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勒泰的“三毛”,另一種存在的生活

阿勒泰的“三毛”,另一種存在的生活

阿勒泰的精靈

我知道黑夜,這世間所有的道路都通向它,在路上行走的人,總是走著走著,天就黑了。 ——李娟

那一年,她在烏魯木齊,被子太薄了,把窗簾之類的全拽下來裹在身上,還是冷。身上還穿著大衣,釦子扣得一絲不苟,還是冷。

晚上只能緊縮成一團睡。

給家裡打電話,媽媽問:“還需要什麼啊?”

她說:“不需要,一切都好,就是被子薄了點。”

未曾想第二天晚上母親就出現在她面前,扛著一床厚到能把人壓得呼吸不暢的駝毛被。

母親掛了電話,立刻買來駝毛洗了,燒旺爐子烘乾,再用柳條兒抽打著彈松、扯勻,細細縫了紗布,熬了一個通宵才趕製出來。

然後又倒了三趟班車,坐了十多個鐘頭的車趕往烏魯木齊。

阿勒泰的“三毛”,另一種存在的生活

01

她所有深刻的記憶,都與新疆有關,與腳下的路、與母親與外婆、與家裡大大小小的動物有關。

她一直慢慢地生活,慢慢地寫作。

可是她的作品,突然有一天,震驚了文壇。

梁文道、柴靜都對她的散文讚譽有加,特別是作品中的天然、樸素、生機、純潔被讀者熱捧。

朱天文:我在臺北,我讀到了李娟,真不可思議我同時就在李娟那唯一無二的新疆。

梁文道:這是本世紀最後的散文。

王安憶:李娟的文字讓人看一遍就難以忘懷。

她被稱為與張愛玲、蕭紅一樣,都是天才型作家,她們的文風太獨特,幾乎無法模仿。

她的心一直漂泊在遙遠的新疆,並非是傳統文學圈裡的人,一支筆盡訴自己全身心感受到的世界。

可她一出名,便讓很多作家老淚縱橫,因為突然發現自己一輩子寫文章敢情是寫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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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寫:如果說作物的生長是地底深處黑暗裡唯一的光芒,那麼,那個人經過的大地,隨著他腳步的到來,一路熄燈。

他的每一個腳印都是無底深淵。

02

她的成長,四個字儘可形容:顛沛流離。

五歲時,她體重只有十一公斤半,還不及八個月的嬰兒重。

上三年級時,她還在穿四歲小孩的童鞋。母親雖為此非常擔憂,但多多少少也滿意這個份量。

母親說:“你要是永遠那麼小就好了,從來不讓人操心,上火車只需輕輕一拎,想去哪兒就去哪兒,根本意識不到身邊還帶著個人。整天也不說話,靜悄悄的。給個小凳就可以坐半天。困了倒頭就睡,睡醒了繼續坐在那裡,一動不動。”

她說:“媽媽,我只是為了配合你的流浪,才那樣地瘦小。”

幼年的李娟就這樣,一會兒被媽媽拎回四川老家,一會兒又拎回阿勒泰。

1979年,她出生於新疆生產建設兵團。在四川上學,讀至高中輟學。

孩童時代的李娟,在端午節時,為了縫幾個像外婆送給她那樣的布猴子,偷偷地把床單剪掉,掏出褥子裡的棉花,填到猴子的肚子裡,諸如此類的把戲,使她沒有少捱打。

和外婆生活在四川樂至縣南街一個普通的天井裡,她們的房子是那種年代久遠的木結構建築。

牆壁是竹篾編的,糊了薄薄一層泥巴,房屋面積不過七八個平方。老外婆的床支在角落裡,她和外婆睡的床則白天收起來,晚上才支開。

除了床以外,她們所有的家俬是一隻泡菜罈子,一隻大木盆,一隻陶爐,老外婆床下有幾十個蜂窩煤球,十多斤劈柴,還有老外婆的木馬桶,床邊靠著她坐的竹椅,再旁邊是一把小竹几,一隻木櫃子,此外還有一把板凳。

貧苦的讓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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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李娟的特殊身世,戶口一直是縈繞在她少年時的噩夢,她從小就是一個沒有戶口的人。

