦每年也都有一萬美金的撥款用於設備添置維護、文化活動舉辦、教師工資補貼等項目上。中文教室配有三十多臺筆記本電腦和耳機，兩臺工作電腦、打印機掃描儀、電子大屏幕和投影儀，所以英文課的老師經常來借用教室上視聽課。
根據自己從小學校教育經驗規劃的跟讀、重複、記筆記，小組會話的安排很難進行下去，只要他們開始覺得無趣無聊沒有參與感就馬上注意力轉移，說話、吃東西甚至會下座位走動！而我每天喊“坐下”“安靜”，身心俱疲，崩潰邊緣。後來，我才看見別的老師怎麼上課的，都是“玩中學”，數學課在下五子棋，生物課用彩色橡皮泥捏胚胎髮育的各個階段！幾乎所有的課都會用遊戲和繪畫等動手項目結合來教學，很多小組討論和分工合作。特別是在較低的年級，當然中學以上的年級知識性的內容所佔時間和比重更多。
這是歷史老師指導三年級兩個班的小學生做的智利早期不同地域部落村莊形態的模型，在走廊區域內展示。看到真的震驚了。
所以後來我也更注重課堂的趣味性和中國文化的展示，用谷歌地圖在長城360度遠眺啊，畫京劇臉譜啊、看配音版的西遊記動畫片、唱中文歌、學新疆舞、踢毽子乒乓球什麼的全上了。國家花那麼多錢開辦這麼多中國課堂，主要目的也不是要讓他們學多好中文，每年派遣來不同的應屆畢業生都沒什麼經驗，主要就是年輕善良有親和力，看著招人喜歡辦事不掉鏈子，算是民間外交吧，給外國民間群眾建立中國人民友好善良單純努力的印象，當然之後各種合作發展戰略方案就不是我能討論的了。（剛看一部冰島喜劇電影《woman at war戰中女人》中，中國儼然貪婪盲目地球毀壞者的形象了。片子非常好看，推薦）
在校禮堂中國文化節活動，節目包括中國傳統服裝模特秀、 顧城詩朗誦、 藏族舞蹈、 歌舞《春天在哪裡》唱歌《隱形的翅膀》，太極表演、 鋼琴舞蹈加唱歌《月亮代表我的心 》，高一一個樂隊還唱了頭條皮褲哥的《怒放的生命》，大約十個節目，一個半小時，結束後學生和家長在活動室品嚐中式茶點。
在這裡，學生與老師是平等的個體，相互尊重且由於互相關愛建立了情誼。我剛去的時候，還碰上了學校舉辦學生節，非常歡樂，選王子公主啊，學生自由跳舞比賽，還看老師給表演節目，懷疑老師們是從娛樂圈雜技團夜場招來的，平時親切卻正經，上場開始各種男神妖孽畫風，唱歌跳舞魔術還有雜技！
體育老師兼主持開卡丁車出場。
唱唱跳跳好不熱鬧。
用嘴頂吉他、凳子等，最後頂了一輛自行車！
另外有個節目很特別，大概是學生秀恩愛大賽，學生情侶可以自由上臺，當時大概上來了四五對，主持問你們是怎麼喜歡上對方的，對對方有什麼話說之類，用言語和擁抱表達對對方的情感，參加的都是高三年級的學生。
在這種教育基礎上孩子們比較容易培養起獨立的人格，並且勇於和擅長表達情感。我剛上課第一天就收到學生送的禮物——自己編織的手鍊，學生還會在老師生日的時候在課堂上準備生日蛋糕，各種小禮物的驚喜。我看到生活老師教學前班的小朋友製作母親節賀卡，不僅是圖畫和文字，甚至有各種材質色彩材料的拼貼。老師教會孩子，生活是重要的，愛也是重要的。
