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為甚麼沒有懺悔錄


中國為甚麼沒有懺悔錄

德國的漢學家顧彬

我常常在想一個問題,我們的國家經歷過“文革”浩劫,我們的民族有許多劣行,但是,為甚麼在我們的文學中看不到一部足以警醒世人的懺悔錄?

幾年前,德國的漢學家顧彬說“中國當代文學是垃圾”,在學界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有人附和說好,也有人發起圍剿,加以口誅筆伐。我不想在這裡說是說非,但覺得顧彬的一句話為學界帶來一番震盪,未必不是好事。


中國為甚麼沒有懺悔錄

顧彬

我總覺得,我們這個民族太虛偽了,缺少一種真正的悲憫情懷和懺悔意識。我們的作家有一種“揚善”的美德,但也有一種“隱惡”的劣性。不敢叩問自己的靈魂,把自己的靈魂亮出來給人看,這是我們的作家最失敗的地方。

俄羅斯為甚麼可以產生那麼多一流的大作家?我覺得關鍵的一點是,他們的作家有懺悔意識,敢於面對真實的內心世界。我自己讀托爾斯泰、陀斯妥耶夫斯基等人的作品,最大的感觸就是他們的作品中有一種深邃而博大的宗教精神,具體來說,就是一種贖罪意識和懺悔意識。就以托爾斯泰的《復活》而言吧,書中的貴族地主聶赫留朵夫因為姦汙了使女瑪絲洛娃(卡秋莎),使她走向淪落。當聶赫留朵夫知道那個受到審判的妓女就是當年被他姦汙的女子後,他的內心也受到一種道德的審判,意識到自己的身上充滿罪惡,於是,他一路跟隨這個被髮配到西伯利亞去的女子,以自我的流放來贖罪,使自己成為一個得到救贖的人。陀斯妥耶夫斯基的《罪與罰》等鉅著也是這樣,寫盡人的靈魂煎熬。陀斯妥耶夫斯基筆下的拉斯柯爾尼科夫,是一個極端抑鬱的人,內心受著種種折磨,最後也在宗教信仰中得到解脫。從俄羅斯的大作家身上以及他們的巨著中,我們可以看到一種贖罪與懺悔的宗教情懷。

在二十世紀的中國文學中,魯迅和巴金應該說是最有贖罪意識和懺悔意識的作家吧。可是,在當代的中國作家中,我們已經看不到像魯迅、像巴金、像鬱逹夫那樣直麵人生、直面我們內在心靈世界的作家了。我們的很多作家,敢於批判社會、反對建制,卻沒有勇氣面對我們真實的靈魂,不敢說真話,更不敢觸及自己的內心世界,怕將自己卑劣的另一面暴露在人前。這就是我們的創作失去價值的根本原由所在。作為一個作家,有贖罪和懺悔的宗教情懷,相反證明他有一種求真、求善的人格力量,敢於解剖自己的靈魂,乃至民族的靈魂,自我反省、自我否定,自我救贖,最終走上自新之路。

這些年,我對我們的文學愈來愈不看好,最感到痛心的是∶虛假與浮躁。從上而下的虛假和浮躁,已經令我們的寫作人沉不住氣,既沒有勇氣去審視我們的靈魂,又沒有耐性去進行一種純粹的心靈寫作。在商品經濟的大潮面前,大家都迷失了方向,將“票房”價值看成理所當然的追求,將炒作當作成名成家的必然手段;大家津津樂道的是作家“富豪榜”,而沒有多少人關心作品的“含金量”,人們一窩風地往自己臉上貼金,誰還會“懺悔”、“贖罪”,這麼“憨居”?

這些年,我時有機會回內地,接觸一些作家和學者,卻愈來愈感到彆扭,感到不適應。我覺得,他們不是在搞文學,而是在搞“文學關係學”,互相抬轎,互相吹拍、互相貼金。更為可怕的是,我們的文學也深受“官本位”之害,不少作家關心的是政治地位、官職,關心的是座次怎麼排,千方百計向建制靠攏,龜縮在體制之內,完全失去了作家應有的獨立人格。中國作家骨子裡的這種侏儒基因,決定了他們成不了文學的巨人。也正是這樣的原由,我們的文學缺少一種精神,缺少一種骨氣,缺少一條知識分子應有的精神脊柱。

縱觀幾十年來的中國文學,我們能想起幾部真正經得起時間考驗的鉅作?大家都來屈指算一算吧。

我覺得顧彬說的話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們還是先不要動氣,一聽到不中聽的話,便先舉起拳頭,怒目相向,來一次大批判。

我倒是認為,如果我們中國多一些像顧彬這樣的學者,我們的文學就更有希望。說到這裡,讓我說說我和顧彬的一面之緣吧。我挺喜歡這個德國學者,一則我以前讀過他的書,二則他的舉止讓人感到可親。那是多年前的事了,我的一個朋友出版一本詩集,在中環的一間書店舉行新書發佈會,那天來聽詩歌朗誦的大都是洋人,我的朋友則用四川話朗誦詩歌,他們居然聽得拍手掌。我敢說,那些洋人都沒聽懂,但我又相信,他們都是真正的藝術愛好者。他們未必懂我們的語言,但是他們懂藝術的語言,他們聽到那抑揚頓挫的聲調,已能神會一種詩的曼妙韻律。那一天,顧彬也站在人群中,像一個普通的讀者一樣佇立一旁。當時,我不知道他就是顧彬,後來散場了,我們走在一起,朋友向我介紹這鬍鬚佬,我才知道他是大名鼎鼎的顧彬。

我就喜歡這樣的學者,沒有高高在上的姿態,像一個普普通通的人。我想,如果我們的身邊多一些這樣的“普通”學者,多一些沉浸於純粹的藝術人生的創作人,而不要去管那些商業利益、官本位,或為自己貼金,而是多關心天下蒼生,關心人的生存和價值,我們就會像俄羅斯那樣,出現一個又一個揹負起民族苦難十字架的優秀作家,就會出現我們這個時代的“懺悔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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