她媽媽也沒單位,她們孃兒倆一起當盲流,不停地搬家,換學校。

每當老師說:“沒有戶口的站起來。”她就心懷巨大的不安站起來,孤零零地站起來,像是一個做了壞事的人那樣站起來。

有時老師也會說:“沒有戶口的站到一邊去!”她就在眾目睽睽中站到一邊,孤零零地遠離大家,覺得自己似乎永遠也回不到原來的序列中去了。

這是童年李娟的噩夢,似乎是與生俱來的罪過。

在惶恐中長大的李娟,無論遇到再大的壓力,只要睡一覺,醒來之後,一切壓力都會煙消散,睡覺成了她的秘密武器,她用生命的力量去化解不幸的生活。

睡眠是身體的深淵,深淵放得下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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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用這一秘密武器屏蔽著許多令她難以面對的痛苦、不幸和關坎。

可是她的文字,永遠溫暖、生動、撫慰人心。

她會為一點點陽光而感動,為一隻蟲子,為一朵花,一泓水,一頭牛感動不已。

是因為她心底澄澈,所以看到了世界澄澈的光芒。

人們說:三十年代,沈從文在湘西找到了這樣一個世界。過了很久,北疆雪原上出現了一個李娟。

03

在不停地搬家租房的那些年月裡,除了貨架上稀稀拉拉商品的流動,還有生命的流逝,以及歲月賜給的記憶和時間流淌出來的文字。

小李娟在飛逝的童年中奔跑,在對薄荷糖和兔子燈籠的嚮往中呼啦啦地長大。

從四川到了阿勒泰後跟著母親做裁縫,常被人家稱作“裁縫的女兒”,在牧區開小鋪子賣東西。

1998年之後,因為在縣城生意很不好做,於是母親帶著她跟著鄉下的哈薩克族牧人轉場,開著流動的雜貨店兼裁縫店,跟著羊群南下北上。

母親的彪悍、爽朗、熱情,撐起她們的家。

三歲看大,八歲看老。她的母親從小就不是好惹的,剛上小學一年級時同桌男孩要是不幫她寫作業,就把人家打得滿地找牙。

直到上了初中,個頭、體力漸漸跟不上男生了,打十次架才能贏一次,這才稍知畏怕,略微懂得什麼叫作“忍氣吞聲”。

當年還是人民教師那會兒,對於一切調皮學生統統採取鐵血政策。

其中有一小子屢教不改,被她母親打慘了。

那小子的媽媽也不是好惹的,跑到學校與母親拼命。

於是兩個婦女當著一班學生的面扯頭髮拽領子扭打成一團,令校領導顏面盡失。

可惜領導們還沒來得及展開批評教育,母親就先炒了領導。辭職回家,種地餵豬去也。

夏季忙農活的時候,母親竟赤裸全身。

母親說:“天氣又幹又熱,稍微乾點活就一身汗。比方鋤草吧,鋤一塊地就脫一件衣服,等鋤到地中間,就全脫沒了……好在天氣一熱,葵花也長起來了,穿沒穿衣服,誰也看球不到。”

她寫:很久很久以後,當她給我訴說這些事情的時候,我還能感覺到她眉目間的光芒,感覺到她渾身譁然暢行的光合作用,感覺到她貫通終生的耐心與希望。

後來母親跟著牧業大軍一起行動,牛羊到哪裡,她的帳篷小店就開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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搬家時,要在荒原裡輾轉汽車、拖拉機、甚至馬爬犁。母親竟把金魚放在有水的塑料袋裡,紮好口,然後放在胸罩裡。