有一次我被叫到校長辦公室，在英語老師的翻譯下得知有位家長向校長投訴我在課上打了她的孩子。我非常吃驚，我對學生都很尊重愛護，絕不可能有意做侮辱傷害他們的事情。然後想起來，好像是那天課上有個孩子比較皮我們倆個關係也比較近，我佯作嗔怒輕拍了他臉頰靠脖子處，但絕對是非常輕微而且是半開玩笑的。我向校長解釋了自己沒有惡意，動作輕微他從家長孩子敘述中也應該知道，自己會注意不再有這類言行。後來我也跟學生解釋了。我想起國內的老師學生關係。我小學的時候有一次上自然課沒有認真聽在本子上畫畫，自然老師揪著我頭髮把我拽到講臺上，把筆記本拍到我臉上，讓我在黑板上畫給大家看。我對著黑板在講臺上站到下課，眾目睽睽下的屈辱感至今難忘，回家也並不敢告訴家長，因為只會被罵更慘。我弟弟去年上小學一年級，跟同桌說話被班主任看到，朝他大吼：你是不是傻？我放假回家時候他跟我說了，我說你反問她：你是不是傻？你明明知道我不傻還問我，你才是傻。他不敢。孩子能感覺到被傷害與被侮辱的痛苦，這不是他們應該經歷的，樸素的價值觀也知道這是不對的，可為什麼老師要做？前兩日衡水中學畢業學生對母校教育方式感受和看法的文章也得到很多人的關注，對比智利學生：他們有說“我不願意”的自由、犯錯的自由，有改正的機會，沒有人用“這是錯的低級的非理性的假的自由的選擇”為由限制或是強迫他們做“這是為你好”的事情。按照福柯的理論，嚴苛的紀律是一種強制性關係，其兩端一方擁有過剩權力，另一方則作為消極被動的對象，接受權力的單方向的運作，正是這種嚴重的不對稱產生了支配和壓迫關係。想起一位書店朋友在朋友圈裡寫過：他在大雜院長大，這所“大學”教會他的幾乎都是人性最陰暗的那一面。於是長大總是以陰暗之心面對社會，唯有這樣才可能不至於被擊垮。後來讀了萊維的書，才有些恍然：原來我們有著“共同”的文化，那就是“集中營文化”。
另外一點他們非常注重而中國教育裡很少出現的是美育。如同那些村莊模型裡展現的，幾乎所有的課都會有和美術相關的動手項目。中國節期間，我帶同學們一起設計製作了許多大型中國文化icon貼在走廊裡，有十二生肖的風鈴、中國象棋、巨型剪紙、武術人像等等，他們有非常多的創意關於造型、色彩、材料的選擇，畫、剪、塗、粘等實際操作的技巧令我非常佩服。可惜沒有照片留下。有次被其他老師邀請到家聚會，幫忙準備時看著她用玻璃杯、細沙、一把塵土、最基本的蠟燭一分鐘就做出極簡分層燭光杯，再用麻繩系一小支綠葉嫩芽在杯子外邊，妥妥ins風。這就是他們從小受到的關於美的教育。
2015年是羊年，和學生一起做了大剪紙裝飾教室。
有個“公共廚房項目”由南美一些藝術家和廚師發起，在各個城市裡為參與市民做一些特色美食，場地就是一個大長條集裝箱，可是裡面桌面裝點了鮮花、桌布；牆上掛著小幅畫作和美麗的餐盤，頂棚是彩色各類衣服拼接組成的天頂帷幔。這裡的人都很窮，可是依舊能生活得很美很快樂。
在蓬塔普通人家院子裡看到用機械部件組成的機器人。
如果說我在智利教育中切身看到了什麼的話，那就是：學生被平等和尊重的對待，培養、鼓勵他們對愛和美的感知和表達，幫助他們建立健全獨立人格，而不是被規訓成一棵棵合格的韭菜。
謝謝你們看完了呀，來顆彩蛋，講個笑話：
每年國家漢辦都會在各個國家舉辦漢語橋中文比賽，分為演講和才藝展示兩個環節，獲獎前三名可以由組委會資助到中國參賽和觀賽並遊覽。2015年的主題是“我的中國夢”演講裡選手們分享了自己的中國“情節”。才藝表演環節（這通常是會拉大比分、一局定勝負的時候），一名瘦瘦高高的智利小夥穿著老師從中國帶來的軍訓服裝，歡快鼓舞熱情洋溢的一首《Uncle X loves untie Penh》，輕鬆碾壓《全世界都說中國話》之類曲目，評委給出一致高分，強勢奪得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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