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古 寺

山淼


晨鐘暮鼓,掃地誦經,老師父似乎已經完全融入這荒山野嶺之中。

寺後有口井,用青石板築了很高的臺子。每天早上,老師父挑了水桶,到井裡去挑水,直到把一口大缸挑滿,才開始上晨課。雖然只有自己一個人,可他還是一絲不苟。他嘴裡念著,眼皮耷拉著,這時候,他已經進入了一種境界。

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偶爾,老師父會隨處走走,採些藥材。山很大,翻過一嶺又一嶺,沒個盡頭。老師父是迷不了路的,他從小就在這裡,到現在七十多年了,經過多少次變故都沒有離開過。

他年輕的時候,寺裡香火旺極了,好幾十裡外的善男信女都來燒香還願。再後來,香客越來越少。到了那個動亂的年代,有一天,上來一群造反派,見著東西就砸,寺廟被糟蹋的不成樣子。臨走的時候,卻發現少了一個人,革命小將們亂哄哄找了一通,有兩個不小心差點摔下昇天崖,昇天崖一眼望不到底,煙霧在崖間繚繞,他們再也不敢往那邊去,只好又把寺廟翻了個底朝天,卻一無所獲。這些人害怕了,便吵嚷著罵著一鬨而散。可寺廟裡的出家人呢?圓寂的圓寂,還俗的還俗,最後只剩了老師父一個人。

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老師父常沿著一條極其隱蔽而盤旋的小路走到很遠很深的一道峽谷裡。峽谷裡石頭很多,奇形怪狀,花也很多,極其妖豔。順著崖壁往上,偶爾會伸出幾支瘦骨嶙峋的松樹。崖的半中間有一塊光禿禿的大石頭,極有個性地懸在半空,好像隨時都會滾下來。這就是昇天崖。老師父來到崖底,便仰頭看高遠的蒼天,然後盤膝坐下,閉目,雙手合十。他的面前是一座土墳,墳的周圍開滿了妖豔的小花。

山中極少有人來,偶爾會有一些遊客,他們進了破舊的古寺,對什麼都好奇,摸摸這兒,看看那兒,最後在寺院外面的空地鋪上報紙,打開罐頭、啤酒,切開火腿、燒雞,開始野餐。老師父坐在佛龕前,閉著眼睛喃喃低語,然後起身將寺門輕輕關上。遊人走後,門口滿是空酒瓶子、骨頭渣子和食品袋,老師父把它們掃成堆,用簸萁收起來,再走到昇天崖將其傾到崖底。

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於是,老師父到崖底的次數越來越多。他有時帶上鋤頭,到了崖底就刨坑,崖底石頭多,坑很難刨,但他就那麼一點一點漸漸挖出一個坑,然後把那些垃圾放進去,再埋好。接著就是他那亙古不變的盤膝、閉目、唸經。

老師父歲數很大了,有一天終於病倒了,但他仍掙扎著起來唸經。缸裡的水已經吃完,他卻無力去挑水,只好渴著。過了兩天,他連唸經的氣力也沒有了。可他卻睜著雙眼,始終坐在佛祖面前,不肯就此圓寂。

這天,寺裡來了三名遊客,兩個老的,一箇中年人。他們不像其他遊客那樣看這看那,而是徑直上了昇天崖。不一會兒,他們又轉回來,進了寺廟,便發現了坐在蒲團上面目枯槁的老師父。其中一個老人上前搭話,馬上就發現老師父的不正常,問他,他只是閉著眼說了一個水字。三位遊客找了半天,終於在寺後找到那口井。中年人很勤快地為他挑來一擔水,有了水,老師父又活了過來。

那位年紀最大的遊客開口問道:“老師父,您一直都在這寺廟裡嗎?”

沒有回答。

“砸這廟時,您——也在嗎?”老先生吞吞吐吐。

沒有回答。

“您知道通往昇天崖下面的路在哪裡嗎?”中年人著急的插嘴問道。

老師父渾身一顫,耷拉著的眼皮輕輕抖了幾下,面無表情地搖了搖頭。

“我們走吧!沒有他我們也找得到。”中年人不耐煩地走了出去。兩位老先生張了張嘴,終究沒說什麼,猶豫片刻,也搖著頭走了出來。中年人抬頭看看陰沉沉的天空,抬腳狠狠對牆跟的木桶踢去,木桶通通響著滾到了牆角。

這天夜裡,下起了雨。老師父坐在佛祖前一動不動,他聽到外面傳來咚咚的響聲,聲音越來越大,在空曠的山谷中傳出老遠。雷聲和著狼嚎聲此起彼伏。

第二天夜裡,雨停了,卻起了風,風從遙遠的地方刮來,帶著一聲聲淒厲的鳴叫。這麼多年來,老師父還沒有聽到過這種聲音,一聲高一聲低,就像從地底下傳上來的。老師父閉著雙目,似乎已不再平靜。天快亮的時候,他聽到了哭聲、喊聲和轟隆隆什麼東西重重倒塌的聲音。老師父面如死灰,匍匐在佛祖的腳下。

第三天,天晴了,風住了。白天又來了一夥年輕的遊客,他們推開寺門,一眼看到匍匐在地的老師父,立刻叫著笑著跑開了。老師父緩緩抬起身,他睜開雙眼,盯住佛祖的眼睛,佛祖那雙細長的眼裡射出智慧的光。老師父的身子又顫了一下,他看見一隻蜘蛛從房樑上吊下來,沿著佛祖的臉上爬過……

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天又黑了,山中靜悄悄的。老師父在這一夜站了起來,他很健壯地走出寺院,走向昇天崖。他隱入茂密的樹叢,走向那條只有他一個人走過的山路。月色很好,松林在月色下黑魆魆一片一片的,山路上的小石子被踢著,滾下山去,老師父就聽到了通往地獄的一串腳步聲。

老師父來到崖底。慘白的月光下,他看到了那座土墳,不,那不再是一座墳丘,而是一堆白骨,白骨周圍妖豔的野花來回搖擺,不出聲地笑。老師父沒有馬上坐下,卻附身對著白骨打量。一滴淚從他眼中滑落,他輕輕低語:“罪過啊罪過!不是我的罪過,就是天的罪過,我已經替你超度了四十年,你還不肯饒恕我。罪過啊罪過!我該下地獄,為了佛祖,我下地獄。”

老師父緩緩坐下,面對白骨,閉上雙眼,雙手合十。

古寺中那位老師父

……

古寺仍有遊客,但佛祖身上已經蒙了一層厚厚的灰。那隻木桶還在牆角躺著,木頭在風雨中慢慢腐朽。終於,政府決定開發這裡為旅遊區,於是,來了一批施工隊重修寺廟,還要修一條通往昇天崖下的石板路。當施工人員艱難來到崖底的時候,他們發現了仍然坐在那裡的老師父和他面前一座土墳,土墳周圍,是一堆一堆白森森的石頭。

1999/6/20草 2016/12/24整理

"


分享到:


相關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