一路上,昂首挺胸,胸懷金魚;睡覺時含胸拔背、小心翼翼、懷抱金魚。

就這樣,那些活靈活現的金魚在母親的呵護下安然無恙地穿越了寒冷地帶。

作為生意人,母親只要盈餘夠三天生活,就關門帶上女兒漫山遍野地去玩上三天!釣魚,掏鳥蛋,看螞蟻洞,小蟲子,摘不知名的小花,肚子不餓不回家。

最貧寒的時候她們無處可住,住在地下深一米五的地窩子。

母親幹完地裡的活回家,變魔術一樣從懷裡掏出了一束野花。而那束花是地下生活的惟一一點光亮,唯一一束光,照亮著他們的生活。

可李娟出去散步時,無論走多遠都從不曾遇到一朵花,真不知道母親的花來自哪裡。

每一個人的生活都充滿艱辛,可是面對生命的坎坷磨難,一顆歡喜心足矣。

04

後來李娟與母親分開,去了阿勒泰工作。

突然有一天母親冒雪而來,背後背一個大包,左右肩膀各挎一個大包,雙手還各拎一隻大包,像是一個被各種包劫持的人。

一見面,顧不上別的,就催著李娟和她去拿剩下的東西,於是乎看到單元門外還有兩倍之多的行李。

其中兩根三米多長的小松樹幹驚到了她。

無法想象母親是怎麼把這兩根樹幹帶上班車的。在當時,所有的班車都不允許在車頂上裝貨了,況且母親還倒了三趟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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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李娟搬了好幾次家,最後打算辭職。母親說:“你要是離開阿勒泰的話,一定記得把我的木頭帶回來。”

李娟告訴母親早就沒了。

母親傷心地說:“那麼好的木頭!那麼直,那麼長,關鍵是還那麼細!你怎麼捨得扔了!”卻絲毫不提當年把它們帶到阿勒泰的艱辛。

又有一次,母親得了一匹馬,興沖沖打來電話:“娟兒啊,我要把那馬留下來,把它送給你!下禮拜我給你牽到市裡去啊?”

李娟嚇一大跳:“我要它做什麼?”

“可以騎著去上班啊,你們單位那麼遠的。”

“騎自行車就可以了。”

“自行車還得去蹬它。馬多好啊,一點兒力氣也不必費。到了單位就放在地委大院裡,讓它自己去找草吃。回到家就拴在後院的大柳樹上,河邊草也多。”

真是一個爽朗不羈的母親啊。

母親貫穿一生的樂觀與天真都深深地影響著李娟,並以文字的方式永遠保留下來。

05

外婆,又是李娟生命中另一種存在。

外婆曾經對她說:“娟啊,其實你不結婚也是可以的,不生孩子也是可以的。你不要受那些罪了。你媽媽不曉得這些,我曉得的。”

外婆九十多歲了,一生顛沛流離,數次白手起家。

很多個清晨李娟起床一看又是紅苕稀飯和酸菜,就賭氣不吃,餓著肚子去上學。

因為她知道,不一會兒,外婆一定會追到學校來捎一隻滾燙的紅糖餡鍋盔。

那時她的班在六樓,八十歲的外婆,懷裡揣著燙燙的鍋盔,爬啊爬啊,最後終於出現在六樓教室門前。

外婆有個習慣性的小動作,就是吐舌頭,通常這一動作會出現在做了錯事之後。

有一天發現魚缸有些不對勁兒,似乎縮小了許多,端起來左看右看,沒錯,是瘦了兩三寸。

逮住外婆一問,果然,是她老人家打碎後又悄悄去市場買回一個,大約是原樣大小的有些貴了,便買了小一號的,還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呢。

當然,被揭穿後,也只吐了一下舌頭而已。

吐舌頭的外婆,飛快地把舌頭吐一下,“對不起”和“氣死你”兩種含義難辨其意。

且一轉眼就神情如故,該幹什麼幹什麼去了,休想讓她為做錯的事情多愧疚一絲一毫,調皮地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小丫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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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外婆的一生,是流浪的一生啊,僕傭的養女,嗜賭者的妻子,十個孩子的母親,先後經歷八個孩子的離世,大半生寡居,一生沒有戶籍,輾轉於新疆四川兩地。

七十多歲時被政府召回故鄉,照顧百歲高齡的烈屬養母,拾垃圾為生,並獨自撫養外孫女。

養母過世後,政府提供的六平米的廉租房被收回,她於85歲高齡獨自回到鄉間耕種生活,88歲跟隨最小的女兒再次回到新疆,自此再也沒能回到故鄉。

外婆窮盡一生,扯動世上最最脆弱的一根纜繩,億萬萬根這樣的纜繩拖動沉重的大船,皆緩緩前行著。

可是不管命運怎樣拋棄捶打她,她的生命永遠是活潑潑地,動人、強大、溫暖、善良。

外婆那樣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的。

即便是犯了什麼過失,大不了也學著外婆樣子吐吐舌頭,就像什麼糟糕的事情都不曾發生。

06

大地的力量不是地震,而是億萬生靈的生長。

阿勒泰的動物,阿勒泰的母親與外婆,阿勒泰的大地河川,這所有一切的自然生長便是李娟書中的世界。

李娟家的兔子跟狗一樣黏人,老圍著人打轉,其中一隻,整天簡直寸步不離,母親去地裡幹活,那麼遠的路,它能跟著走到頭。

母親勸它:“你還是回去吧?還有好遠的路要走呢。”

兔子東張西望,拒絕溝通。

“你看你,鞋子也沒有一雙。走這麼遠,也不嫌腳疼。”

兔子若無其事抖抖耳朵。

母親繼續往前走,兔子左跳右跳。獨立、蓬勃、驕矜。

母親心中喜悅,被一隻美麗的生命追隨,活在世上的辛勞與悲哀暫時後退,她忍不住模仿兔子的腳步。

月球緊隨地球在茫茫銀河系間流浪,唯一的兔子和唯一的母親在地球一隅的葵花海洋中漂流,誰也無法捨棄對方。

賽虎(一條狗)也依戀兔子,母親把出生不久的小兔子捧給它看,它像觸碰夢境中的事物一樣,極其之緩慢地,迷茫地,探身向它,親吻般觸動著它,彷彿新生的事物不是對方而是自己。

彷彿那是它第一次出現在世上,第一次滿心漲滿柔情地接受活在世上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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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和外婆都特喜歡養雞。

當她家只有六平米麵積的時候仍堅持養雞,當住樓房後仍要養雞,當在牧場上跟隨牧民四野輾轉的時候仍不懈養雞。

可是她家無論誰都不愛吃雞肉,也很少吃雞蛋,不曉得養雞幹什麼。

母親自言自語:“養雞幹什麼?哼,老子不幹什麼,老子就圖個看著高興!”

於是雞們便努力下蛋,以報不殺之恩。

07

後來李娟家終於定居了,仍生活在哈薩克牧民的冬季定居點裡,位於額爾齊斯河南面戈壁灘上的烏倫古河一帶。

面對讀者的李娟仍是一個阿勒泰的小姑娘。

CBD一家商場裡,藏在百貨店裡的書店入口被滿滿的人堵住,39歲的作家李娟披著及腰的黑長髮,戴著黑框眼鏡,穿著黑色尖頭細高跟,坐在人群最前面的高腳凳上,緊張得臉抖了起來,其實全身上下都在抖。

主持人拿著提綱不斷拋出問題,但李娟的回應讓她挫敗。

“這個問題好難回答。”

“好吧,就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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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後來離開新疆到南方,戀愛、生活,如今又回到新疆,回到生命開始的地方。

戈壁灘上,只需一棵樹,就能把大地穩穩地鎮在藍天之下。

新疆遼闊的群山、萬鈞風雲、牛羊畫卷、四季枯榮,對著她有趣的靈魂唱情歌。

她穿行在秋季的沙棗林中,身邊果實累累,像葡萄一樣一大串一大串沉甸甸地低垂,把樹枝深深壓向地面。

邊走,邊摘,邊吃。賽虎和醜醜也不知從何得知這是可以吃的好東西,它倆時不時用狗嘴咬住低低垂向地面的一大串沙棗,頭一歪,便捋下來滿滿一嘴。三嚼兩嚼,連籽吞下。

她曾寫:生命一直陷落在那些歲月裡。將來,見到他以後,我要對他說:“世上竟會有那麼多的悲傷。不過沒關係的,我最終還是成為了自己最想成為的樣子”。

她後來又說,已經不需要那個人了。趟過歲月的河,誠覺世事皆可原諒,她用自己的方式化解了生活的苦,她用寫作記錄自己的一生。

原諒與平和,就像平凡才是唯一的答案般樸素與真實。

一生無所求,只願對得起自己的生命,是認認真真地負了責。

她生於新疆,長於新疆,純粹的靈魂裡飄滿了新疆藍透了的天空。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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